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谈录

○冯相坐禅近代冯相于中书退朝之暇,未始不以坐禅为念。故天下万口一辞,遂以冯长老之名归之。况冯相平日自有诗曰:“公事之余喜坐禅,少曾将胁到床眠。虽然现出宰官相,长老之名天下传。”
●卷七平康巷陌记
○平康总序
平康里乃诸妓所居之地也。自城北门而入,东回三曲。妓中最胜者,多在南曲。其曲中居处皆堂宇宽静,各有三四厅事,前后多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经右史,小室垂帘,茵榻帷幌之类。凡举子及新进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馆殿者,咸可就游,不吝所费,则下车,水陆备矣。其中诸妓多能文词,善谈吐,亦平衡人物,应对有度。及膏梁子弟来游者,仆马繁盛,宴游崇侈,以同年俊少者为两街探花使,有登甲乙第者关送天官氏,设春闱(天官氏,礼部侍郎)。近年多延至中夏,新贵眷恋狂游稍久。京中妓籍属教坊,凡朝士有宴聚,须假诸曹署行蝶,然后致于他处。唯新进士设团,雇吏便可牒取,取其所辟之资,则可倍于常价。
中曲者,散乐杂班之所居也。夫善乐色技艺者,皆其世习,以故丝竹管弦艳歌妙舞,咸精其能。凡朝贵有宴聚,一见曹署行牒,皆携乐器而往,所赠亦有差。暇日群聚金莲棚中,各呈本事。来观之者皆五陵年少及豪贵子弟,就中有妖艳入眼者,俟散访其家而宴集焉。其循墙一曲,卑下凡杂之妓居焉。三曲所居之妓,系名官籍者,凡官设法卖酒者,以次分番供应。如遇并番,—月止一二日也。
○序妓子母所自
诸妓所指占厅事,皆用彩板以记国忌日。妓之母皆假母也(京师俗呼为“爆炭”,不知其因,意者以难姑息故耳),以妓色苍狡悍者为之。诸女自幼丐育,或佣其下里(佣,雇也)贫家。常有无无之赖潜为渔猎,亦有良家子为其家聘之,后以转求厚赂,误缠其中,则无以自脱。且教之歌,久而卖之。其日赋甚急,微涉退怠,鞭扑备至。年及十二三者,盛饰衣眼,即为娱宾之备矣。皆用假母姓,从便呼以女弟女兄,为之第行。诸母亦无夫,其未甚衰者悉为诸郎将辈主之。或私蓄侍寝者,不以夫礼待。多有游惰者,于三曲中而为诸媪所养,俗呼为“庙客”,不知何谓。
○妓期遇保唐寺
诸妓举止,与诸州府饮妓大不侔矣。然其羞匕箸之态,勤参请之仪,或未能尽去也。此里之角妓,则对公卿与举子,共自如也。俟其升朝,始为参礼。此曲诸妓,以其出里艰难,每遇南街保唐寺有讲经之便,多以旬之八日相率听讲。览者皆纳其假母一缗,然后得出。其他所,必因人而游也(或措大与之同行,则须为下牒而纳资于假母)。故保唐寺每月三八日士子极多,尽有期于诸妓也。同归每席以五为率,继作则倍之。此略言其小小者,至于盛设芳筵,则有不可胜计。
○诗赠团儿二女
王团儿居前曲第一家也,朝官多居此里。团儿有二女,长曰福娘,字宜之,甚洁白,卡约合度,谈活清雅,且有体裁。崔侍郎(儋)尝于座上赠诗曰:“怪得轻风送异香,娉婷仙子曳霓裳。唯忧错认偷桃客,曼倩曾为汉侍郎”(儋时为内庭户部侍郎)。次曰小福,字能之。能之风姿亦甚聪慧。予在京时,群从少年同习业或倦闷时同诣此处,与二福环坐,清淡雅饮,尤见风态。予尝赠宜之诗曰:“采翠仙衣红玉肤,轻盈年在破瓜初。霞杯醉唤刘郎赌,云髻慵邀阿母梳。不怕寒侵缘带宝,每忧风至倩持裾。谩图西子晨妆样,西子容华怎得如。”因此得诗甚多,颇以此诗为称首。宜之后于窗左泥红墙请余题诗,且戒之曰:“无甚艳逸。”予因题三绝,如宜之自述云。其一云:“移避回窗费几朝,指环偷解博兰椒。无端斗草输邻女,便被拈将长步摇。”其二曰:“寒绣红衣饷阿娇,新团香兽不禁烧。东邻起样裙腰阔,剩蹙黄金线一条。”其三曰:“试共卿卿戏语粗,画堂连遣侍儿呼。寒肌不耐黄如意,白獭为膏郎有无?”题诗后尚有余壁末题。翌日诣之,忽见自以玉管题诗曰:“苦把诗章邀勒人,吟看好个语言新。虽然不及相如赋,也直黄金一二斤。”宜之每遇宴集之际,常惨然悲郁,如不胜任,久而不已。静而询之,乃曰:“妾安能郁郁久居此耶?托身无主,每自思之,得不为之悲叹”他日密以红笺授予,乃诗,曰:“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托凡夫。非同覆水因收得,只问郎君有意无。”余未答,宜之含泪曰:“妾名不系于官籍,傥蒙君子不鄙贱陋,费用妾自为之。”余因谢之曰:“甚惬所欲,但家有严君,亦非举子所为。”宜之低眉泣下,不复有言,白片情意顿薄。其夏,余西之洛阳,再集宴于宜之家。酒酣,数相属曰:“此次难于再会。”呜咽而别,冬初还京,果为豪家之子主之,不复可见。至明年上已,因与亲朋修禊曲水,闻林棚丝竹,因而视之,见宜之在焉。因子棚后候其女奴而询之,乃曰:“张街使郎君置宴”(曲中诸女,多为富豪辈日输一缗于假母,谓之买断,但未免官使,不复私接宾客也)。须臾见女奴复在棚后,私谓予曰:“来日可到前曲街使门首”。诘早诣其里,果见宜之在门。予立乘与语,宜之团红巾掷余,即别。视之,乃诗,云:“久试恩情欲托身,已将心事再三陈。莲根既没移栽分,今日分飞莫恨人。”余览之,怅然而已。
○诗赠赵降真
赵降真住于曲中,善谈谑,能文词,常为饮筵之最。姿容虽常常,但酝籍不恶,时贤推尚之,因增其声价耳。郑仁表席上赠诗曰:“严吹如何下太清,玉肌无暑五铢轻。虽知不是流霞酒,愿听云和瑟一声。”
○岛仙少有诗名
岛仙字清卿,蓬仙之女弟也。素为三曲之尤,而又辩惠,往往有诗句可称。为女儿时为新月诗,有“待得团员时候,樽前问这时节”之句。后为万年县郭进思所纳,置于他所。岛仙在倡中,狂劣特甚,及被拘系,未能息心。进思又主繁务而有正室,到岛仙处亦稀,每有旧相识经从其门者,多于窗隙间招呼,或使人询讯,亦以巾笺送遣。
○举举善辩
郑举举居曲中,常与赵降真善,亦喜琴瑟,而肤体充博,貌非品流,但巧谈谐,亦为朝士所眷。时有名贤醵宴来访,工致君、赵崇等皆在席。郑礼臣初入内庭,矜夸不已,致君诸人皆不能对,甚减欢笑。举举知之,乃下筹指礼臣曰:“学士言语母乃得色,然学士虽一时清贵,亦在人耳,至如争骘(音只)、刘承雍,亦常为之,又岂能增其声价耶?”致君等跃起,喜不自胜。礼臣因引满白饮,更不复言,于是极欢,及暮而罢。致君各出采帛以赠。乾符五年,孙渥为状元,与同年多访其馆,预盟不至者且有罚金之约。一日同年鲁应之不获预席,状元行罚,鲁乃置诗于孙状元曰:“未识都知面,频输复分钱。苦心亲笔研,得志助金钿。徒步为春赋,持杯给暮饣。力微多谢病,非不奉同年。”应之虽有词艺之名,无操守之誉,同年非旧识,必辞力窘,不遵状元罚金,故为此诗。曲中名妓之头角者为头知,又名都知,谓其分管诸妓名籍追名。当时郑举举、赵降真即都知也。曲中常价:每妓一席四,见烛即倍,新郎君又倍其数,故云复分钱也。凡席常数妓佐之。
○因娘轻率
因娘亦辈流中翘楚,而轻率猾,唯喜以手伤人肌肤。夏候泽以甲科及第,与同辈访于因娘。因娘设宴尤盛,而泽性亦疏率,不拘言语。或因醉戏之,为因娘伤其面颇甚。明日期集师门,同年多窃视之,泽乃抗声曰:“昨因访因娘,戏伤泽面。”同年皆愕然,主司低首而哂,不能举者久之。
○常儿诗笔
常儿姓王,善诗笔,好读书,喜与能文之士谈论。有太学生李致主往来其家,后致主登科得仕荣归,作诗以别常儿云:“鱼钥兽环斜掩门,萋萋芳草忆王孙。醉凭青琐窥韩寿,间掷金梭恼谢鲲。不夜珠光连玉匣,辟寒钗影落瑶尊。欲知明慧多情态,莫役江淹别后魂。”常儿即和其诗,题于壁云:“长者车尘每到门,长卿非慕卓王孙。定知羽翼难随凤,却喜波涛已化鲲。娇别翠钿粘去袂,醉翻金雀碎残尊。多情那更多离别,毋惜音书慰断魂。”
●卷八平康巷陌记
○德奴家烛有异香
杨德奴,南曲第五家居焉。颇为名辈□慕属,年华尚少,甘自退居。所居最宽洁,宾客翕然而至,其长女曰蓬仙,其为人心怀洒落,精神澹伫,似非尘俗中人。寻常举止亦自洁雅,由是见者多慕爱之。吴德远新第,年甚少,来访蓬仙,一见犹未深知蓬仙之隆贵。蓬仙亦以德远聪悟俊少,甚相知敬。及其芳筵一启,水陆备陈,及暮高烧银烛,长焰荧煌。座间忽闻香气逼人,盈室不识其香之所自来。因诘德奴,始知其香发自烛中。“此烛乃燕王府分赐,闻自外国所贡,御赐诸正府,因以相遗妾,故珍藏。今遇新郎君,敬以佳瑞为献。”彻夜清芳,蓬仙欢洽,举觞起舞,以劝德远。及宴散烛灰,而香气终不少灭。明日出游,所至无不嗟异德远身之余馥,乃知京华妓馆富贵繁华也如此。至今人有唱云“过平康巷陌绮罗丛,赢得佳人妙舞艳歌,争劝金钟”之词者,乃德远当时题蓬仙壁上之句。
○令宾能诗笔
颜令宾居南曲角,举止风流,好尚甚雅,亦颇见称于时。喜与笔研相亲,善草书。见诗书者必尽礼祗奉,多乞诗词于士大夫,常满箱箧。后以疾且甚,值春景时和,命侍女持坐于阶前,顾落花长叹数四,因索笔强题诗云:
气余三两喘,花剩两三枝。
话别一尊酒,相邀无后期。
因教小童曰:“为我持此诗出宣阳亲仁坊,凡逢见新及第郎君及举人,即呈之云:曲中颜家娘子扶病奉候郎君”。因令其家设酒果以待:须臾至者数人,各令尽饮。至暮,涕泗持别曰:“我不久矣,若爱我,幸为哀挽以送。”寻卒。士夫持至数封,其母拆视之,皆哀挽之词,掷之于地曰:“能救我朝夕耶?”其邻有张□□□□□□□因取挽歌数篇,教挽柩者唱之,声甚悲怆。其一哀章云:
昨日寻仙子,而车忽在门。
人生须到此,香魄竟难论;
客至皆连袂,谁来为鼓盆。
不堪衿袖上,犹带旧眉痕。
其二挽章:
残春扶病饮,此席最堪伤;
梦幻一朝事,风花几日狂。
孤鸾徒舞镜,双燕懒归梁。
厚意虽全展,含酸奠一觞。
其三挽章:
奄忽那如此,夭桃正吐春。
捧心还动我,掩面托何人。
湿露谁歌薤,逝川宁问津。
临丧应有主,宋玉在西邻。
○苏苏和诗讥进士
王苏苏在南曲中,屋室宽博,庖馔有序,姊妹数人,亦颇善谐谑。有进士李标久在王大谏门下,暇日因与大谏弟侄同往访焉。饮次标题其窗,诗云:
春暮残花绕户飞,王孙寻胜引尘衣。
门中仙子多情态,留住刘郎不放归。
苏苏先未与李标识面,不甘其题,因谓之曰:“阿谁留郎君,莫乱道。”取笔继之于后,诗曰:
怪得犬惊鸡乱飞,羸童瘦马老麻衣。
阿谁乱引闲人到,留住青蚨热赶归。
标性褊,头面通赤,命驾先归。后苏苏见王家郎君,即戏询曰:“热赶归汉在否?”
○妓因得诗增重
刘泰娘,南曲之北巷小家女也。彼曲素无高远者,人不知之。春日上巳,忽于慈恩寺前见曲中诸妓同游曲江,集宴寺侧。下辇而行,年齿甚妙,容色不凡。一时游人甚重,争往谑之,问其妓,诘之以居,乃知其为泰娘,门前独有樗树。予未几遇雨,诸妓分散。至暮,予有事北去,因经泰娘之门,适遇泰娘返舍。予因过之,举笔题其舍窗,诗曰:
寻常凡木最轻樗,今日寻樗桂不如。
一自品题人去后,定多长者往来车。
后士贵闻之,皆结驷于门矣,声名由是增重。
○潘琼儿家繁盛
潘琼儿,字琢玉,居南曲中。积资万计,三曲诸娟家之富盛者,终难及也。凡服饰器皿上埒朝贵。绍圣间阆州有华姓者,一举登科,双亲未老,荣来廷对。唱名才毕,与同年来游琼儿之家。车马荣耀,仆从甚多,曲中—时名妓亦皆歆羡。潘一见其才华之美,开华宴设盛馔以待之。凡乐籍之家,皆居于潘家之侧。□□□□□□盏次皆有乐色百戏佐之。及□□□□□□□□□□□意欢□洽明□徐□仆从取□□□□因授琼儿曰:“常为我设一席。”潘计其直,才百余缗,笑与华曰:“儿家凡遇新郎君肯访蓬舍,曲中香火姊妹则必醵金来贺。此物粗足以为夜来佐樽利市之费,徐设芳宴未晚。”因呼咸至,支费各有等差,所余无几矣。华见琼儿费用奢广,心为之惊,私令其仆出而复至,报曰:“今日状元期集相国寺,从为曲江金明池之游。”华因得托故而出。潘后虽数遣人召之,而华终不复到其所。潘亦不为之介怀也。是知平康妓馆实繁华之地,非可容易游赏也。
○惜惜钟情花月

(下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