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眼录


《不得字歌》曰:一条腿儿跪不得,两个伙计妒不得,三尺刑罚用不得,四季衣服论不得,五路通详发不得,六十秀才打不得,七品县印抗不得,八股文章荒不得,九叩礼儿免不得,十分讲究算不得。

原是‘两个伙计合不得’,合改作‘妒’,意似较长。”此盖仿旧传《典史十字令》而为之者,(梁章钜《归田琐记》卷七云:“各县典史为流外官,古但称吏攒而已,然往往亦擅作威福,有为作《十字令》者云:‘一命之荣称得,两片竹板拖得,三十俸银领得,四乡地保传得,五十嘴巴打得,六角文书发得,七品堂官靠得,八字衙门开得,九品补服借得,十分高兴不得。’曲终奏雅,则非但雅谑而官箴矣。 ”)可以并传。“合不得”改为“妒不得”,未免寡味,此以讽谲见隽永,改作正面规戒语,反涉呆相矣。(学政按临,生员岁考居四等者,例施扑责,曰四等秀才打得,盖发教官执行也,惟此例相沿,渐多成为具文,功令犹存而已。

所谓“六十秀才打不得”,盖言年老应免责。教官均本省人,例不能代理知县。所谓“七品县印代得”,“代”疑“待”字之讹,盖指升阶言。)

卷一记戊戌新政时陕西学政叶尔恺按试情事云:“陕西学台考试,通省共十一棚,西、同、乾、凤为内四棚,岁科分考,南山兴、汉、商三棚,北山延、榆、绥、鄜四棚,皆岁科并考。今学宪叶伯 印尔恺,内四棚岁考甫竣,奉上谕改八股为策论,然未明论从何处出题。

北山四棚命题,如《卫文公》、《滕文公》等论,皆学台任意所出。北山甫考完,八月间康有为大案出,皇太后听政,又奉懿旨仍照旧做八股,闻北山呼此次入学新生为洋秀才云。”一省一年之中,入学新生,或由八股,或由策论,事亦颇趣,他省当亦多有类是者也。庚子役后,壬寅补行各省庚子、辛丑恩正并科乡试,新章改八股为策论,而先于辛丑举行之广东、广西、甘肃、云南、贵州五省,则仍试八股,可类观。又云:“予任郃阳教谕,今年闰三月初赴同州府办岁考。叶学宪专取时务。时务者何?西洋诸国之事也。古场有能以时务应试者,俱高列,甚至正场八股文中有明用西学字以及铁路电线等字者,俱删改而取之。当于考院中观看武童弓刀石时,某县一武童面禀其能造轮船,能于水里送信,即时呈二寸宽一黄表纸条,且云:‘请大人以水濡湿,即可见字。’学宪笑容可掬,随饬侍者以水湿之,色甚惊异。时各学多在大堂左环坐,巡捕官持来传观,见其上仍写‘能造轮船能水里送信’数字,‘裏’且误作‘里’。华州学正王介夫笑曰:‘以白矾水纸上作字,干则不见,湿而可见,此小学生等惯技也。’彼武童尚侍立阶下,色若候嘉赏者。外巡捕严饬之,乃退出。府教授王若翁曰:‘专取时务,以后弄怪者恐多矣。’学宪似已听闻,默然而已。叶学宪年尚少,介夫醴泉举人,若翁三原举人。”新机乍启时,幼稚可笑之事,在所难免,虽成话柄,却不足怪。

卷一又记刘光蕡事云:“咸阳刘焕堂,乙亥恩科举人,初名某,后改名光蕡,八股文识者多訾其欠讲究。即古文,顾夝谷明府亦谓其尚不知门径,惟博览群书,以记诵为功,主讲泾阳味经书院多年,讲求时务,刷刻新书,有财者多佽助之。某大宪有学贯中西之誉,又传言与康有为书札往来,有‘南康北刘’之谣。及康党事败,竟日痛哭,大言元气绝矣。我陕从康党者,多出其门。去冬叶学宪仍延请照旧主讲,关书已送,魏中丞接京中同乡公信,始咨知学宪,将关书追还。今年在醴泉属地名烟霞洞者隐居设帐,闻尚有徒从者。晓峰曾来信云:‘赵尚书展如任江苏巡抚时,刘焕堂专函请其代购西洋书籍、一切机器,拟大开时务之门。’赵复函云:‘外洋书籍种类亦繁,其所传者不尽精,或其所精者不尽传。至一切机器,用之数次,即须整理,否则不适于用,是必洋人为之师,再多集洋商,则购办始便。洋人惟利是视,一闻此风,必于泾阳三原设立洋行,不数年又成洋人世界矣。情知此意起于某某,渠孺子无知,诚不足较,阁下乃皇皇大儒,坐拥 比,而亦急欲变于夷耶?其奚以为人师。 ’云云。而此事遂中止矣。”刘氏号古愚,亦其时陕省一有名人物,高氏观念,毗于守旧,胡甚不然之耳。丁酉陕西巡抚魏光焘、学政赵惟熙在泾阳创建格致实学书院,命名崇实书院,会奏称:“山长一席,必须择识达古今学通中外之儒,方能胜任愉快。兹查有主讲味经书院赏加国子监学正衔咸阳县举人刘光蕡,品高学邃,留心经世,于格致各学,夙所讲求,可以兼掌此席。”可以概见。

梁启超丁酉致刘氏书云:“二三月间,叠由杨君风轩两赐手书,及《味经随录》,创建书院折片、机器、织布说略诸稿,循诵数四,钦佩千万。……乃者强学议起,海内志士,颇跂息辐集,谓庶有瘳。既为言者所沮,绵 未定,遽以辍散。今殚精竭虑,一载有余,思复旧业,合大群,拯大祸,终未克逮。固由才力之不及,抑亦世变之莫究也。启超自交李孟符,得谂先生之言论行事,以谓苟尽天下之书院,得十百贤如先生者以为之师,中国之强,可翘足而待也。人才者,国之所与立也;而师也者,人才之大原也。故救天下之道,莫急于讲学;讲学之道,莫要于得师。……先生以织局、书院两义立富教之本,可谓知务。既以集股不易,织造恐致无成,甚矣任事之难也。……今日最切而最易行者,自当以兴学为主义。……而其尤切要者,千年教宗,运丁绝续,左衽交迫,沦胥靡日,必使薄海内外,知孔子为制法之圣,信六经为经世之书,信受通习,庶几有救。先生以耆德硕学,悲悯天人,一言提倡,士气振变。伏望努力,起衰扶危,则岂惟秦地之幸而已。……今之中国,即如累卵,……虽自竭其股肱之力,诚恐所志未就十一,而桑田沦海,倏忽已沦。故窃用愤懑,欲于腹地得二三豪杰以共搘之。尊省振兴之事,幸时相告,苟力所能及,靡不竭其拳拳,共矢血诚,力扶危局,亦未见天下事之必无可为也。所怀千万,苦未尽吐,容俟续陈。”推挹之情,溢于言表矣。

(梁书并有云:“秦中自古帝都,万一上京有变,则六飞行在,犹将赖之。”若预见庚子之事者。)李伯元(宝嘉)《南亭笔记》卷十云:“赵舒翘,陕西人,微时一贫如洗。其乡有刘古愚者,耆宿也,爱其制艺,为揄扬于郡邑之间,赵以是遂知名。感激之余,愿执贽居刘门下。

后刘与梁启超偶通书札,赵知之,密令地方大吏,逮刘下狱。欧阳公曰:‘未干荐祢之墨,已弯射羿之弓。’赵之谓也。”谓刘赵为师生,恐未必然。赵于同治甲戌成进士,岂刘氏在此以前已为耆宿乎?至下狱之说,亦恐未确。戊戌政变以后,刘因之去书院,高氏所记当可信。

若果下狱,高记亦当及之矣,容更考。(刘以京中同乡公信致追还关书,或即赵氏主持,时赵为陕西同乡京官中势分最尊者也。)

礼部尚书李端棻、户部侍郎张荫桓以政变坐罪发往新疆,高氏于卷一记其过陕情状云:“尚书李端棻、侍郎张荫桓,俱于康有为案后发往新疆严加管束,张并有‘沿途经过地方著该督抚遴派妥员押解无稍疏虞’之谕。两人俱于去冬道经陕西,李则是犯官模样,经过州县,概不敢任其接送。闻在省城,曾遇疾患,对某宪曰:‘昔人言生入玉门关,兄弟恐并不能生出玉门关矣。’抵醴泉时,郃阳正任张莲塘明府方调署,面致谢曰:‘皇太后与皇上恩典,是使兄弟受几年苦罪。如我兄若此供应,即在京供职,亦不能有,此何苦之有。’谦和卑牧,读书人之气象也。张则仍是侍郎势炎,沿途州县照钦差接送。闻其在省城对人云:‘这老太太和我开玩笑,还教我出关外走一回。’骄倨之至,亦粗野之至,称皇太后为老太太,真觉骇人听闻。”李谨饬,张豪纵,此亦可见二人性行不同处。至称太后为老太太,未为甚异,当时都人私语,颇有作此种称谓者,好在老太太亦属尊称耳。

卷一述江南乡试事云:“篙渔屡充江南乡试同考官,尝谓南京贡院接连秦淮,每科停荐后,诸同考官即由院内便门到秦淮妓女家游衍,监临及主考皆知之,亦不禁。某监临尝对主考曰:‘秦淮甚热闹,我们可让众廉官老爷高兴也。 ’及兵燹后,几成焦土,今不知其何如也。

篙渔又曰:‘江南乡试,非行贿不能出房,即寒士,但可望中,亲友亦必资助之。盖自监试而下,通同作弊,由来久矣。’予初次分闱,即知其弊,当分卷日,予立公堂上,面饬书办将予所分卷即时盖戳,令家丁携归房,且饬之曰:‘我为房官,我一房汝等不能舞弊,其余我不能管也。’二次分闱,适内监试某与余有世谊,余调之曰:‘数竿银到手矣。’某若不解,以他辞应之。后见复语如初,某色变,随入予房,勃然曰:‘君屡言何谓也?’予对曰:‘大人真不知耶?’遂详述其弊,且谓曰:‘内监试系咽喉之地,数日内必有来请情者,大人欲发此财否?’某正色曰:‘我辈俱由科甲出身,此财如何取得?’予对曰:‘果如此,请今宵勿露消息,亲身入书吏等住所。伊等入场,私物只铺盖一束,严搜之自得其实。’次日黎明,某错愕而来,言曰:‘可畏哉,铺盖中各藏名号单,即古道照人者,亦暧昧乃尔。独君一人无染指,钦服钦服。’即问曰:‘是可若何?’余对曰:‘大人此举,彼等胆落矣,请于分卷前一夕,即传谕书办等,明早饱食,分卷后即盖戳送房,不准迟留,予再帮大人监守之,庶无弊矣。’盖定例红卷齐备,监试主考以及同考官升堂,依次坐堂前,平地铺席,房吏等将卷按房均分,安置席上,上贴第某号条,呈签筒二,一内装第某房签,一内装第某号签,两主考各抽一筒,抽出某房某号,即于某号卷堆加第某房条。法本严密,奈签俱抽讫,尚须逐卷面盖第某房戳。此际即请大人吃饭,众官一时齐退,则该吏等互相交易,明堂遂成黑市矣。

予与监试既约定,至日,各官退后,诸吏等尚怀观望,监试曰:‘即行盖戳,勿复尔也。’乃勉强遵办。予两人监守半日,尚有乘间抽易者,然已无多矣。揭晓后,士论翕然,谓此科独无弊云。”(篙渔为高长绅号,亦米脂人,道光进士。本卷叙其略历云:“高观察篙渔,名长绅,字子佩,由进士任江苏知县,历署荆溪、元和,补南汇,升常镇通海道,喜吟诗,又好神仙。长毛变起,军事旁午,被议失官,未归里,寓京师,喜科名,好诙谐。……我邑本朝至道光已二百年,只有进士二人。一高钿,广东文昌县知县;一艾兆端,归班未仕。得篙渔乃三焉。”至所云非行贿不能出房,盖极言其时积弊之深,充类至尽之语耳。)

又卷二述顺天乡试事云:“胞弟晓峰,同治癸酉由岁贡生应顺天乡试,尝言,辇毂之下,而场闱中较我陕狂悖反甚,第三场亦于十六日早始开门,然中秋一夕,文场比戏场尤杂乱,丝竹金革,即大锣大鼓亦有携带入场者。月明之下,登屋高呼,各招其旧相识,无论东西场号舍远近,闻声响应,栅门尽行踏坏。各携所带来乐器,群分类聚,西班南班,纷然开场。

多于号舍顶上作会所,唱有远胜于优伶者。到恰好处,直有多人叫好,齐声呼喝,屋瓦皆震。

策艺虽未完卷,只得将笔墨收拾,俟明日再作。甫黎明,场门即大开,交卷者异常拥挤,甚有去至公堂尚远,忙不及待,以卷裹砖石遥掷之者。盖缘每乡试,人辄逾万,大小公馆恶少多以监生下场,平日并不读书,徒趁热闹而已。其真正应试者,亦混其中,好丑莫辨也。 “

均有科场史料价值。

关于顺天乡试者,董恂《还读我书室年谱》咸丰九年己未(时犹名醇,官顺天府尹,至穆宗嗣统,始避嫌改名恂。)云:“七月八日,礼部奏派文乡试满汉监临,奉旨派宝鋆、董醇(佩珩同年,时官户部侍郎),八月六日入闱。中秋佳节,士子完卷既夥。第是夕例不开门,渐乃拇战 笛,升屋高歌,驯不可制。本年剀切示禁,复逐号亲往面谕,犹或目笑存之。比月初上,故态复作,歌声杂沓,旋止旋起,呵之不顾,扶出余字号二人,并枷号军以徇,众乃定。当二人之乘栅栏而歌也,其一见监试陈心泉来,声益高,欲拘之,窜入众中而逸。提调责号军索之,不可得。恂闻声趋往,令号官入号。谕于众:同号能举之,则坐一人;同号不举,则查明坐号底册,扣除阖号试卷,均不誊录。俄而号底指前十号,第二号以下群指首号,首号复指第三十四号,遂饬扶二人出,交督门官。监试陆眉生虑众不尽晓,因令押号军周历详述,于是终夜肃然,无敢哗者,为数十年所未有。盖扣卷为攻心之药,枷号军以徇又药中之引也,药既得,痼疾以瘳。十九日宗室场毕,汉监临赴园复命,召见勤政殿,问闱中前事,臣醇据实直陈,并叩首言:‘臣等公商,是科本恩科,该生等对众扶出,已示薄惩。

因仰体皇仁,念其三场辛苦,卷已早完,仍予誊录。’上颔焉,复叩首而退。”北闱第三场秩序之凌乱,固相习成风,一时之整顿,仅能收效一时也。

卷一又云:“篙渔尝又曰:安徽、江苏合曰江南乡试,虽同一闱,仍分上下江,各中定额。某科闱中停荐已久,主考私人忽语予曰:‘两大人昨夜密语,下江尚缺一人中式,大老爷房备有卷,请速荐下江数卷,或可多收一门生。’予即取备卷数本,换批语,亲身纳入袖中,将诣内监试荐之。路遇某房官,系同年,问何往?予绐以他事。问袖中何物,予未及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