小腆纪年


  臣鼒曰:予观目成驱驭群盗,横行海内,虽曰凶暴,盖亦有过人之才焉。天岂欲假此贼为斧斤,使斵丧明室而佑启圣人耶?不然,何车箱峡之困、鱼复山之危,濒于死而得脱也?李岩、牛金星、宋献策者,狙诈之才,爪牙可用;方之近代,盖亦张元、李昊之流。乃使作贼,石勒能用张宾,下第黄巢力亡唐室。鲁朱家之言,岂无谓欤?闯贼不名何?书盗之义也。曰僭称王何?别于称帝之辞也。

  壬辰(初三日)(考曰:事以日纪,本之「明史」;参以诸书,要归有据。其有不日者,或歧闻阙疑、或琐事从略。此其「凡例」,后不更详也),明帝召见左中允李明睿。

  明睿,南昌人,以总宪李邦华、总督吕大器特荐起田间,召对德政殿。明睿疏请亲征,言:『成祖出漠北、世宗幸承天,上宜先幸山东,驻跸藩邸,即凤阳为行在。麾召齐、豫之师,二路夹进,则西征可以破贼,『此中兴良策也』。又屏左右陈:『贼信颇恶,惟南迁可缓目前之急』。明帝曰:『此事未可易言』。因以手指天。明睿曰:『天命微密,当内断圣心,勿致噬脐忧』!明帝曰:『此事我久欲行,外边不从奈何?尔宜密,泄则罪汝』!还宫,赐宴文昭阁。

  徐鼒曰:召见何?特起之辞也。明睿起自田间,召对赐宴,恩遇隆矣。所陈止此,岂所云宏济艰难者耶?谓事无可为,则箕山、颍水自在也。

  癸巳(初四日),明工科曾应遴请令绅富捐赈。

  应遴言:『今之绅富皆衣租食税,安坐而吸百姓之髓者。平日操奇嬴以愚民,而独拥其利;临事欲贫民出气力以相护,无是理也。秦藩富甲天下,贼破西安,府库不下千百万。倘平日少取之民,有事发以犒士,未必至此。绅富捐赈,亦救民拨乱之策也』。

  徐鼒曰:捐赈者,谋国之最下策也。然是时士大夫燕雀处堂,坐拥金穴;国亡家破,顶踵俱糜。可嗤亦可悯也!应遴之言,亦彼昏不知者之药石欤!

  明兵部尚书冯元飙罢;以张缙彦代之,仍兼翰林院学士。

  缙彦,河南新乡人,以进士历清涧、三原知县,行取主事。戊寅三月,疏言:『臣任清涧知县,于兵情贼势亲见有素。盖贼之得势在流,而失势在止;长技在分,而穷技在合;乘时在秋、夏,而失时在冬、春。昔大贼王嘉允破河西,据其城;曹文诏夺门斫杀而嘉允歼。李老柴破中都,据其城;巡抚练国事督兵攻围,而老柴擒。神一元破宁塞,据其城;左光先等与战,而一元死。谭雄破安塞,据其城;王承恩等攻围,而谭雄诛。此皆守而不去之贼,故速其死也。过天星、老回回、混十万等所破城邑无算,官兵未至,旋即奔逸。此皆流而不居之贼,故缓死也。贼入晋、豫,分头成部,自秦及汝、雒,以至江北,无处不被贼。岂贼真有数十百万?盖分股以牵制我兵,故见多也。前总督陈奇瑜驱天下之贼尽入汉中,出栈道,正可一鼓而灭;乃以招安致败,不可复收。古人以八日而平贼数万者,利其合也。夏、秋之间,刍粮在场圃,足供士马之资;冬、春非攻城破堡,不能得食,官军促之则尤易,故时有利、有不利也。今欲破贼,惟在乱其所长而使之短,破其所得而使之失。直截以攻之,分为两军,一追一驻,贼当之必破矣。贼党虽众,其先倡者不过一、二支,故尽一股则论赏,不必事平汇叙;纵一股即论罪,不许报级塞责。诚如此,贼不望风而靡,未之有也』。明帝是之。寻以召试,改翰林院编修。给事中沈迅荐其知兵,改兵科都给事中。缙彦疑尚书扬嗣昌嗾迅使之去翰林,疏劾嗣昌。又议五案大法一疏,为时所称。会冯元飙见贼势张,称病去,荐李邦华、史可法自代;明帝不从;擢缙彦为兵部尚书(考曰:参「贰臣传」、「三朝野纪」。又缙彦升兵部尚书,「贰臣传」以为十六年事,「北略」谓正月初四日)。缙彦言:『浙省自旧抚熊奋渭潦倒之后,海上仅有虚名:民壮则多人奴役占,乡勇则虚应故事,将领则总纛虚悬、参将以下皆纨裤,储备则锋朽药销,饷供则奇荒大疫、道殣相望:岂直一方之利害而已』!既闯贼逼畿辅,副都御史施邦曜语缙彦:『急厉士卒固守,檄天下勤王兵入援』。缙彦不为意,后竟降于贼。

  元飙与兄元扬名振一时,推为大小冯。元飙在谏垣颇多谠论。元扬任天津巡抚。国变后,相继病殁。

  徐鼒曰:缙彦抵掌谈兵,洞中机要,宜思宗破格用之也。受事未久,大变旋遘;先既不能以一策济变,后复不能以一死报国。南渡之日,幸藉名以复官;鼎革之后,又反颜而受职。卒以饰名获罪,祸及身家。宜矣!君子见危致命,若元飙者,君子惜其去之不早也。
卷第二

  丙申(初七日),明曾应遴奏江西事。

  应遴言:『臣乡江右,自桥头失守而贼从永破吉,插岭兵破而贼破萍及袁,益王走闽中。建昌溃于十一月初二日,抚州、南丰陷于初七日』。并言:『赣已失守,所奏皆十六年张献忠陷江西事也;而抚臣报尚杳然』。

  徐鼒曰:曰奏江西事何?罪抚臣也。是时海内土崩,有踰月闻者、有踰岁闻者,独江西事欤?罪诸臣之泄泄沓沓,亦以见裁驿站之害也。庸人谋国败坏,岂一事哉?

  戊戌(初九日),明兵部得闯贼牒文。

  自成遣刘宗敏、李过率众二万为前锋,所过皆破。自成得报,曰:『可长驱矣』!留李友等数人守西安,自率马步兵五十万从禹门渡河,复陷临晋、河津、洚州诸城。垣曲知县某,遣生员乡民于稷山迎递降表。贼所下城邑,即置伪官。移牒兵部约战,言三月十日至(考曰:「北略」云:『每岁正月初八日燃灯至十八日止,作元宵节。是年连夕皎月,九门不闭,每门自城外入者以千百计;守者曰:「何每夕见其入,不见其出也」?贼腰缠数百金,大者买将、小者买兵,各贪其贿,不核也。及三月贼至,守者脱衣反服,俱平日号衣也。见有不反服者,即刀砍之;遂大溃。盖元宵贼已万千伏城内矣』!鼒按:此言未知信否?姑附录之);署文以大顺永昌年号。兵部执讯之:乃京师人,从涿州还,遇逆旅人暴病,予十金使代投者。兵部以为诈,斩之。

  徐鼒曰:得贼牒文何?骇辞也。

  明山西逃兵南下,佥都御史总督漕运巡抚凤阳等处路振飞遣兵防河。

  振飞字见白,广平曲周人也;天启乙丑进士。时山西逃兵南下,江北震恐,振飞遣副将金声桓守徐州、周任凤守泗州、周尔敬守清口。令乡里团练义勇,犒以牛酒,得两淮间劲卒数万人。三月,山西全陷,福、周、潞、崇四王避贼,同日抵淮。大将刘泽清、高杰等亦弃汛地南下。振飞接之,不失其欢焉。

  徐鼒曰:书官何?嘉之也。宇内土崩,危疆累卵,而能戍卒不叫,义土同仇。李全之悍,未扰淮安;韦叡之威,屹然重镇。古所云封疆之臣,殆其选欤?

  丁未(十八日),明工科彭管请下蠲诏,酌补陷城各官。

  管奏:『往者逆贼犯楚,实由人心惑于「三年不征,一民不杀」之伪示耳。又见抚臣李干德悬示免征,亦复踊跃。倘皇上大下蠲诏,更当何如?近传十六、十七年宽赦,何如宽之十八年;使贼灭后,犹有余力?并奇荒赤地,通行酌免,使老幼奉檄泣下,非目前第一义乎?武昌破时,沿江积尸千里。州县收复,原任官戴罪不敢任事;选补之臣,功名与性命较则轻,决不赴,何益地方之缓急?请陷城各官,除开门倡逃外,调补无官地方,以联络人心,似为切要。是时吏部奏寇窥渡,三晋披靡。议复保督、重察警、厚储防、缉煽惑、急练战、谨联络六事;而缉煽惑,则责之陕人为科道官者』。进士石嶐又言:『愿单骑赴陕,北连甘肃、宁夏之兵,外连羌部,募勇输饷,剿寇立功。否亦内守西河,扼吭延安,使贼不得东渡』。明帝悦,欲用之。李建泰言:『俟臣西行,酌用之』。乃已。

  徐鼒曰:陷城官不罪而官之,可乎?天步艰难,政宜含垢,管之言亦权宜策也。缉煽惑,责之秦士大夫当矣!然是时贼党部院、掾吏辇重货贾贩都市,不啻千百人。秦士大夫胡昏不知也?若石嶐者,欲奋螳臂以当车、恃丸泥以塞险,志则可嘉矣!亦安见其必有功乎!

  壬子(二十三日),明刘孔昭弒其叔父莱臣。

  孔昭之祖尚忠继妻胡氏,生莱臣,嫡嗣也;应袭诚意伯爵。尚忠卒,而莱臣幼,孔昭父荩臣以庶子冒袭焉。荩臣死,而孔昭复冒之,莱臣不能无言;孔昭诱而毙之。

  徐鼒曰:孔昭袭爵矣,不爵何?黜之也。厥后攘臂殿廷,讦逐冢宰;狼子之祸,由家及国。

  「春秋」之书「弒」,伤王室之衰也。

  癸丑(二十四日),星入月中。

  占曰:星入月中,国破君亡。

  乙卯(二十六日),明遣李建泰出师。

  建泰,山西曲沃人,以进士历官国子祭酒。崇祯十六年五月,擢吏部右侍郎。十一月,以本官兼东阁大学士。性慷慨,负重名。善治生,家资百万。尝欲输财以佐军,止之者曰:『君行且相,奈何以赀进』?既相,而贼已过河。明帝愤懑不食,临朝而叹。建泰曰:『主忧如此,臣敢不竭驽力,愿驰至太原出私财、购死士,倡率乡里,十万之众可集也』。明帝大悦,曰:『卿行,朕当仿古推毂礼,亲饯郊外,不敢轻也』。是日,建泰出师(考曰:「传信录」云:『十六日,命辅臣李建泰督师。十七日,从兵逃归』云云。误也;当作二十六日、二十七日。盖十六日建泰揭请出师,二十六日始遣将也。「北略」言之甚详,「烈皇小识」、「三朝野纪」总同),命驸马都尉万炜以特牲告庙。明帝临轩加劳,赐龙节一、尚方剑一。百僚侍班,备法驾,御正阳门楼亲饯。自午门至正阳门外,官军旗旛十余万,五府掌印侯伯、内阁六部、都察院掌印、京营总协侍坐,御席居中。御用金台爵嵌大宝石,诸臣用金杯。鸿胪赞礼,御史纠仪,将军侍卫。乐作,明帝亲递酒三杯,曰:『先生此去,如朕亲行』。命内珰为之挂红、簪花。鼓乐导尚方剑出,又赐手敕曰:『朕仰承天命,继祖宏图,自戊辰至今甲申,十有七年矣。兵荒连岁,民罹干戈,流毒直省。今卿代朕亲征,鼓厉忠勇,选拔雄杰;其骄怯逗玩之将、贪酷倡逃之吏,当以上方剑从事。行间一切调遣、赏罚,俱不中制;卿宜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真剿、真抚,蚤荡妖氛;旋师奏凯,勒名钟鼎』。建泰拜谢。明帝为之起,凭栏目送之,良久返驾。授凌駉职方司主事,介松年户科给事中衔,郭中杰假副总兵为中军;西洋人汤若望随行,修火攻水利;赦河东分守李正修罪,军前效用:从建泰请也。是日大风扬沙,占曰:『不利行师』。临轩时,殿梁响声作。建泰肩舆出宣武门数武,左軵折。诸臣饯于护国寺,建泰自言印绶发张如斗。同官相与贺;识者知其不祥焉。进士程源私谓凌駉曰:『此行也,兼程抵太原,收拾三晋,犹可济也;三晋失守,无可为矣』!

  丙辰(二十七日),次涿州;总兵王家美兵逃归者三千人。过广宗,以兵不戢,为绅衿所拒;攻破之,杀乡绅王佐,笞知县张宏基。过东光,亦不纳;留攻三日,破之。初,建泰恃家财佐军,既闻家破,气沮;日行三十里,逡巡畿内而已。

  徐鼒曰:予观建泰毁家纾难,上表出师,意气可谓壮哉。「采薇」工歌,拒鬯廷锡;申甫之荣,蔑以加兹。亮节殊勋,亶其报国!而乃荀偃之师,迁延境上;哥舒之拜,匍匐贼庭:何其惫也!曰遣出师者,愧之也。

  明南京地震。

  守备太监韩赞周奏也。

  丙辰(二十七日),明以工部尚书范景文、礼部侍郎邱瑜并兼东阁大学士(考曰:范景文、邱瑜之入阁,「三朝野纪」云:『正月二十九日』;「资治三编」亦系之正月。「明史」「帝纪」作正月丙辰,当从之。「北略」以为二月初二日)。

  景文,字梦章,吴桥人;万历壬子进士,授东昌推官。治行高等,擢吏部主事,历文选员外郎,署选事。逆党魏广微,同乡也,景文不一诣其门;寻移疾归。周顺昌被逮,诬赃数千;洗橐代偿,几罹不测。崇祯初,起太常少卿,寻巡抚河南。乙巳,大清兵南下,景文率八千人入援,驻都门,再移昌平,远近恃以无恐。明年三月,擢兵部添注左侍郎;练兵通州,综理有法。寻以父丧去。七年,起南京右都御史,进兵部尚书,参赞机务。景文定营制,简家丁、治楼船、练火器。池河、滁州、庐州、江浦之警,往援辄有功。景文谓:『非战无以守;非守江无以守京、守陵,非守江北无以守江南』。疏数十上。时杨嗣昌夺情,廷臣争者多被谪;景文疏救,忤旨除名。十五年,召拜刑部尚书;未至,改工部。至是,与邱瑜同入阁。

  瑜,宜城人;天启乙丑进士,由庶吉士授检讨。崇祯中,屡迁少詹事,历礼部左、右侍郎。孙传庭之出关也,瑜谓:『安危所系,慎勿促之轻出;俾镇定关中,犹可号召诸将,相机进剿』。明帝不能从。入阁未久,而京师陷;景文死之。瑜作绝命词,将投缳而未决;贼拥去,掠死。

  徐鼒曰:计六奇谓:『世之訾邱瑜者,以其迟死被刑耳。惟是遗笔在未执之前、被执即城破之日,事与愿违,尤当曲谅。若瑜者,纵不得与景文比烈,较之陈演、魏藻德辈,似难同日而语』。斯亦平情之论哉!

  己未(三十日),明晋王求桂奏晋疆危急。

  闯贼陷明阌乡。

  明召对廷臣,大学士蒋德璟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