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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樵纪闻
疏既具,使拱乾署名,拱乾辞。十五日三汛,高梦箕、高成、穆虎皆提到,李沾首呼王之明,少年曰:“何不呼明之王?”沾喝役动刑,即上夹拶,少年大呼太祖皇考皇帝,声彻内外。又夹讯高梦箕、高成、穆虎,必欲究之楚之闽,何人主使,何人附从。三人供亦含糊。大理葛亮密谓沾、正宗曰:“诸公度朝廷兵力,能声左郑之罪,制各镇死命乎?既不能矣,而急之,恐激变。”沾等悟,始叱宽刑送狱。少年出午门,有旧伴读邱致中跪持痛哭,福王闻之,立收下狱,与前往金华二小阉皆掠死。时又有钱某者,密疏请速结案,士英将从之,值左兵东下而止。
是年正月,京师已决凤览,谢升早朝出,忽遇之途,惊而得病,颈渐肿,将死,惟呼钱老先生且宽我。摄政王闻之,亦信北太子为真矣。已而东安作民乱,称太子,敕兵部发兵剿灭,并男子斩之。在南者,豫王挟之至京,不知所终。
◎两疑案乙酉正月,明掌刑指挥许世藩奏会审僧人大悲事,略云:“臣等奉旨于初九会审大悲;供云系休宁人,父朱世杰,母吴氏。悲初在苏州出家,已卯岁,先帝封悲为齐王。壬午,到镇江银山寺,得见潞王。甲申四月,到无锡海会庵,潞王来与悲披红,认为一家。秋间,王使李承奉强悲探南京消息。十月,悲至都,住芙蓉庵。腊月二十一日,到清江湾,见王船偶书活佛潞王钦差皇帝封条贴船头。
明日,住张道人家,又明日,被获。若问详悉,有悲自写履历冤单,在芙蓉庵。
臣等随移文关取,内称圣僧大悲年三十,封齐王,成活佛等语。又开欺活佛,泄天机等各款大罪,语同梦呓,状类疯癫。“又奏:”臣等续奉旨严刑覆讯,大悲复供云:“潞王斋僧好道,施恩百姓,该与他做正位,故六月中有户部申绍芳议保潞王;近又闻钱谦益在圣庙议保潞王。‘据此,该臣看得大悲虽似疯癫,实系招摇,或为前时报德,或为后日居功,但潞王未必知耳!”奏上,福王与士英皆不欲究,申钱具疏自辨,即奉俞旨。后法司拟悲照妖言律,于三月晦日弃市。
论者谓世藩续奏,全因阮辈欲罗织东林,不足信明矣。即谓之疯癫梦呓,犹有可疑:夫悲既下狱,知当时意旨,得不托之疯癫梦呓以冀免耶?且会审时以帕蒙首,所供语人皆不得闻,焉知不有不使人闻见者?即履历冤单,焉知不更有所云?而第谓之疯癫梦呓也。更可异者,阮杨既欲借以罗织东林,岂申钱一拜疏可免?且士英复何畏惮而劝令中止,福王更何顾恤而不欲深究?然则此事在君相或心有所怯,而逆案诸人反未必知也。
三月丙申,下宫眷童氏于狱。福王娶妃黄氏,又娶妃李氏,皆早卒。童氏者,或继云妃,或云司寝,乱离后,氏与太妃各依人自活。福王既迎太妃,不复寻问童氏。久之,有诣刘良佐自称福王妃者,良佐具仪卫送之江宁。既下狱,氏细书某月日入宫成婚,某月日洛阳城破,妾自具膳,奉旨帕裹头逾墙而走诸情节。且言:“今已失身,何敢复偶至尊?但愿一对天颜,诉明衷曲,死无所憾。”福王见之愈怒,命内臣屈尚忠会同锦衣冯可宗严讯,氏号呼咒詈,既加极刑,始供本周王妇,误闻周王为帝,故来耳。卒瘐死于狱。
论者谓凡人假冒,必有其可蒙饰;若妃匹之际,将何所蒙饰而假之,且求见之?乃童氏之求见愈切,而福王之天颜愈杳;即日恶其失节,亦何妨明正其罪,以释群疑,曷为而终靳此一见?即太妃亦不召入一讯也。岂王不可见,太妃亦有不可见者耶?苟王与太妃俱不可见童氏,则大悲之来历愈可疑,而一死固其宜矣。
野史氏曰:“余闻大悲初称崇祯帝,又称齐王,继复称神宗子,因宫闱有隙,寄育民间,长而为僧;其言诡诞不足信,然知其决非妖僧也。童氏之为继妃,为司寝,为淮上私奔,亦未可定,然知其决非周王妇,与福王全无瓜葛也。余姚黄宗羲,桐城钱秉镫皆以福王为李伴读,非朱氏子也,而童氏乃真妃,故当时讥刺诗有”隆准几曾生大耳,可哀犹自唱无愁;白门半载迷朱李,青史千年纪马牛。“
说者又谓东林复社之事,深憾马阮,故造此谤,似矣。然观童氏之哭求一见而不可得,后之人犹不能无疑焉。“
◎使臣碧血左懋第字仲及,别号萝石,莱阳人;崇祯辛未进士,初知韩城县,有实政,以御贼功,擢给谏,累疏言时事,皆中利弊。十六年秋,出察江防;明年春,京师陷,福王立,擢右佥都御史,泣陈中兴大计。时方择人使北,众莫敢往;懋第以其母留京骂贼而死,骸骨未返,上疏请行,于是加兵部侍郎,赐一品服为正使,与都督陈洪范,太仆少卿马绍瑜偕行;授经理河北联络关东之命,兼祭告先帝后,册吴三桂为蓟国公,懋第以通好遣使,不宜兼授经理册封之命,又绍瑜尝为已所劾罢,不可复与共事,言之马士英,不听。将发,复上疏曰:“臣此行生死未卜,愿陛下以先帝仇耻为心,瞻高皇之弓剑,则思列圣之陵寝所存;抚江上之残黎,则念中原之赤子谁恤?尤望选将练兵,枕戈待旦,必能渡河而战,始能扼河而守;必能扼河而守,始能画江而安。”士英拟旨褒纳,畀白金十万两,帛数万匹,以兵三千护之。既发,或谓懋第曰:“口事贵于死事,宜以代先帝复仇为辞,先廷谢之,待其情意渐洽,方可议款。”懋第曰:“君言诚是,但敕书谓不屈膝,方为不辱君命,吾知有君命在也。”
八月,舟渡淮,九月,行及德州,见北示云:“南使只许百人进京,余留静海,著自备盘费。”次早,前示旁另粘一示云:“我乃俯偻而循,汝犹正立而面,本非不令而行,何怪见贤而慢?”摄政王闻之,意甚不悦。进至沧州,陈洪范先遣人奉册命授吴三桂,三桂不启封,即以进摄政王,王因发怒读,来使不敬。十月朔,至张家湾,越数日,礼部官始来迎,将处以四夷馆,懋第争之力,乃服衰,奉国书,从正阳门入,馆鸿胪寺。翌日,内院刚林榜什一十余人至寺,刚踞椅上坐,左右布毡于地,余人坐右毡,指左毡令使人坐。懋第正色曰:“华人不惯席地。”取三椅与刚对坐。刚责以不遣兵讨贼,而擅立福王,懋第反覆抗辨良久,刚曰:“无多言,朝廷已发兵南下。”懋第曰:“江南兵多食足,莫小觑了;且南以礼来,北以兵往,恐非初时救灾恤邻之意?”刚不答而去。懋第随以谒陵改葬请,刚传言我朝已代尔等哭过祭过葬过,今不必。懋第乃于寺堂陈太牢,偕两副使哭临三日。先备寸楮,令都司某潜出归报。
当是时朝廷心重懋第,又未悉江南虚实,馈饷礼貌犹厚,已而以侯爵诱陈洪范,备得其情,决计南伐,即于二十八日遣还。已出京,陈洪范潜请身赴江南招谕四镇,而留懋第等勿遣。于是追执懋第及马绍瑜于沧州,拘于太医院。久之,洪内院来访,懋第叱曰:“此鬼也。松山之战,洪公身殉马革,赐祭赐葬,死久矣!安得复有是人?”洪惭而退。阅数日,李建泰来见,懋第复叱曰:“此非先帝宠饯督师,不能殉国而从贼乎?何颜见我!”李亦不敢见而去。乙酉三月十九日,懋第在院求得一羝羊,奉表祭告故君;复为文,以只鸡樽酒,奠殉难诸大臣,哭两眦尽血。
未几,金陵破,北宫以驼酥羊炙来馈,且说之降,懋第痛哭不食,题诗院璧云:“峡坼巢封归路回,片南下意如何?寸丹冷魄消难尽,荡作寒烟总不磨!”
会中军艾大选先发,懋第立杖杀之,北官来责,懋第曰:“吾自行我法,杀我人,与若何预?”摄政王乃遣兵至院,勒令剃头,懋第及从官陈用极、王一斌、王廷佐、张良佐、刘统五人皆不屈,同执下刑部狱,旋移水牢,绝其食饮。积数日,懋第执志愈坚,拥见摄政王,懋第长揖不跪。王必欲活之,问在廷谋臣云何?
陈吏部曰:“为崇祯来可饶,为福王来不可饶。”懋第曰:“若曾中会元榜眼,亦知今上是先帝何人?”金侍郎劝之曰:“先生何不知天命?”懋第曰:“先生何不顾天理?”摄政王责之曰:“若自谓循理,何食我朝粟逾半年而犹不死?”
用极从旁答曰:“若来攘我朝之粟,反谓我食若粟耶?”王怒曰:“若辈何人而亦不跪?”命捶其颊,用极喷血呼曰:“士可杀不可辱。”王复改容曰:“汝等不畏死,皆忠臣也;然降亦自佳。”懋第惟请速死,王顾廷臣莫为请者,乃挥出斩之。懋第从容至菜市口,顾五人曰:“悔乎?”皆答曰:“求仁得仁,又何悔。”
懋第连呼好好,南向四拜,端坐待刃,忽一官飞骑至,呼曰:“降者爵以王。”
懋第曰:“宁为南鬼,不为北王。”时正晴明,忽风沙四起,屋瓦皆飞,刽子杨某涕泣叩头而后行刑。五人皆死,惟绍瑜获免。有蓝铢者与游击樊通及用极门人徐敷瘗懋第于白马寺旁,以四人,而独火用极尸,负骸骨归昆山。用极字明仲;一斌宁国人;良佐、廷佐、刘统皆上元人。
野史氏曰:“古人言‘从容殉节难,慷慨死义易。’以余观之,忠孝实根至性,必非一时所能勉也。史督师当国步艰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拟节文山。
而有弟可程官庶常于北都,降贼,贼败南归,可法请置于理,王以可法故,释归养母;厥后流寓宜兴,阅四十余年而卒。萝石弟懋泰官员外郎,亦降于贼,后任本朝,一日至院谒兄,萝石叱曰:“此非吾弟也。‘麾而出之。自非有不可移易者,兄弟之间何以相反若此?然则韩子性有三品之说,殆未可以厚非也欤?”
◎南都死难南都之破,明臣殉难者十二人:以新城黄公端伯为首,其十一人:曰高倬,曰刘成治,曰吴嘉胤,曰龚定祥,曰陈鹿及子自俞,曰陈于阶,曰吴可箕,曰王赞明,曰董启明,曰黄金玺。诸人者,自高倬外,皆非柄国谋事荷鼎铉栋柱之任者也,而慷慨授命,大节皎然。嗟夫,国家无事,公卿大臣享其尊荣;不幸有变,儒生小臣奋其义烈。时势使然,曷足怪哉!
黄端伯字元公,别号海岸,建昌新城人;崇祯戊辰进士,初授宁波推官,改杭州,以忧去;服阕,弃官为僧,事沙门雪桥于庐山。朝廷下省勘问,不得已复束发。福王僭号,改授主事。及王师渡江,福王出走,延臣潜遁,端伯不动。保国公集群僚会议,人怀异心。日中不决,端伯抗声曰:“今日之事,从驾为轻,保国为重。吾辈当图其重。”众皆默然,议未毕而降表已行矣。翌日,豫王兵至城下,见门未启,遣使呼曰:“既迎天兵,何闭也?”有老人登陴应曰:“自五鼓候此,待城中稍定,即出谒。”骑曰:“若为谁?”复自喝曰:“礼部尚书钱谦益。”有顷,戎政赵之龙至,率群臣启门,伏谒,迎豫王入宫。端伯闻变,大书于门曰:“大明礼部仪制司主事黄端伯不降。”王闻而异之,遣骑邀至,坚卧不起,骑执之入见,左右使跪,端伯叱之,面南趺坐。王责之曰:“尔以弘光为何如主,而欲为之死?”答曰:“天王明圣。”曰:“马士英如何?”曰:“马士英忠臣也。”王曰:“士英何得为忠臣?”答曰:“不降而扈太后入浙,何谓不忠?”顾指之龙辈曰:“此则不忠之大者。”王曰:“素闻先生耿介孤直,今欲相荐何如?”端伯不应。曰:“闻尔好佛,若以善知识礼相待何如?”复不答。
王曰:“南来硬汉仅见此人。”命送之狱。端伯在狱,言笑如平常,门生某入见,劝之稍贬,端伯怒骂,掷之以砚。在狱几一月,王使骑问曰:“先生降与不降,决于今日。”端伯笑曰:“吾志遂矣。”同骑出通济门,至水草庵,曰:“愿毕命于此。”一卒刃之,手颤刀坠,端伯厉声曰:“何不直刺我心?”如其言而瞑;随而观者千百人,皆持香哭拜。
高倬号枝楼,忠州人;刑部尚书,仰药死。刘成治字广如,汉阳人;崇祯甲戍进士,官户部郎中,赵之龙将出降,入户部封府库,成治愤怒,手搏之龙,跳而脱免,成治遂自缢。中书陈鹿及其子壬午举人自俞,五官拿壶陈于阶,上海人,孝陵卫军董启明,中书龚定祥字伯兴,无锡人,癸未进士,五人皆缢死。廷祥马世奇门生,有女名静照,能诗,痛父之死,见之,吟咏,名鹃红集。吴嘉胤字绳如,华亭人,时官主事,奉使出都,闻变,还谒方孝孺祠,将投缳,为家人所阻,不得死。及发令下,乃冠带谒孝陵,既登雨花台,复拜方正学像,而自经于宋杨忠襄墓松树之下,留书上豫王:一请善待故君,一请禁伐孝陵木,一请封太祖后以备三恪。王赞明,邳州人,国子生;于天启中尝上书攻魏阉,因通政使不以闻,故得全。甲申秋,刘泽清与王燮置酒高会,赞明衰而前,责以大义,燮怒击之狱,泽清解之,得口去。至是先于相山自开葬域,集亲友,与决曰:“此地当往来之冲,吾不死于家而死于此,使过而见者有动心焉!天下事未可知也。”遂自经。吴可箕、黄金玺皆江宁人;可箕字豹生,国子生,自缢于鸡鸣山,而金玺闻黄端伯不屈,亦大书其门曰:“大明武举人黄金玺,一死以愧为人臣怀二心者。”扼吭而卒。
◎南国愚忠江宁既定,豫王分遣降官安抚东南,钱谦益启使其客同行,致书绅士,有“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之语。使臣黄家至苏州,明巡抚霍达已先遁,士民执香迎家入居察院,方出示安民,而前监军道杨文骢自镇江南奔,过阊门,闻有北官,突入城执家并其从骑歼之。豫王闻之怒,而谦益亦谓非兵不定;于是命贝勒以八万兵下苏杭。南国之祸,自此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