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朝经世文编


  是亦楼记 
全祖望

袁正献公世居城南。其讲堂即所称城南书院者也。讲堂之旁有小楼。名以是亦。正献游息登眺之所也。深宁居士述正献之言曰。斯区区者。直不高大耳。是亦楼也。不特斯楼。推之山石花木衣服饮食货财隶役。莫不皆然。即更推之我生通籍以来之宦情。皆作斯楼观。曰直不高显耳。是亦仕也。凡身外之物。皆可以寡求而易足。惟此身与天地并其广大。并其高明。我固有之。朝夕摩厉。不容少怠。若自安于流俗。而曰是亦人耳。则吾所不敢也。正献命名之意如此。予尝谓圣贤之学。总不容苟且之说。故不特不可以苟生。亦不可以苟死。不特不可以茍取。亦不可以茍与。苟生苟取。斯其人本庸下之材。虽欲为之起懦而不能。斯流俗之所为也。苟死苟与。则固有求异于流俗之心。而不知此急功近名之见。君子耻之。乃独有不妨于苟者。则惟居处日用之间。孔子所以称卫荆之善居室也。从来文章家所次。园榭之胜。不过流连光景。张皇其位置之工。未有以儒林之法言入之者。故予于正献之楼。特详其语。以见斯楼之存。即先哲之学统所寄也。正献之殁。五百有余年矣。予重求遗址而出之。俾承学之过此者返而省心。如闻瞿瞿灌灌之在耳焉。于以去其求安求饱之念。而不求至于圣人不止。是则正献之所望也。

  与友人书十首 
顾炎武

大难初平。宜反[己](已)自治。以为善后之计。昔傅说之告高宗曰。惟干戈省厥躬。而夫子之系易也。曰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已)。左传载夫子之言曰。臧武仲之智而不容于鲁。有由也。作不顺而施不恕也。苟能省察此心。使克伐怨欲之情不萌于中。而顺事恕施。以至于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则可以入圣人之道矣。以向者横逆之来。为他山之石。是张子所谓玉女于成者也。至于臧否人物之论。甚足以招尤而损德。自顾其人。能如许子将。方可操汝南之月旦。然犹一郡而[己](已)。未敢及乎天下也。不务反[己](已)而好评人。此今之君子所以终身不可与适道。不为吾友愿之也。

每接高谈。无非方人之论。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执事之意。其在于斯乎。然而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是则圣门之所孳孳以求者。不徒在于知人也。论语二十篇。惟公冶长一篇。多论古今人物。而终之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某者焉。不如某之好学也。是则论人物者。所以为内自讼之地。而非好学之深。则不能见[己](已)之过。虽欲改不善以迁于善。而其道无从也。记此二章于末。其用意当亦有在。愿与执事详之。

古之疑众者行伪而坚。今之疑众者行伪而脆。其于利害得失之际。且不能自持其是。而何以致人之信乎。故今好名之人皆不足患。直以凡人视之可尔。

宋史言刘忠肃每戒子弟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仆自一读此言。便绝应酬文字。所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悬牌在室。以拒来请。人所共见。足下尚不知耶。抑将谓随俗为之。而无伤于器识耶。中孚为其先妣求传再三。终已辞之。止为一人一家之事。而无关于经术政理之大。则不作也。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原毁争臣论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序诸篇。而一切铭状为谢绝。则诚近代之泰山北斗矣。今犹未敢许也。此非仆之言。当日刘乂已讥之。

能文不为文人。能讲不为讲师。吾见近日之为文人为讲师者。其意皆欲以文名以讲名者也。子不云乎。是闻也。非达也。默而识之。愚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某自十五以后。笃志经史。其于音学。深有所得。今为五书以续三百篇以来欠绝之传。而别着日知录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共三十余卷。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而未敢为今人道也。向时所传刻本。乃其绪余耳。

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虫鱼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语此也。故曰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已。而谓之行事者。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书。将欲谓之空言而不可也。愚不揣有见于此。故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而既以明道救人。则于当今之所通患。而未尝专指其人者。亦遂不敢以辟也。夜梦作一书与执事曰。过蒲而称子路。之平陆而责距心。嗟乎。梦中之心。觉时之心也。匹夫之心。天下之心也。今将暂别贵地。民生利病。望悉以见教。人虽微。言虽轻。或藉之而重。

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世之用。然此等故事。不欲令在位之人知之。今日之事。兴一利便是添一害。如欲行沁水之转般。则河南必扰。开胶莱之运道。则山东必乱矣。

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风俗。则教化纪纲为不可阙矣。百年成之不足。一日败之有余。

君子将立言以垂于后。则其与平时之接物者不同。孔子之于阳货。以大夫之礼待之。而其作春秋则书曰盗。又尝过楚见昭王。当其问答。自必称之为王。而作春秋则书楚子轸卒。黜其王。削其葬。其从众而称之也不以为阿。其特书而黜之也不以为亢。此孔子所以为圣之时也。孟子曰。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今子欲以一日之周旋。而施之久远之文字。无乃不知春秋之义乎。

接读来诗。弥增愧侧。名言在兹。不啻口出。古人有之。然使足下蒙朋党之讥。而老夫受虚名之祸。未必不由于此也。韩伯休不欲女子知名。足下乃欲播吾名于士大夫。其去昔贤之见。何其远乎。人相忘于道术。鱼相忘于江湖。若每作一诗。辄相推重。是昔人标榜之习。而大雅君子所弗为也。愿老弟自今以往。不复挃朽人于笔舌之间。则所以全之者大矣。

羇旅之人。疾病颠连。而托迹于所知。虽主人相爱。时有蔬菜之供。而饔一切自给。在我无怍。于彼为厚。此人事之常也。若欲往三四十里之外。而赴张兄之请。则事体迥然不同。必如执事所云。有实心向学之机。多则数人。少则三四人。立为课程。两日三日一会。质疑问难。冀得造就成材。以续斯文之统。即不能尽依白鹿之规。而其遗意须存一二。恐其未必办。此则徒餔啜也。岂君子之所为哉。一身去就。系四方观瞻。不可不慎。广文孙君。与弟有旧。同张兄来此。剧论半日。当亦知弟为硁硁踽蝺之人也。

 
卷五学术五文学

  钞书自序 
顾炎武

炎武之先。家海上。世为儒。自先高祖为给事中。当正德之末。其时天下惟王府官司及建宁书坊乃有刻板。其流布于人间者。不过四书五经通鉴性理之书。他书即有刻者。非好古之家不蓄。而寒家已有书六七千卷。嘉靖间。家道中落。而其书尚无恙。先曾祖继起为行人。使岭表。而倭阑入江东。郡邑所藏之书。与其室庐。俱焚无孑遗焉。洎万历初。而先曾祖历官至兵部侍郎。中间方镇三四。清介之操。虽一钱不以取诸官。而性独嗜书。往往出俸购之。及晚年而所得之书过于其旧。然绝无国初以前之板。而先曾祖每言。余所蓄书。求有其字而已。牙签锦轴之工。非所好也。其书后析而为四。炎武嗣祖太学公。为侍郎公仲子。又益好读书。增而多之。以至炎武。复有五六千卷。自罹变故。转徙无常。而散亡者什之六七。其失多出于意外。二十年来。赢担囊以游四方。又多别有所得。合诸先世所传。尚不下二三千卷。其书以选择之善。较之旧日。虽少其半。犹为过之。而汉唐碑亦得八九十通。又钞写之本。别贮二簏。称为多且博矣。自少为帖括之学者二十年。已而学为诗古文。以其间纂记故事。年至四十。斐然欲有所作。又十余年。读书日以益多。而后悔其向者立言之非也。自炎武之先人。皆通经学古。亦往往为诗文。本生祖赞善公。文集至数百篇。而未有著书以传于世者。昔时尝以问诸先祖。先祖曰。著书不如钞书。凡今人之学。必不及古人也。今人所见之书之博。必不及古人也。小子勉之。惟读书而已。先祖书法。逼唐人。性豪迈不。然自言少时日课钞古书数纸。今散亡之余。犹数十帙也。学士家所未有也。自炎武十一岁。即授之以温公资治通鉴。曰。世人多习纲目。余所不取。凡作书者。莫病乎其以前人之书。改窜而为自作也。班孟坚之改史记。必不如史记也。宋景文之改旧唐书。必不如旧唐书也。朱子之改通鉴。必不如通鉴也。至于今代。而著书之人。几满天下。则有盗前人之书而为自作者矣。故得明人书百卷。不若得宋人书一卷也。炎武之游四方。十有八年。未尝干人。有贤主人以书相示者则。或手钞。或募人钞之。子不云乎。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今年至都下。从孙思仁先生。得春秋纂例。春秋权衡。汉上易传等书。清苑陈祺公。资以薪米纸笔。写之以归。愚尝有所议于左氏。及读权衡。则已先言之矣。念先祖之见背。已二十有七年。而言犹在耳。乃泫然书之。以贻之同学李天生。天生今通经之士。其学盖自为人而进乎为己者也。

  经部总四库全书提要
经圣裁。垂型万世。删定之旨。如日中天。无所容其赞述。所论次者。诂经之说而已。自汉京以后。垂二千年。儒者沿波学凡六变。其初专门授受。递师承。非惟诂训相传。莫敢同异。即篇章字句。亦恪守所闻。其学笃实谨严。及其弊也拘。王弼王肃。稍持异议。流风所扇。或信或疑。越孔贾啖赵以及北宋孙复刘敞等。各自论说。不相统摄。及其弊也杂。洛闽继起。道学大昌。摆落汉唐。独研义理。凡经师旧说。俱排斥以为不足信。其学务别是非。及其弊也悍。学脉旁分。攀缘日众。驱除异己。务定一尊。自宋末以逮明初。其学见异不迁。及其弊也党。主持太过。势有所偏。材辨聪明。激而横。自明正德嘉靖以后。其学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空谈臆断。考证必。于是博雅之儒。引古义以抵其隙。 国初诸家。其学征实不诬。及其弊也琐。如一字音训动辨数百言之类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夫汉学俱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俱有精微。读书者以空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盖经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而已。今参稽众说。务取持平。各明去取之故。分为十类。曰易。曰书。曰诗。曰礼。曰春秋。曰孝经。曰五经总义。曰四书。曰乐。曰小学。

  易类总四库全书提要
圣人觉世牖民。大扺因事以寓教。诗寓于风谣。礼寓于节文。尚书春秋寓于史。而易则寓于卜筮。故易之为书。推天道以明人事者也。左传所记诸占。盖犹太卜之遗法。汉儒言象数。去古未远也。一变而为京焦。入于禨祥。再变而为陈邵。务穷造化。易遂不切于民用。王弼尽黜象数。说以老庄。一变而胡瑗程子。始阐明儒理。再变而李光杨万里。又参证史事。易遂日启其论端。此两派六宗。已互相攻驳。又易道广大。无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逮方外之炉火。皆可援易以为说。而好异者。又援以入易。故易说愈繁。夫六十四卦大象。皆有君子以字其爻象。则多戒占者。圣人之情见乎词矣。其余皆易之一端。非其本也。今参校诸家。以因象立教者为宗。而其它易外别传者。亦兼收以尽其变。各为条论。具列于左。

  子部总四库全书提要
自六经以外。立说者皆子书也。其初亦相淆。自七略区而列之。名品乃定。其初亦相轧。自董仲舒别而白之。醇驳乃分。其中或佚不传。或传而后莫为继。或古无其目而今增。古各为类而今合。大都篇帙繁富。可以自为部分者。儒家之外。有兵家。有法家。有农家。有医家。有天文算法。有术数。有艺术。有谱录。有杂家。有类书。有小说家。其别教。则有释家。有道家。而次之。凡十四类。儒家尚矣。有文事者有武备。故次以兵家。兵刑类也。唐虞无陶。则寇贼奸宄无所禁。必不能风动时雍。故次以法家。民。国之本也。谷。民之天也。故次以农家。本草经方。技术之事也。而生死系焉。神农黄帝。以圣人为天子。尚亲治之。故次以医家。重民事者先授时。授时本测候。测候本积数。故次以天文算法。以上六家皆治世者所有事也。百家方技。或有益。或无益。而其说久行。理难竟废。故次以术数。游艺亦学问之余事。一技入神。器或寓道。故次以艺术。以上二家皆小道之可观者也。诗取多识。易称制器。博闻有取。利用攸资。故次以谱录。言岐出。不名一类。总为荟萃。皆可采摭菁英。故次以杂家。隶事分类。亦杂言也。旧附于子部。今从其例。故次以类书。稗官所述。其事末矣。用广见闻。愈于博奕。故次以小说家。以上四家皆旁资参考者也。二氏外学也。故次以释家道家终焉。夫学者研理于经。可以正天下之是非。征事于史。可以明古今之成败。余皆杂学也。然儒家本六艺之支流。虽其间依草附木。不能免门户之私。而数大儒明道立言。炳然具在。要可与经史旁参。其余虽真伪相杂。醇疵互见。然凡能自名一家者。必有一节之足以自立。即其不合于圣人者。存之亦可为鉴戒。虽有丝麻。无弃菅蒯。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在博收而慎取之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