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塘集耆旧续闻


张文定公年十六发解入京,从汴岸日者间休咎。日者曰:“子来正及时,吾嗜酒,然术甚高。每醉则不能推测,今日偶不饮,当为尽言。”良久,曰:“言之勿怒,子更十年,当以三人及第。又二年当为状元。”文定大怒曰:“三人及第,岂再魁乎!”拂衣而去。是岁下第。后十年,始以茂才异等除校书郎,知昆山县,三人恩例也。又二年,再举贤良方正,除将作监丞,通判睦州,状元恩例也。文定公孙婿曾统云。同上。

郑燕公居中达夫,开封人。少游上庠,登舍选。职学事,每休沐,常与郑绅游,绅尝为省直官,官罢,贫不事生产,公每给之。一日,同至相国寺,有日者榜卦肆,一卦万钱,公如其数扣之。日者云:“此命大贵,与蔡太师相类。”究其详,则拾起卦子,不复言矣。行数步许,语郑曰:“汝试令看。”郑笑曰:“我有万钱,即登旗亭痛饮,决不与此曹。”公云:“吾为偿金。”强之往。日者曰:“吾每日只推算一命,要看时,可预录下,来日见访。”二人如期而往,日者默然良久,云:“怪咤!这五行又与孟太尉相类。”公颇不乐而去。盖公少年驰声学校,意气方盛,得日者言益喜,试以郑验其术,何从解贵。然心怀觊望,又语郑曰:“吾二人更各以五千令覆算。”日者不纳。谕以覆看前二命,乃受,曰:“二命皆大贵。先看者,将来与蔡太师同官。后看者却先发,大抵相去不远。”公复问:“何时当贵?”日者曰:“若见雪纷纷下时,却来相谢。”公戏郑曰:“术者道我贵,吾今已升舍,若登甲科,贵亦不难。谓汝贵时,恐无此理。”郑徐答曰:“我亦有少寅缘,但不欲言。”公力诘之,乃曰:“某自丧偶后,有息女甫七岁,无人鞠养,将与中贵为养女,闻尝进入内,性极慧黠,颇得宠遇。恐异时因此进身未可期。某以私告,切勿语人。”公闻之,沾沾自喜,且欲验日者之言,与郑剧饮而归。后复与郑同行,忽遇雪下。公笑曰:“日者言雪下时汝当贵。”郑曰:“今得一杯暖寒足矣,望岂及此?”公因留外馆,流连逾日。忽有快行屡至学,寻问颇急,学臧辈不知公寓处,及归,乃以告。公亦惊讶,未知何事。语未竟,复至,喜曰:“幸得见学士。慈德宫郑押班欲寻其父,遍问莫有知其家者,闻常与学士相过。”公曰:“少顷须至。但贫甚,吾每赒之,更宽两日,为办些衣服方可去。”时公新婚,奁具甚厚,有银孟在侧,持以予之,曰:“漫为酒资,可以此意覆知押班。”快行得之殊过望,悉以其语达,押班甚德之。及郑入见,具言居贫,每藉公赒恤,谊过手足。郑自此有居第,应供日丰,与公往还,情好愈笃。及徽庙登极,慈德太后以押班赐上,封贤妃。未几,为贵妃,恩宠日盛,六宫无出其右:政和元年册后,以绅为乐平郡王。公初擢第,任真定教官。绍圣初,为太学博士。上即位,迁大宗正丞。祟宁间,自礼部郎召试中书舍人,除知枢密,以后故也。政和三年,再知院。六年,拜少保太宰、兼门下侍郎。蔡儋州再入,正与之同相。日者之言异哉。葛文安公与公之孙为僚婿,尝语余云。

文安公又言;“某自上元丞满罢,除浙东机幕。待次,有相士赵蓑衣者,谓某曰:‘公面有忧色,主服。然便得见任,不待终,更召为学官,历清要,不出国门至宰相。’月余,果丧偶。又数月,报代者事故。到官逾年,刘侍郎孝唯榻前特荐,除太学博士。及为给舍时,赵来见,某令看两府谁先入相,时赵雄为枢密,相士所言皆不验。岂其术偶中,亦有时而差邪。”
余后读范蜀公《蒙求》,云:张邓公尝谓范公曰:“某举进士时,与寇莱公游相国寺,诣一卜肆,卜者曰:‘二人皆宰相也。’既出,遇张齐贤、王随,复往卜之。卜者大惊曰:‘一日之内而有四人宰相。’四人相顾而笑以退。因是卜者消声,不复有人问之,卒穷俄以死。”其后四人皆如其言。邓公欲为之作传,因循未能。时公已致仕,犹能道其姓名,今余又忘之。

绍兴初,日者韩操、曹谷,皆奇术也。汤丞相进之、史丞相二公微时,尝往扣之。一日,调官中都,复同往。韩偶修屋,无延坐处,其家绐云:“出去。”韩,瞽者,闻其声而诧之,亟呼曰:“二相公来,岂可不留坐!”后皆如其言。
又刘枢密珙父、吕检详仲发同访之,时二公已京秩,为干官,韩云:“二命皆改秩。”又指刘后当至枢使,吕为卿监。后刘果为枢密,但非使尔。吕为检详,直显谟阁,终朝议大夫,亦卿监资序。
又余同里前辈林佥判元祖,省试已迫期,病甚,肩舆往扣之。韩云:“今年当第,临试前一日自愈。”是岁果第。余幼年犹及见之,与余言及。曹谷与韩齐名,晚年术多差。曹,丹阳人,有士人初荐,问省试得失,曹不许,云:“须至免举年方登第。”果下省。至免举,复扣之,曹又不许。士子曰:“公向年许我免举登第,何相反邪?”曹曰:“若果是曹谷相许,但以往日之言为据。是时命运通利,所言无不中。今时运不如昔,故亦有时而差尔。”后果第,然则日者之术验否,亦系时运,不专在术邪?


西塘集耆旧续闻卷第八

王钦若乡荐赴阙,张仆射齐贤时为江南漕,以书荐于钱希白易。钱时以才名独步馆阁,适延一术士以考休咎,不容通谒。王跼蹙门下,厉声垢阍人,术者遥闻之,谓钱曰:“不知何人耶?若声形相称,世无此贵者,但恐形不副声尔。愿延之,使某获见。”希白召之。冀公单微远人,神貌棘瘦,复赘于顶,举止山野,希白蔑视之。术者惊然,侧目谛视。既退,术者稽颡兴叹曰:“人中之贵,有此十全者!”钱戏曰:“都堂便有此等宰相乎?”术者正色曰:“公何言欲!且宰相何时而无,此君不作则已,若作,则天下富盛,而君臣相得,至死有庆而无吊。不完者,但无子而已。”钱戏曰:“他日当陶铸吾辈乎?”术者曰:“恐不在他日,即日可得,愿公毋忽。”后希白方为翰林学士,冀公已真拜。

马尚书亮使淮南,时吕许公为布衣,侍其父罢江外县令,亦至淮甸,上书求见。马公一阅,知其必贵,遂以女妻之。马公知江宁时,陈执中以光禄寺丞经过,马谓曰;“寺丞他日必至真宰相。”令其诸子出拜,“愿以老夫之故,他日得预陶铸之末。”
曾致尧谏议一日在李侍郎虚已坐上,见晏元献公。公,李之婿也,时方奉礼郎,曾熟视之,曰:“他日甚贵,但老夫不及见子为相也。”

黄朝美云:风鉴一事,乃昔人甄识人物、拔擢贤才之所急,非市并卜相之流用以贾鬻取赀者。前世郭林宗、裴行俭又考器识以言臧否,余亦粗知大概,尝与富文忠论之。文忠曰:“观子之论,多取丰厚,若是,屠儿、【飠丕】飥师皆贵矣。”今复思之,大凡相之所先,全在神气与心术,更或丰厚,其福十全。

唐人以格律自拘,唯白居易敢易其音于语中。如“照地骐音佶麟袍,”“雪摆胡音鹘腾衫”,“栏干三百六十音谌桥。”晏殊尝评之曰:“诗人乘俊语,当如此用字。”故晏公与郑侠诗云:“春风不是长来客,主张去声繁华能几时。”然杜诗如此用字亦多,“将军只数汉缥姚”,《汉书》音漂鹞,而杜作平声之类。李嘉佑诗云:“门临苍茫经年闭,身逐漂姚几日归。”又张佑诗:“洛水暮天横苍莽,邙山落日露崔嵬。”东坡诗:“峥嵘依绝壁,苍茫瞰奔流。”“苍茫”二字,古人用之,皆是平声,而此作仄声。又《石鼻城诗》:“独穿暗月朦胧里,愁渡关河苍茫间。”亦作仄声。鲁直亦多如此用字。

沈存中《笔谈》云:“治平初,杭州南新县今新城,民家析柿木,中有‘上天大国’四字,予亲见之,书法类颜真卿,极有笔力。其木直剖,偶当‘天’字中分,而‘天’字不破,上下两画并一脚,皆旁挺出半指许,如木中之节。以两木合之,如合契焉。”是时正中原全盛之时,安知有驻跸临安之事,此正符中兴渡江之兆。偏方之地,谓之“大国”,而“天”字不破,乃中兴再纂绍鸿图之讖也,莫非前定。存中但记其字体之异,岂知有后日之事邪。

江南保大中浚秦淮,得石志,案其刻有“大宋乾德四年”凡六字,他皆磨灭不可识。令诸儒参验,乃辅公佑反江东时年号。太祖受命号宋,改元乾德,江左始衰,岂非威灵将及,而符俄先著邪?又《刘贡父诗话》云:“太祖欲改元,须古来所未有者。宰相以‘乾德’为诸,且言前代所无。三年正月平蜀,有宫人入掖庭者,太祖因阅其镜奁,背有‘乾德四年’,大惊曰:‘安得四年所制乎?’宰相不能对。陶穀、窦仪奏对曰:‘蜀少主曾有此号。”太祖叹曰:‘作宰相须是读书人。”然二公又不知辅公佑已有此号矣。

庆历七年,贝州卒王则叛,参政文彦博请行,仁宗忻然遣之,且曰:“‘贝’字加‘文’为‘败’,卿擒贼必矣。”逾月,以捷报闻,诏拜平章事,改“贝”为“恩”。此与真宗幸澶渊,院尉宋捷迎驾,上喜,以为必破虏,其先兆相类。

凤皇穴在南恩州北甘山,壁立干仞,有瀑水淙下,猿狖不能至。凤皇巢其上,彼人呼为凤凰山。所食亦虫鱼,遇大风雨,或飘坠其雏,小者犹如鹤,而足差短,南人或取其觜,谓之凤皇杯。古书凤凰生于丹穴,即南方也。盖此禽独出于尘寰之外,能远罗弋,其智能远害,逢时而出也。本朝常集清远合欢树。

腊茶出于福建,草茶盛于两浙。两浙之品,日铸为上。自景佑已后,洪之双井、白芽渐盛。近岁制作尤精,囊红纱,不过一二两,以常茶十数斤养之,用避暑湿之气,其品远出日铸上。鲁直与陈季常帖云:“双井前所选,乃家园第一。如所论,不可解,窃意似南方士人观国尔。昔有南方一士人,初入都,见县巷燕支铺群婢,即叹息,以为燕赵之绝色;及其游界南北,真见妖丽之姝,遂复寻常尔。岂奚时所见长鹰爪者,初至县巷者乎?今谩寄数两大爪,然其味乃不甚良也。”自山谷品题之后,双井之名益著,东坡虽欲臣双井,其可得哉?

东坡云:“唐人煎茶用姜,故薛能诗云:‘盐损添常戒,姜宜著更夸。’据此,则又有用盐者矣。近世有用此二物者,必大笑之。然茶之中等者,用姜煎,信佳也。盐则不可。”东坡之说如此,不知今吴门、毗陵、京口煎点茶用盐,其来已久,却不曾有用姜者。风土嗜好,各有不同。

范文正公《茶》诗云:“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蔡君谟谓公曰:“今茶绝品者甚白,翠绿乃下者尔。”欲改为“玉尘飞”、“素涛起”。君谟之说固然。然今自头纲贡茶之外,次纲者味亦不甚良,不若正焙茶之真者,已带微绿为佳。近日士夫多重安国茶,以此遗朝贵,而夸茶不为重矣。唐李泌《茶》诗“旋沫翻成碧玉池”,亦以碧色为贵。今诸郡产茶去处,上品者亦多碧色,又不可以概论。

前辈谓伊川尝见秦少游词“天还知道,和天也瘦”之句,乃曰:“高高在上,岂可以此渎上帝!”又见晏叔原词“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乃曰:“此鬼语也。”盖少游乃本李长吉“天若有情天亦老”之意,过于媟渎。少游竟死于贬所,叔原寿亦不永,虽曰有数,亦口舌劝淫之过。

管宁泛海,几覆舟,自言:“平生一朝科头,三晨晏起,其过在此。”今人有愧于冥冥之中者,其过何止“科头”、“晏起”而已哉?东坡云:“司马温公有言,‘吾无过人者,但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尔。”《晃氏客语》云:“怕人知事莫萌心。”此与苏子由云“但置一卷历子,日有所为皆书之”相类。

后唐明宗,公卿大僚皆唐室旧儒。其时进士贽见前辈,各以所业,止投一卷至两卷,但于诗赋歌篇古调之中,取其最精者投之。行两卷,号曰“双行”,谓之多矣。故桑魏公维翰只行五首赋,李相愚只行五首诗,便取大名,以至大位,岂必以多为贵哉?裴说补阙只行五言十九首,至来秋复行旧卷,人有讥之者,乃云:“只此十九首苦吟,尚未有见知,何暇别卷哉!”余谓国初尚有唐人之风。赵叔灵,清献之祖也,初举进士,主司先题其警句于贡院壁上,遂擢第。有诗集数十篇,闲雅清淡,不作晚唐体,自成一家。清献漕成都日,宋祁公镇益都,为序其诗。


西塘集耆旧续闻卷第九

夏文庄举制科,对策罢,方出殿门,遇杨徽之,见其年少,遽邀与语,曰:“老夫他则不知,唯喜吟咏。愿丐贤良一篇,以卜他日之志。”公欣然援笔曰:“殿上衮衣明日月,砚中旗影动龙蛇。纵横礼乐三千字,独对丹墀日未斜。”杨公叹服,曰:“真宰相器也。”此《青箱杂记》所载。又《东轩笔录》与此少异,云:公举制科对策,廷下有老宦者前揖曰:“吾阅人多矣,视贤良他日必贵,求一诗以志今日之事。”因以吴绫手巾展前,公乘兴题曰:“帘内衮衣明黼黻,殿中旗旆杂龙蛇。纵横落笔三千字,独对丹墀日未斜。”然不若前诗用字之工。所谓宦者以吴绫手巾求诗,想必有此。至今殿试唱名,宦者例求三名诗,但句语少有工者,诗亦不足重矣。

祖宗朝,一时翰苑诸公唱和,有《上李舍人》诗:“西掖深沈大帝居,紫微西省掌泥书。天关启钥趋朝后,侍史焚香起草初。”又:“黄扉陪汉相,彩笔代尧言。”又《和人见贺》:“分班晓入翔鸯阁,直阁旁联浴凤池。彩笔闲批五色诏,好风时动万年枝。”又:“太液西入凤池边,西阁凌云为起烟。彩笔时批尺一诏,直庐深在九重天。”又《内直》诗:“紫泥初熟诏书成,红药翻阶昼影清。屋瓦生烟宫漏永,时闻幽鸟自呼名。”李昉《燕会》诗:“衣惹御香拖瑞锦,笔宣皇泽洒春霖。”贾黄中:“青纶辉映轻前古,丹地深严隔世尘。”钱若水:“日上花梢帘卷后,柳遮铃索雨晴初。”杨徽之:“诏出紫泥封去润,朝回莲烛赐来香。”皆灿然有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