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集解三家注索隐正义

〔一〕正义丁礼反。氐犹略。
〔二〕正义虽遂反。
〔三〕集解张晏曰:「望夷宫在长陵西北长平观道东故亭处是也。临泾水作之,以望北夷。」正义括地志云:「秦望夷宫在雍州咸阳县东南八里。张晏云临泾水作之,望北夷。」
〔四〕集解徐广曰:「一云郎中令赵成。」
〔五〕集解西京赋曰:「徼道外周,千庐内傅。」薛综曰:「士傅宫外,内为庐舍,昼则巡行非常,夜则警备不虞。」
〔六〕集解蔡邕曰:「群臣士庶相与言,曰殿下、阁下、足下、侍者、执事,皆谦类。」
阎乐归报赵高,赵高乃悉召诸大臣公子,告以诛二世之状。曰:「秦故王国,始皇君天下,故称帝。今六国复自立,秦地益小,乃以空名为帝,不可。宜为王如故,便。」立二世之兄子公子婴为秦王。以黔首葬二世杜南宜春苑中。令子婴斋,当庙见,受王玺。斋五日,子婴与其子二人谋曰:「丞相高杀二世望夷宫,恐群臣诛之,乃详以义立我。〔一〕我闻赵高乃与楚约,灭秦宗室而王关中。今使我斋见庙,此欲因庙中杀我。我称病不行,丞相必自来,来则杀之。」高使人请子婴数辈,子婴不行,高果自往,曰:「宗庙重事,王柰何不行?」子婴遂刺杀高于斋宫,三族高家以徇咸阳。子婴为秦王四十六日,楚将沛公破秦军入武关,遂至霸上,〔二〕使人约降子婴。子婴即系颈以组,白马素车,〔三〕奉天子玺符,降轵道旁。〔四〕沛公遂入咸阳,封宫室府库,还军霸上。居月余,诸侯兵至,项籍为从长,〔五〕杀子婴及秦诸公子宗族。遂屠咸阳,烧其宫室,虏其子女,收其珍宝货财,诸侯共分之。灭秦之后,各分其地为三,名曰雍王、塞王、翟王,号曰三秦。项羽为西楚霸王,主命分天下王诸侯,秦竟灭矣。后五年,天下定于汉。
〔一〕集解详音羊。
〔二〕集解应劭曰:「霸水上地名,在长安东三十里。古名滋水,秦穆公更名霸水。」
〔三〕集解应劭曰:「组者,天子黻也。系颈者,言欲自杀。素车白马,丧人之服也。」
〔四〕集解徐广曰:「在霸陵。」骃案:苏林曰「亭名,在长安东十三里」。
〔五〕索隐谓合关东为从长也。
太史公曰:秦之先伯翳,尝有勋于唐虞之际,受土赐姓。及殷夏之闲微散。至周之衰,秦兴,邑于西垂。自缪公以来,稍蚕食诸侯,竟成始皇。始皇自以为功过五帝,地广三王,而羞与之侔。善哉乎贾生推言之也!曰:
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缮津关,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櫌白梃,〔一〕望屋而食,〔二〕横行天下。〔三〕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长戟不刺,强弩不射。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艰。于是山东大扰,诸侯并起,豪俊相立。〔四〕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以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五〕以谋其上。群臣之不信,可见于此矣。子婴立,遂不寤。藉使子婴有庸主之材,仅得中佐,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绝也。
〔一〕集解徐广曰:「櫌,田器,音忧。」索隐徐以櫌为田器,非也。孟康以櫌为鉏柄,盖得其近也。
〔二〕索隐言其兵蚕食天下,不裹粮而行。
〔三〕索隐谓轻前敌,不部伍旅进也。舞阳侯曰「横行匈奴中」是也。
〔四〕集解骃案:鹖冠子曰「德万人者谓之俊,德千人者谓之豪,德百人者谓之英」。索隐谓武臣、田儋、魏豹之属。
〔五〕索隐此评失也。章邯之降,由赵高用事,不信任军将,一则恐诛,二则楚兵既盛,王离见虏,遂以兵降耳。非三军要市于外以求封明矣。要,平声。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岂世世贤哉?其势居然也。且天下尝同心并力而攻秦矣。当此之世,贤智并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于阻险而不能进,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秦小邑并大城,〔一〕守险塞而军,高垒毋战,闭关据阨,荷戟而守之。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亲,其下未附,名为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也,必退师。安土息民,〔二〕以待其敝,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为禽者,其救败非也。
〔一〕集解徐广曰:「大,一作『小』。」
〔二〕索隐贾谊书「安」作「案」。
秦王足己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拑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谏,智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先王知雍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畔矣。故周五序〔一〕得其道,而千余岁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长久。由此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野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一〕索隐贾谊书「五」作「王」。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窥周室,有席卷天下,〔一〕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二〕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商君佐之,〔三〕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四〕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一〕索隐按:春秋纬曰诸侯冰散席卷也。
〔二〕集解张晏曰:「括,结囊也。言其能包含天下。」索隐注同。
〔三〕索隐商君,卫公孙鞅,仕秦为左庶长,遂为秦制法,孝公致霸,封之于商,号商君。
〔四〕索隐战国策曰:「苏秦亦为秦连衡。」高诱曰:「合关东从通之秦,故曰连衡也。」
孝公既没,惠王、武王蒙故业,因遗册,南兼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一〕相与为一。当是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衡,〔二〕并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三〕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四〕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五〕吴起、孙膑、带佗、儿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朋制其兵。〔六〕常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卤。〔七〕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
〔一〕集解汉书音义曰:「缔,结也。」
〔二〕索隐言孟尝等四君皆为其国共相约结为从,以离散秦之横。
〔三〕索隐六国者,韩、魏、赵、燕、齐、楚是也。与秦为七国,亦谓之七雄。又六国与宋、卫、中山为九国。其三国盖微,又前亡。
〔四〕集解徐广曰:「越,一作『经』。或自别有此人,不必宁越也。」索隐宁越,赵人,贾谊作「宁越」。徐尚,未详。苏秦,东周洛阳人。吕氏春秋「杜赫以安天下说周昭文君」,高诱曰「杜赫,周人也」。
〔五〕索隐战国策齐明,东周臣,后仕秦、楚及韩。周最,周之公子,亦仕秦。陈轸,夏人,亦仕秦。昭滑,楚人。楼缓,魏文侯弟,所谓楼子也。苏厉,秦之弟,仕齐。乐毅本齐臣,入燕,燕昭王以客礼待之,以为亚卿。翟景,未详也。
〔六〕索隐吴起,卫人,事魏文侯为将。孙膑,孙武之后也。吕氏春秋曰「王廖贵先,儿良贵后」,二人皆天下之豪士。田忌,齐将也。廉颇,赵将也。赵奢亦赵之将。
〔七〕集解徐广曰:「卤,楯也。」
及至秦王,续六世之余烈,〔一〕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二〕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三〕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四〕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鐻,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斩华为城,〔五〕因河为津,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六〕天下以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七〕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一〕集解张晏曰:「孝公、惠文王、武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
〔二〕集解徐广曰:「拊,拍也,音府。一作『槁朴』。」索隐贾本论作「槁朴」。
〔三〕集解韦昭曰:「越有百邑。」
〔四〕集解应劭曰:「坏坚城,恐人复阻以害己也。」
〔五〕集解徐广曰:「斩,一作『践』。」骃案:服虔曰「断华山为城」。索隐斩,亦作「践」,亦出贾本论。又崔浩云:「践,登也。」
〔六〕集解如淳曰:「何犹问也。」索隐崔浩云:「何或为『呵』。」汉旧仪:「宿卫郎官分五夜谁呵,呵夜行者谁也。」何呵字同。
〔七〕索隐金城,言其实且坚也。韩子曰「虽有金城汤池」,汉书张良亦曰「关中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
秦王既没,余威振于殊俗。陈涉,瓮牖绳枢之子,〔一〕甿隶之人,〔二〕而迁徙之徒,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闲,而倔起什伯之中,〔三〕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而转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一〕集解服虔曰:「以绳系户枢也。」孟康曰:「瓦瓮为?也。」
〔二〕集解如淳曰:「甿,古『氓』字。氓,民也。」
〔三〕集解汉书音义曰:「首出十长百长之中。」如淳曰:「时皆辟屈在十百之中。」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一〕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鉏櫌棘矜,〔二〕非锬于句戟长铩也;〔三〕适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乡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四〕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千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一〕集解韦昭曰:「殽谓二殽。函,函谷关也。」
〔二〕集解服虔曰:「以鉏柄及棘作矛槿也。」如淳曰:「櫌椎,块椎也。」
〔三〕集解徐广曰:「锬,一作『铦』。」骃案:如淳曰「长刃矛也」。又曰「钩戟似矛,刃下有铁,横方上钩曲也」。铩音所拜反。
〔四〕集解汉书音义曰:「『絜东』之『絜』。」
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一〕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乡风,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殁,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强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
〔一〕集解徐广曰:「一本有此篇,无前者『秦孝公』已下,而又以『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继此末也。」索隐按:贾谊过秦论以「孝公」已下为上篇,「秦兼并诸侯山东三十余郡」为下篇。邹诞生云「太史公删贾谊过秦篇着此论,富其义而省其辞。褚先生增续既已混殽,而世俗小智不唯删省之旨,合写本论于此,故不同也。今颇亦不可分别」。
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计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而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裋褐〔一〕而饥者甘糟糠,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乡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圉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威德与天下,天下集矣。即四海之内,皆讙然各自安乐其处,唯恐有变,虽有狡猾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止矣。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之以无道,坏宗庙与民,〔二〕更始作阿房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纪,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藉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见始终之变,知存亡之机,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天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矣。故曰「安民可与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于戮杀者,正倾非也。是二世之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