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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交亭正气录
过山溪有感,留题石亭
祖功宗德沁心肠,忍见羶腥秽土疆;九死靡他悲列庙,一师无济负南阳!山势嵯峨难再见,泉声呜咽若为伤!相从患难惟金石,厉鬼驱奸诉帝乡!
江天一,字文石;歙庠生,金正希弟子。正希起兵,为监纪推官;及正希被执,天一曰:『吾师先行,一随至矣』!追之中途,正希令之归,曰:『何与汝事』!一从至南京,不离正希左右。承畴既不见正希,临刑遣人向正希耳语,欲劝之令降也;天一大呼曰:『金先生,此时千秋一刻矣』!正希曰:『我晓得』!遂同受戮。赠兵部主事。
和金先生诗,步原韵
乾坤颠覆激刚肠,拟馘天骄复故疆;日月胸中怀北阙,旌旗海上望南阳!书生力竭犹甘死,冠佩逢迎了未伤。□矢文山终令节,青虯同驾白云乡。
赴金陵过芜湖,宿闵无作馆;无作索其遗墨,为书一绝
连日鸟兽同群,到此忽闻人语;书卷不复相亲,一刻晦明风雨。
题驿一联
大地山河俱不是,满天星斗照何人!
王世德,休宁人;家赤贫。金正希被执至南京,必欲从之来,止之不可。见正希被刑,自刎其旁。
陈子皮,金正希中军。同杀于通济门外。
方国焕,字孔文;歙人。积学修行,老而不倦。尝赋诗见志;精医学、地理,各有着述。不肯薙发,刺血题诗于壁,自缢。
题壁诗
鸿毛为重一身轻,忍见河山指日倾!世事不堪回首顾,身家惟有指心明。沾恩槐棘偏难死,伏恨蓬蒿不欲生!俯仰乾坤三不愧,止留清白在乡评。
洪二魁,歙人;武举。同项千里起兵,为张天禄所获,杀于河西桥。临刑,顾千里曰:『我辈二十年后,又可来杀贼矣』!
项千里,歙人;文学。与二魁起兵,被执;同杀。有项大忠捐典铺助军;兵败,遁去。
江秋汉、余公赞,俱新安卫指挥。奉金正希将令,镇守岭南;俱自刎。
温璜,字于石,号宝忠;乌程人。徽州推官,癸未进士。虏兵至,自刎于署;合家死之。
马嘉,字六礼;祁门人,壬午举人。虏兵至,不肯薙发,题诗自缢。
题诗
来得明、去得明,大明之人还大明。今日衣冠从此裂,存吾顶发见先灵!
垂髫和尚,太湖东山高峰寺僧也;名大么,一名照彻;俗姓强,扬州人。以讲师名于世者,十余年。尝语人曰:『成佛作祖,惟此血性。若无血性,修行十世,不能得度』。南京陷,师欲起义而无其资。一日,见有六大舸湖中,去岸可十里许;师掉小艇觇之,旗刃森列,乃散卒避乱者。因入其舟见主者,略与之言起义事;主者许之。与归寺中,倡众起兵,从之者千余人;战,必杀伤无算。虏怒,重兵攻之,遂溃;师力战,死于临岩山。同战死者玄珠、玄规、云白,俱吴人为僧。
檗庵曰:宋德佑初,宜兴一僧名莫谦之,合义士拒元而战死,赠武功大夫。又文山「督府忠义传」,言万安县有僧起兵,举旗号降魔;又曰「时危聊作将,事定复为僧」!旋亦战死。今垂髫之事,先后一揆矣。偶见人有赠刲股救亲僧一绝云:『寄语色身肝共股,送汝先归极乐天;愿同世上真男子,共结然身断臂缘』!垂髫亦云。嗟乎!夷狄乱华,人伦道绝;宁止读圣贤书者,宜与之为难哉!
景贤,太湖中寺僧;不详其里族,曾为参将。某所一巨盗有膂力,尝至一山,见大石重数百斤;盗试举之。人有以告景贤者,贤亦至山,举其石;问其人曰:『盗亦如是乎』?其人曰:『盗似稍费力于公』!贤笑曰:『吾力优于盗,盗易擒也』!遂侦其出入。一日,盗乘大舸至,贤驾小舟往。盗舟高可丈余,跃而上;不及,堕水中;复自水中跃登盗舟,遂挟盗跳入己舟。余盗骇其力,熠伏不敢动;遂缚以见某副使。副使疑其获盗,必得其赀;乃索之。贤无以应,将得罪;乃逸去,削发为僧。至是,从垂髫起兵,为先锋;陷阵而殁。
黄蜚,字文麓;江西南昌卫人,本姓涂。父黄龙抚之,善战,久于边。为人谦抑,下贤士。北京破,航海归南京,马士英令守芜湖防御左兵。虏过江,引兵入太湖。过松江,屡败官兵;官兵因诈为蜚将士状,追及蜚;炮在舵后起。蜚力战,被三矢;知不可支,遂杀其子,自刎投江死。至于余卒,多聚于天目诸山中;所称为「黄兵」者是也。
沈自駉,字君牧;吴江诸生,家贫。父死,遗田三十亩。駉每岁春夏之交,则贷其粟于人;八月稻熟收之,每石率多二斗为息,计值反歉于贷粟。时人俱笑之;駉曰:『人无稍有利,其谁与我』!如是行之十余年不变,每岁积粟渐多。后遇大歉,尽出所积粟,家颇饶。壬午八月,姚江一友人往访之;駉与言曰:『天下亡无日矣!若济世,非作进士不可。然得售,不可几幸,须从关节取之。吾已备其赀千余金,恨厄于督学录科耳。子能为我图之乎』?其友与直指有旧,代为之请。以闱期迫,不果得;遂不得入闱。未几,又遇其友曰:『吾前所积金,已买湖中渔舟五百余艘矣』。其友笑之,駉曰:『子今不见信,后将有验』!及北京陷,南都立新主,駉往谒史阁部;史公知其才,欲用之。駉辞去,语人曰:『奸人当国,史公身尚不能自立,其何以济事』!乃依巡抚祁彪佳于吴,密劝彪佳举兵;力言南京不足恃。时潞藩在杭,朝廷疑忌;彪佳恐见猜受祸,因循不果。駉乃结湖中豪杰,阴为部署;及虏兵南下,即入湖举兵,与其兄自炳共帅之,因推吴易为主。既而见易举措失当,辄悔;然既已奉之,不欲背去。顷之,土国宝引大兵至;时駉同易率数十小舸于分湖,猝遇之。舟师不及集,易联六大舸为一,建三军司令旗于上,以红紵为之;駉遽令收旗,斩其缆,令船各散。易先乘一舸遁,駉乃以数十小舟伪遁;虏军见之,力追将及。义师周天于舵后放炮,官兵追舟独先者,应声而没于湖芦中。小舟炮弩齐发,駉先令炮矢毋击敌军,止毙其舵师;于是虏舟无捩舵者,虏军不习舟,尽伏舱中不敢动。駉引诸伏舟出,环而登之,尽捽其首而殪于水中,无一还者;国宝仅以身免。八月十一,虏复以锐师来攻,駉身临矢石,力竭遂死。炳,后与吴易同被执。駉为诸生有声,素方正;与太史张溥善。溥尝至杭,駉时亦寓西湖上;溥约与游湖。既入舟,有妓自楼下,駉即辞以事,别去。舟已离岸,即跳入水中而去;盖以溥服未阕也。
吕忠宣,字亮工;嘉兴诸生,名士孙爽弟子。妻奇妒,宣每有所之,必以二人随之,刻期而还;稍后,则宣必受箠。尝与友一至杭,归稍踰期,宣恐;嘱其友之妻往解曰:『兹行为谒天主教师;彼教首禁二色,夫人可勿虑』!妻诃曰:『有我令在,何烦天主耶』!责之更厉。吴易起兵,宣欲往从,托以往谒沈君牧;沈素方正,妻许之。至则不能即归,宣竟不敢归;妻恚曰:『我令不行于彼,乃若是耶』!遂缢而死。及君牧败,宣被执。解至浙抚萧起元,孙爽遽入谒起元,言宣为己弟子,百口保之;起元曰:『若何保作贼者』?爽正色曰:『宣起义,非作贼也』!起元怒,箠四十而杀宣。爽字子度,崇德诸生。
葛麟,字苍公;丹阳人,壬午举人。潜身从通城王,至长兴起兵,约二万人。乙酉八月二十八,与虏战于湖中;麟肥伟,手持支矛,隔水刺数十军于舟中,应手而倒。虏军指曰:『长而肥者,葛也』!众矢齐发,投水而死。
文乘,字应符;恩荫父文肃公。乘同其兄秉,捐资助吴易起兵,为其家匠役所首;土国宝逮秉及姊夫张封,乘叱秉曰:『此吾不忘国恩,何预汝辈事』!慷慨独任,肆骂不已。国宝释秉及封而杀之。至死,词气愈厉。
吴福之,字公介;武进人,钟峦之子。时钟峦在南雄;福之举兵太湖,与虏抗。三月,战于小湄,力竭被执,不屈;年二十六。福之尝上其父笺,言『天下事无非兵理,处今乱世,非将略兵法无以处事、驭人。杜牧注「孙武子」云:得其一、二者为小吏,尽得其道则可为大吏也。今见当时统数百兵辄譁矣,大吏见数十乱民即仓皇矣!有地方之责者,凡其地弁将营卒、缙绅耆老、吏胥隶役以及于盗贼、土豪,无不留心着眼以法纠结部勒之,密□有心腹爪牙之用;则猝有事变,可以制置』。钟峦深异其言。后虏至,钟峦留广中遣人以书示福之,言『汝读书怀古,当此之时,何以自居!舍生取义,彼丈夫也』。此至,福之已死矣。
鲁之璵,字瑟若;流河参将、苏州卫百户。以世职,累官至福山副总兵。乙酉六月,虏军至,率五百人入城大战,斩杀不可胜计;围虏于白塔寺,放火欲焚之。虏兵亟突出,因无马,不敌;死焉。
孙兆奎,字君昌;丙午举人,吴江人。同吴易起兵。乙酉八月二十一,营破,被擒。至南京,见洪承畴,进云:『孙举人有一言问明,即死无憾』!洪曰:『试言之』。公曰:『先帝时,有一死节之洪承畴,赐葬祭,建坊祠表其忠烈。今又有一洪承畴;是一、是二』?承畴曰:『汝莫管他,汝只作汝一人事』!疾驱出,斩之。
侯峒曾,字豫瞻,号广成;嘉定人。天启五年乙丑进士,左通政。南京陷,同里中黄淳耀倡义守城。家赀不满万金,尽出犒士。其母出其送死衣服数袭散军,公不忍;母曰:『吾得布衣入木足矣』!虏攻之数日,杀伤甚多;力竭,城陷。公亟归,拜老母哭曰:『儿不能终养矣』!虏兵入,枭斩之。子玄演,字几道;玄洁,字云俱;玄洁,字智含:皆名士。伏尸恸哭;演、洁俱被害。■〈氵静〉得免,弃妻子为僧;未几,死于杭之灵隐山中。时有金秀才者,逸某名;嘉定南门人也。虏将李成栋枭公首于县治,秀才夜窃之而归,藏于书箧。数日,家人入城殓公尸,方悲失其首;俄闻哭声渐近,则秀才舁书箧奉公首而进。
张锡眉,字介祉;松江人,徙居嘉定。庚午举人。侯公起兵,公守南门,殚力御之。乃有导虏兵自北门入者,侯公适至公所,公曰:『事去矣,各自裁』!侯公曰:『子一辞老母死耳』!公曰:『吾无返家为也,即此别先生矣』!拽袍带而缢于城西之关帝座右。
黄淳耀,字蕴生;嘉定人,崇祯十六年癸未进士。与侯公举义。城破,奔匿西方庵僧舍中;问侯公何在?仆曰:『死矣』!叹曰:『吾与侯公共事;先生死,吾何独生』!举笔书壁数行而缢。
书壁
读书寡益,学道无成;进不能宣力王朝,退不能洁身远引。耿耿不没,此心而已。如奴氛既靖、昭代复兴,论世君子,其知我怀!大明遗臣黄淳耀自裁于城西僧舍。
夏云蛟,字启霖;嘉定诸生。家贫,好学。城破,痛哭,闭户自经。
马权奇,字逊甫;嘉定诸生。年七十,纠诸生唐昌等二十余人练乡勇,助侯广成。及侯公殁,逊甫及诸生死者凡十四人;夏云蛟,亦某一也。
徐汧,字九一,号勿斋;长洲人,戊辰进士。以少詹事,家居。虏兵至,赴水死。
苏州人陆来,字陶孺;出勿斋门下。有香草庵诗,为徐先生死处:人在蛟宫渚殿头,寂寥遗径草悠悠;一椽留塔孤僧影,千载空渟碧水流!□树夜鸣丁令鹤,荻花风散屈平秋。可怜香草题名处,几个羊昙洒泪游?
项志宁,常熟诸生。因欲薙发,大哭;触石,碎首死。
顾所建,字东吴;苏州老诸生。乙酉五月,虏尚未至,投泮池死。题诗于臂,有「七十年来似蠹鱼」云云。方巾布袍,挺立不仆;生儒百姓,聚而哭之。
陆明永,字嵩年;丹阳人,壬午举人。教谕华亭;未一年,京口陷。遗书与其子本、采、辑三人,矢志死殉。未几,薙发令至,曰:『头可断,发不可去』!八月初三,书绝命词于明伦堂;遂遇害。
遗子书
谕本、采、辑等:气运、时势遂至于此,言之痛心!我本小臣散秩,可以无死;然我之必不能生,人不能知也。平日以节义自命,亦常以勉人;今乃两截,可乎?一也。赋性鲠直,触景辄动;今能改变乎?二也。且我之名命,之于父,不可更易;则生时已定,安可勉强!今能自逃于命数之外乎?三也。人生如电,父子相聚亦是偶然,终有大决绝处;我自行之坦然。但无以遗汝辈,是我歉然处耳!言及此,亦是葛藤。
绝命词
明命其永,嵩祝何年!生忝祖父,死依圣贤。
夏允彝,字彝仲,号瑗公;松江人,丁丑进士。初知福州长乐县,以才擢吏部主事。未几,以忧归。虏军至,匿居山中。兄某先投附;虏大索,执其兄问之。兄素无行,遂导执公;公语执者曰:『须冠服往拜先冢,然后薙发;乞假我须臾』!执者许之。既至,拜讫,遂投冢前池内死。其兄闻之,叹曰:『嗟乎!吾弟焉得有我之为兄乎』!遂往缢于先师庙。其兄素为人不齿,至是人并称之。踰二年,公子完淳与陈卧子起兵以死。
绝命词
少受父训,长荷国恩;尽心报国,矢以忠贞。南都既覆,犹望中兴;中兴望杳,何忍长存!卓哉吾友,虞求(徐石麒)、广成(侯峒曾);勿齎绳如(徐汧),子才蕴生(黄淳耀)。愿言从之,握手九京。人孰无死,不泯此心;修身俟命,敬励后人!
徐念祖,字无念;华亭人,文贞公后也。虏军至,聚其家十七人,狂泣放饮;谓某妻女曰:『吾祖清白传家。奈何以身受辱』!合门缢死,纵火焚于堂;遂跃入火内死。
李待问,字存我;华亭人。癸未进士;中书舍人,善书。为虏所杀。
徐石麒,字虞求,号宝摩;秀水人,壬戌进士。弘光时,起家吏部尚书。考选科道,以忤马士英而归;士英悉反其案,尽用其私人。次年,治圹海昌;归语所亲曰:『春行暮矣,夏杪竣役为佳。时事如此,恐不及待』!未几,南京陷,驾一小舸游鸳湖烟雨间,垂五十日。义兵败,泣曰:『先皇上宾,我忍死须臾,图报国耳;今不能矣!然当就死于城中』。乃作「就义遗笔」十则。闰六月二十五,入城;至里门,问从者有携得帨帕者乎?膳夫沈元以一帨进。次晨,缢于屏间;诸仆救苏,大诃曰:『我待若等不薄,何不成就我事』!索前帨,已火之矣;固索,得几纱八尺,自经死。公死时,书于机上云:『无力可能扶社稷,有心不得斩楼兰』!仆祖敏、李成,并以袜线缢公肘旁。及虏军至,署其门曰「忠臣之门,戒」。七月初九,□□延僧荐之;僧奉其尸,封书库中。二十一,虏兵去;子乃入敛。已踰二十五日,颜色如生。敛时,左袖置木主曰「明忠孝宝摩徐公神位」;右袖置两诗扇,各有款号,一如「遗笔」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