謇斋琐缀录

  正统中,都御史陈智,性刚而躁。尝坐堂,偶有蝇拂其面,即怒叱从者拿, (「即怒叱从者拿」,「怒」原作「恕」,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 从者纷然东奔西突,为逐捕之状。少顷,俟其怒解,禀问拿何人?乃叱之曰:「是蝇。」有相知者以宽缓为劝, (「有相知者以宽缓为劝」,「为劝」原作「高勤」,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 ,即置一木简,书「戒暴怒」三字于上,置诸左右,以自警。及至有触忤者,辄举木简挞之。一日,与掌顺天府事工部侍郎李庸在朝议事不合,相忿诟,朝廷遂两罢之。
  刘主静先生一日过吏部前,见鬻书者陈设羣籍,中有崔氏春秋,意谓常见吕氏春秋,不知崔氏亦有春秋。到家,即以数文钱急令隶人往易以来,展观,乃是西厢记,因笑而斥之。士林传以为笑,曰:「刘先生真一酸儒。」予以自叹:「吾酸亦然。」盖平生不喜此,故未尝见。然丘仲深乃能撰五伦全备,则其学识博涉,非予可及,于是亦可知也。
  宣德、正统中,豫章胡颐庵先生与永嘉黄文简公皆退居林下,老成旧德,东西相望。凡部使上司,达官显宦莅其境,必礼谒于其庐,尊让愈加。盖三杨当国,克敦故旧之谊,故二公家居,得遂燕申之尊,风谊诚可尚也,后世固有同官相轧忌, (「后世固有同官相轧忌」,「轧」原作「轨」,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 既去相违绝,而浅中弱植之徒,又从而观望捃摭以资进取而不耻者不少,皆诸公之罪人。士习日漓,炎凉异态,可胜慨夫!

  ●謇斋琐缀录六

  太宗文皇帝初驻金川门,蹇、夏二公首出迎戴,而解、胡、二杨诸公则以召命至,然皆不自靖,而窃自比于魏征。夫唐实由太宗化家为国,而宫僚魏征等皆出唐高祖之擢, (「而宫僚魏征等皆出唐高祖之擢」,「擢」原作「推」,据明代史籍汇刊明蓝格抄本改。) 建成未登大位统天下, (「建成未登大位统天下」,「建成」原作「元吉」,据明代史籍汇刊明蓝格抄本改。) 故魏征去事秦王不自怍焉。今建文嗣统五年,蹇、夏二公当时执政大臣,出于建文所亲擢,视魏征之于建成殊不类。况当时羣臣中,如周是修之死,我太宗有「彼食其禄,自尽其心」之旨,圣意寓深矣。今二公乃安然徇冒,何其忍也。彼虽有辅佐微劳,难盖前愆。大节已亏,而犹谓之「名臣」,士林莫有非议之者,予则独不韪焉。故予列诸名臣,而谓之「通录」,良以此也。其中惟解公纔归自谪所,所居冗散,则其责任又非蹇、夏诸公比,其亦薄乎云耳!
  太宗渡江时,解、胡、金三先生与杨文贞、周是修相约自尽于应天府学。既而解先生使人觇胡动静,因得胡先生庸如厕,回问家人曾饲猪否。解先生笑曰:「一猪尚不肯舍,岂肯舍性命?」盖皆初无意于死也。惟是修竟行其志,哀哉!宜文贞为之着传,以表见于后也。然文贞实以解荐,而文字中绝不语。及归省过文江,仅以白金十两寿解夫人尔。
  太宗皇帝尝御便殿,偶宣二三给事中至榻前,询其姓名,其中一修伟者对曰:「臣姓黄名某,由进士出身,除给事中。」太宗曰:「问汝姓名,只对以姓名,何用缕陈?」某对曰:「臣幼读鲁论,对君不可不详。」太宗喜,遂升为山西布政使。捷给偶幸,亦命矣夫!
  成化甲午秋,刑部尚书王同节卒,补以右都御史项忠。未几,兵部尚书白圭死,商阁老荐忠以代,而召镇守大同右都御史董方升刑部。时兵部左侍郎李震已经九年考满,升支二品俸,垂涎代圭,不意项转而来,忿恚不平。然次子实聘项女,姻家也。一日,呼项曰:「亲家既得刑部也罢,何必又钻来此?」项曰:「亲家何不钻?」踰月,震疽发脑后,尚强力朝参。诸卿亚戏震曰:「脑后生疮因转项。」震对曰:「心中谋事不知亲。」众改曰:「胸中有病不知疼。」盖兵部右侍郎滕自明时以母丧,夺情理任,故云脑为胸,疼为滕,虽对未切,而事实相关,亦可哂也。大抵震素患瘿,每奏事,声哑甚不称旨,故久不得升,竟以是卒也。
  宋相李文正公昉尝言,其座主翰林学士、户部侍郎王仁裕年高退居时,每遇门生进谒,辄与夫人偶坐受拜,一如子孙礼。悬一诗板于客次,云:「二百一十四门生,春风初长羽毛成。掷金换得天边桂,凿壁偷将榜上名。何幸不才逢圣世,偶将疏网罩羣英。衰翁渐老儿孙小,异日知谁略有情。」观此,则古之座主门生,重且厚矣。
  宋张忠定公咏镇成都,一日,见一卒抱小儿在廊下戏,小儿忽怒扯其父。公集众语曰:「此方悖逆,乃自习俗,幼已如此,况其长成,岂不为乱?」遂杀之。前辈以为美谈。予不以为然,在律有不成人之宥,盖虽杀人不罪。而况戏扯其父,此小儿之常态,岂可逆探其为乱而遂杀之乎?诚不可以为法。若使公因此益兴学校之教,申之以孝弟之义,潜消默化其悖逆之气,焉知其不兴仁让之化乎?况止见此一小儿耳,彼未见者可尽杀之乎?诚非弭乱之方。
  曹武穆公玮镇天雄,一卒犯法,众谓狱具必杀之。公乃处以常法,众以为疑,公曰:「临边对敌,斩不用命者,所以令吾众。平时治内郡, (「平时治内郡」,「郡」原作「即」,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 安事此乎?」以是观之,则武穆见此小儿必不杀矣。然则忠定之见岂下于武穆?盖亦一时之误也。又忠定少时,见一仕者为仆持其不法事,欲妻其女。乃阳假此仆为驭,单骑出城, (「单骑出城」,「单」原作「军」,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 至林麓,斩之而还。此乃侠流之所为,非士夫之奇节。盖忠定处此,只宜为其女择所归,以他罪去此仆则善矣。若当日有人发其擅杀之罪,何辞以解?而前辈以为公之奇节,亦误矣。
  宋吕正惠公端,当真宗初即位,垂帘引见羣臣,端于殿下平立不拜,请卷帘升殿审视,然后降阶率羣臣拜,呼:「万岁!」厥后,吕文靖公夷简,因大内灾后,仁宗御拱宸门楼,有司赞谒百官尽拜,公独立不动。上使人问意,对曰:「宫庭有变,愿一望天颜。」遂命举帘,俯槛见之,乃拜。此二事颇同。予当成化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承顾命后,又明日,请见今上于文华殿奉慰,盖亦二公之意也。
  宋张子颜晚年,尝见目前光闪闪,中有白衣人如佛者,信之弥谨,不食肉饮酒,体因瘠而多病。时泰陵不豫, (「时泰陵不豫」,「豫」原作「遇」,据明历代小史本改。) 汪寿卿自蜀入京,诊御脉,圣体极康宁。子颜一日从寿卿求诊脉,寿卿一见大惊,授以大丸数十,小丸千余粒,谕以十日中服尽见报。既数日,渐觉白衣人变为黄,而光不见矣,乃思食肉饮酒。又明日,俱无所见,其体异前。乃诣寿卿谢,寿卿曰:「公脾初受病,为肺所克。心,脾之母,心气不固,则多疑,自有所见。吾之大丸实脾,小丸实心。肺为脾之子,既不能胜其母,则病自愈。」子颜大神之,且问所诊御脉如何?曰:「再得春气当绝,虽司命者,莫如之何。」时元符元年八月。三年正月,泰陵晏驾。寿卿后入华山,时年已八十余矣。
  吾泰和萧子韶,盖木匠之子。洪武初登第,高皇帝问其家世,对以一绝云:「严亲曾习鲁般机,常年制下青云梯。腰间带得纯钢斧,要斫蟾宫第一枝。」陈芳善由户部主事谪戍陕边,庆王问其出身,对以一律云:「令主从容问出身,草茅原是布衣臣。戊辰岁贡三千士,庚午秋闱第四人。列职地官阶六品,承恩天府仅三春。戎衣再际风云会,始信儒为席上珍。」后复起为知县,寻致仕。
  吾邑冠朝杨季任,洪武间由太学生擢佥浙宪。尝见数丱角书生自社学散归,其中一生,手抛书包为戏。季任召至前,出对云:「童子六七人无如尔狡。」其生对曰:「太守二千石莫若公廉。」 (「太守二千石莫若公廉」,「廉」原作「直」,据明历代小史本改。) 且请赏, (「且请赏」,原无「且」字,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补。) 季任曰:「有乃,卒言莫若公廉。」季任复诘之曰:「无赏又如何?」对曰:「莫若公贪。」季任加赏,大奇之。盖生名吕升,后官亦至江西佥宪,分按莅邑,首询杨佥宪之家,颇致照拂之意。
  王文端公,天顺初致政家居,年逾八十,子孙贤孝,田园绕郭。春夏间,诸子集诸佃仆数百人插秧,击鼓唱歌,公与陈夫人各乘肩舆,循观于阡陌。午憩庄所,诸子孙更迭称觞上寿,宴乐终日,形诸咏赋,乡邑以为美谈。一日,澄江洪涨, (「澄江洪涨」,「涨」原作「张」,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 公倚门坐观,徐谕诸子孙曰:「初,东里先生不欲吾同事于内阁,调出理部事,我时不能无憾。然使我在内,则天顺初元当坐首祸,必有辽阳之行,今日安得与汝曹观水为乐邪?」以此益知出处自有定分,非人力所能为也。
  吾邑甘陆龙伯廷魁,中成化丙戌进士,授慈溪知县。莅任岁余,一日谒郡守,拜不能兴,扶出气绝,归葬。十二年,以营墓弗利,启迁。揭棺,俨然如生,肤发温莹,衣裳鲜韧,妻子以手拭开两目,瞳睛炯炯,因藏于家,时一启视。既四五载依然,乃复葬焉。予与廷魁同学,知其善运气。及此异虽未覩,然里姻杨光弼其妻弟,尝亲目者,谓予良然。
  成化甲辰,徐州一妇初孕时,肋骨下即生一瘤,渐长如核大,皮盖莹薄。弥月,儿从此产,异哉!有司具闻,月给膳米。予每过徐,询知子母无恙,欲一往视而未果。 (「欲一往视而未果」,「未」原作「来」,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 然奏报之旨,予亲见之,盖不诬也。
  吉水滩头一豪家造楼,占踰其孤侄嫠嫂地基仅一间,其孤嫠吞声忍气,惟旦夕焚香稽首吁天。弘治二年五月十八日夜,忽大雷电风雨,移其楼,空其地以归孤嫠。至晓,人视之不失尺寸,神矣!或此可为欺孤弱寡者之戒。
  宋有号本心文先生者,由上庠登甲第。一日,来省其叔庐陵宰文可,则文山年少以同姓往谒,本心试中道狂狷论,顷刻成篇。本心奇之,因问其谱,文山以潞公对。本心微笑曰:「石晋讳敬, (「石晋讳敬」,「晋」原作「普」,据明代史籍汇刊明蓝格抄本改。) 姓敬者以敬字苟文分为二姓,潞公之谱,人莫之详。」文山持是说以归,质诸革斋。先生乃质之仙笔,仙云:「石室其先也。」革斋遂以「石室后人」刻为图书,昭其所自出。厥后,文山早掇廷魁,晚起勤王,忠勋义烈,照耀古今,石室云乎?潞公云乎?盖又开文氏之一初也,后之文氏有修谱者,宁不以庐陵之文为大宗乎!
  巽斋欧阳先生始登朝,缙绅士林意以六一先生庐陵人也,代出名公,必为望族。巽斋以欺人欺心为耻,力辞非六一之流,且曰:「人当自立,岂可冒他人哉!」此巽斋所以为贤,而崇韬之为可耻也。彼不羞盘瓠,不辱于菟者,又何知矣!
  杨诚斋先生所受诰敕,身后有为妄男子得之,籍以争杨氏之祖坟风水,当时官司莫能明断,公然移葬。此由子孙不能保守诰敕,修明谱牒,以故人得而冒夺之也。为人后者,可不勉哉!
  刑部广东司分辖锦衣卫,其官校率倚势肆横,本司官多优容之,否则,捃摭报复,故多惮难为。惟何廷秀任其司独曰:「法者,天下之公,有犯至司,辄从公坐罪不少贷。」尝有百户逐其舅之子而夺其财产者,舅子死,其孙讼于官。掌卫事都使袁彬嘱廷秀右百户,廷秀悉夺财产归其孙。百户衔之, (「百户衔之」,「衔」原作「御」,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 嗾刺事旗校百方捃摭, (「嗾刺事旗校百方捃摭」,「方」原作「户」,据明历代小史本改。) 卒无所得,由是官校相戒不敢犯。
  士君子未尝不廉,但有廉于公而不廉于私,廉于少而不廉于多,皆勉焉者也。惟何庭秀则不然,初第进士,奉使淮西,巢令阎徽以尝师其先公,赠以白金、文绮,廷秀却之。徽曰:「吾以寿吾师,非赠君也。」曰:「子以寿吾父,因他人致之则可,因吾致之则不可。」 (「因吾致之则不可」,「则」原作「别」,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 卒不受。在闽时,典市舶内臣死,镇守太监分其余财遗三司,廷秀独力辞之,不获,则受而输于公帑。及升长汴臬,都指挥佥事武成德廷秀尝荐阃职,赆以犀带、银器,数事。廷秀笑曰:「我知君,君何不知我?」成惭而退。及致仕日,杨宣尉遣使致金、银为寿,并献文梓可为棺者,廷秀一无所纳。或言可受,廷秀曰:「戒之在得,正当今日。」此其所以为廉,盖性然也。
  成化末,士夫颙望何庭秀代杜敬修为司寇,万循吉预荐廷秀为南京刑部尚书,恐妨敬修耳。及怀恩起自谪所,一日,诣内阁言:「新君即位,如何又以何乔新升去南京?」予徐对曰:「初以其年深,暂且升去,今此有阙,又可取。」刘佑之遽曰:「纔到南部,如何可取?」予曰:「取屠庸亦可。」佑之曰:「在广未归。」予曰:「昨具题来, (「昨具题来」,「具」原作「且」,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 已复莅南台矣。」佑之曰:「年亦浅。」佑之欲进一私人而不果,遂空其位。予乃荐彭韶为右侍郎。明年春,冢宰王宗贯首举廷秀,士夫翕然称快。
  成化丙申秋,逆贼李子龙伏诛后,圣上自锐意欲知外事,顾近侍太监汪直年小便黠,乃命选锦衣官校善刺事者百余人,另置厂于灵济宫前,号「西厂」,以别东厂也。纵之出入,分命各校广刺督责,大政小事,方言俚谚,悉采以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