裨海记游


  龙碽者,大铜炮也。成功泊舟粤海中,见水底有光上腾,数日不灭,意必异宝,使善泅者入海试探,见两铜炮浮游往来,以报,命多人持巨絙牵出之,一化龙去,一就缚。既出,斑驳陆离,若古彝鼎,光艳炫日,不似沈埋泥沙中物,较红衣炮不加大而受药弹独多。先投小铁丸斗许,乃入大弹;及发,大弹先出,铁丸随之,所至一方糜烂。成功出兵,必载与俱,名曰龙碽。然龙碽有前知,所往利,即数人牵之不知重;否则百人挽之不动,以卜战胜,莫不验。康熙十八年,刘国轩将攻泉郡,龙碽不肯行,强舁之往,及发,又不燃;国轩怒,杖之八十,一发而炸裂如粉,伤者甚众。

  成功妇董氏,勤俭恭谨,日率姬妾婢妇为纺绩及制甲冑诸物,佐劳军。成功于赏赉将士,挥千万金不吝;独于女红不令少怠,使绝其淫佚之萌,可谓得治内之道者矣。

  成功立法尚严,虽在亲族有罪,不少贷;有功必赏金帛珍宝,颁赉无吝容;伤亡将士,抚恤尤至,故人皆畏而怀之,咸乐为用。其立法:有犯奸者,妇人沈之海,奸夫死杖下;为盗不论赃多寡,必斩;有盗伐人一竹者,立斩之。至今台湾市肆百货露积,无敢盗者,以承峻法后也。长子锦舍(即郑经)与弟裕舍乳母某氏通,成功知之,命以某氏沈海,锦舍又私匿之,已逾三载,无敢为成功言者。某氏怙宠,颇凌锦舍妇,妇不能堪,以告其祖父唐某号枚臣者,为致书成功;时锦舍守厦门,成功居台湾,以令箭授礼都司黄元亮,命渡海立取锦舍头来,并令锦舍母董氏自尽。母子迁延未即死,会成功病亡得免,时年三十有九。

  隆武时,凡以兵从者,悉加显秩。郑成功兵力独强,赐姓朱氏,故人又称成功国姓。至永历,又晋封延平王,给金印;成功受而藏之,终身不一用,仍称招讨大将军旧衔。其居台湾,传三世,悉遵永历纪元;长至万寿节,必设龙亭,率其官属,朝贺如礼。

  陈参军传(附)

  陈参军永华,字复甫,泉郡同安人。父某科孝廉,以广文殉国难;公时年舞象,试冠军,已补龙溪博士弟子员。

  因父丧,遂随郑成功居厦门。成功为储贤馆,延四方之士,公与焉,未尝受成功职也。其为人渊冲静穆,语讷讷如不能出诸口;遇事果断有识力,定计决疑,了如指掌,不为群议所动。与人交,务尽忠款。平居燕处无惰容,布衣蔬食,泊如也。成功常语子锦舍(即郑经)指公曰:『吾遗以佐汝,汝其师事之』!

  成功既没,郑经继袭,以公为参军,职兼将相。公慨然以身任事,知无不言,谋无不尽,经倚为重。知公贫,常以海舶遗公,谓商贾僦此,岁可得数千金,聊资公用。公却不受,强与之,辄遭风败,更与之,亦然,公笑曰:『吾固知吾命穷,徒损他人资,无益』。台郡多芜地,公募人辟之,岁入榖数千石。比获,悉以遗亲旧;量其所需,或数十百石各有差;计己所存,足供终岁食而已。

  逮耿逆以闽叛,郑经乘机率舟师攻袭闽粤八郡,移驻泉州;使公居守台湾,国事无大小,惟公主之。公转粟馈饷,五六年军无乏绝。初,郑氏为法尚严,多诛杀细过;公一以宽持之,间有斩戮,悉出平允,民皆悦服,相率感化,路不拾遗者数岁。

  一日,命家人洒扫厅事,内设供具,扃闭甚严,日斋沐具表入室拜祷,愿以身代民命;或曰:『君秉国钧,民之望也,今为此,实骇观听,其若民心何』?公曰:『此吾所以为民也』,复叹曰:『郑氏之祚不永矣』!居无何,告其家人曰:『上帝命吾宰兹郡,将以明日往』。诘朝端坐而逝。

  妇洪氏,小字端舍,与公同邑人,赋质幽娴。自于归,有齐眉举案风。晨兴,盥沐毕,夫妇衣冠裣衽,揖而后语。尤长于词翰,精刀札,闺门之内,切磋不异良友,公冗不暇给,凡文移、尺牍、属稿及丹笔批答,多洪为捉刀,而措语字画,与公无异,人不能别;白首相庄无间语。子三人,梦纬、梦球、梦□;今梦球成进士,在史馆。

  陈烈妇传(附)

  烈妇姓陈氏,参军陈永华季女,郑经长子钦舍妇也。钦舍甫弱冠,姓刚毅果断,遇事敢为,经爱任之。先是,郑经幼好渔色,多近中年妇人;民妇为经诸弟乳母者,经皆通焉。有昭娘者,遂纳为妾,有宠。经妻唐氏无出,昭娘首生钦舍,当时流言昭娘假娠乞养,实屠者李某子;独郑经谓生时目睹,不之信,族人窃诽之。未几,昭娘以众嫉死矣。

  逮耿逆变叛,郑经统舟师渡海,驻泉郡,志图内向;以钦舍守台湾,号为监国。监国居守裁决国事,赏罚功罪,一出至公,即诸父昆弟有过,不少假,用是宗族多怨之。及郑经自厦门败归,视监国处分国事悉当,益信其贤;自是军国事悉付裁决,与精兵三千人为护军,宗族益惮监国而含怨愈深矣。会经疾遽亡,未立后,家人方治含殓,经母董氏出坐帏中,传集各官,听读遗命,立新主,逡巡未举,经诸弟白董氏先收监国印;董氏命太监往取印,钦舍不与。时因讹传监国率兵且至,众仓惶不知所出;群妾有和娘者,即克塽母也,曰:『监国必无是,请往取之』。钦舍曰:『此印先君所授,军国系焉。向使一太监传命,真伪莫据,何可轻付?和娘来,固当持去』。遂随和娘至丧次,再拜董氏前纳印;董氏曰:『汝非郑氏骨血,宁不知乎』?钦舍未及对,经诸弟群起挞之;钦舍笑曰:『挞我何足武?我平日不避嫌怨,守法不阿,亦为郑氏疆土耳。今日死生惟命,何挞为』?董氏命置傍室中,不令出,经诸弟又遣乌鬼往缢之;乌鬼畏不敢前,钦舍知不能生,遂自缢死。

  明日,立克塽为嗣(克塽小字秦舍),而移钦舍柩于门外别室。董氏谓烈妇曰:『汝参军女也,参军于国有大功,汝居宫中,当善视汝』。烈妇曰:『昔为郑氏妇,今屠儿妇矣,尚安居此』?柩既举,烈妇扶柩出,人莫能阻;至丧所,昼夜哀啼不辍,路人闻之,莫不陨涕。其兄慰之曰:『汝娠未娩,盖存孤以延夫后,不犹愈于死乎』?烈妇曰:『他人处常,妹所处者变也;纵生孤,孰能容之?有死而已』。绝粒七日不死,复雉经,与钦舍合葬郡治洲子尾海岸间。烈妇幼习文史,工书,知大体,实秉母教;亡年二十。

  既葬,台人士常见监国乘马,呵殿往来,或时与烈妇并出,容服如生,导从甚盛,人以为神云。
 
番境补遗

  深山广远,平地辽阔,土番种类繁多,不能尽悉,惟记所知者。

  玉山在万山中,其山独高,无远不见;巉岩峭削,白色如银,远望如太白积雪。四面攒峰环绕,可望不可即,皆言此山浑然美玉。番人既不知宝,外人又畏野番,莫敢向迩。每遇晴霁,在郡城望之,不啻天上白云也。

  银山有矿,产银;又有积镪,皆大锭,不知何代所藏。曾有两人常入取之,资用不竭。前台厦道王公(名效崇)命家人挽牛车,随两人行,既至,见积镪如山,恣取满车,迷不能出,尽弃之,乃得归。明日,更率多人,薙草开径而入,步步标识,方谓归途无复迷理,乃竟失故道,寻之累日,不达而返。自此两人者亦不能复入矣。

  哆啰满产金,淘沙出之,与云南瓜子金相似;番人镕成条,藏巨甓中,客至,每开甓自炫,然不知所用。近岁始有携至鸡笼、淡水易布者。

  水沙廉虽在山中,实输贡赋。其地四面高山,中为大湖;湖中复起一山,番人聚居山上,非舟莫即。番社形胜无出其右。自柴里社转小径,过斗六一门,崎岖而入,阻大溪三重,水深险,无桥梁,老藤横跨溪上,往来从藤上行;外人至,辄股栗不敢前,番人见惯,不怖也。其番善织罽毯,染五色,狗毛杂树皮为之,陆离如错锦,质亦细密;四方人多欲购之,常不可得。番妇亦白晰妍好,能勤稼穑,人皆饶裕。

  斗尾龙岸番皆伟岸多力,既尽文身,复尽文面,穷奇极怪,状同魔鬼。常出外焚掠杀人,土番闻其出,皆号哭远避。郑经亲统三千众往剿,既深入,不见一人;时亭午酷暑,将士皆渴,竞取所植甘蔗啖之。刘国轩守半线,率数百人后至;见郑经马上啖蔗,大呼曰:『谁使主君至此?令后军速退』。既而曰:『事急矣,退亦莫及,令三军速刈草为营,乱动者斩』。言未毕,四面火发,文面五六百人奋勇跳战,互有杀伤;余皆窜匿深山,竟不能灭,仅毁其巢而归。至今崩山、大甲、半线诸社,虑其出扰,犹甚患之。

  阿兰番近斗尾龙岸,状貌亦相似。

  □□亦野番,惟稍驯,虽居深山,常与外通。其出入之路,有山中阻,树木深蔚,不见天日;山中积败叶,厚数尺,阴湿浥烂。遍生水蛭(即蚂蝗),缘树而上,处于叶间;人过,辄坠下如雨,落人头项,尽入衣领;地上诸蛭,又缘胫附股而上,竞吮人血,遍体皆满,扑捉不暇;闻者胆栗肌粟,甚于谈虎色变。曾有操火焚之之说者,奈南方冬暖,木叶不落,阴湿如故,火不能然;不知禹、益值此,更操何术,卒底平成?

  葛雅蓝近鸡笼。

  会稽社人不能欺。

  金包里是淡水小社,亦产硫。人性巧智。

  台湾多荒土未辟,草深五六尺,一望千里。草中多藏巨蛇,人不能见。郑经率兵剿斗尾龙岸,三军方疾驰,忽见草中巨蛇,口衔生鹿,以鹿角碍吻,不得入咽,大扬其首,吞吐再三;荷戈三千人行其旁,人不敢近,蛇亦不畏。余乘车行茂草中二十余日,恒有戒心,幸不相值。既至淡水,卧榻之后,终夜闻阁阁声甚厉,识者谓是蛇鸣;而庖人严采夜出庐外,遇大蛇如瓮;社商张大谓草中甚多,不足怪也。

  鹿以角纪年,凡角一歧为一年,犹马之纪岁以齿也。番人世世射鹿为生,未见七歧以上者。向谓鹿仙兽多寿,又谓五百岁而白,千岁而玄,特妄言耳。竹堑番射得小鹿,通体纯白,角纔两歧,要不过偶然毛色之异耳,书固未足尽信也(鹿生三岁始角,角生一岁解,犹人之毁齿也;解后再角,即终身不复解,每岁止增一歧耳)。

  牡鹿有角,善鸣。角以五月解,至八九月肥腯。鸣声甚壮,为求牝也。出则成群,以数十百计。角者居前,牝随之。相传鹿为淫兽,所谓聚麀,未可得见。至十月则鸣声渐杀,猎者不顾,以其淫极而瘠也。牝鹿以四月乳,未乳极肥;腹中胎鹿,皮毛鲜泽,文彩可爱。又牝鹿既乳,视小鹿长,则避之他山,虑小鹿之淫之也。兽之不乱伦者惟马,壮马误烝则自死;牝鹿自远以避烝,皆兽之具有人伦者。

  熊之类不一,有猪熊、狗熊、马熊、人熊之异,各肖其形。惟马熊最大;而勇鸷独推人熊,人立而走,捷于奔马,其逐人无得脱者。余所见熊甚多,独未见人熊。猪熊毛劲如鬣,又厚密,矢镞不能入;蹄有利爪,能缘木升高,蹲于树巅,或穴地而处。人以计取之,无生致者。腹中多脂,可啖。掌为八珍之一,脍炙人口,然不易熟,庖人取其汁,烹他物为羹,助其鲜美。一掌可供数十烹,若为屠门之嚼,则贻笑知味者。

  凡兽之膝皆后曲,惟熊与猴前曲,故能升木;象亦前曲。

  山猪,盖野彘也,两耳与尾略小,毛鬣苍色,稍别。大者如牛,巨牙出唇外,击木可断,力能拒虎;怒则以牙伤人,辄折胁穿腹。行疾如风,猎者不敢射。又有豪猪,别是一种;箭如猬毛,行则有声,虽能射人,不出寻丈外。

  萧朗,硬木名也。大者数围,性极坚重,入土千年不朽。然在深山中,野番盘踞,人不能取。顷为洪水漂出,郑氏取以为棺,实美材也。

  乌木、紫檀、花梨、铁栗诸木,皆产海南诸国。近于淡水山中,见有黑色树,察其质,与乌木无异,人多不知。

海上纪略

  海吼

  天妃神

  木龙

  水仙王

  糠洋、蕈洋

  大昆仑

  琉球

  日本

  红夷

  西洋国

  海吼

  海吼俗称海叫。小吼如击花鞚鼓,点点作撒豆声,乍远乍近,若断若连;临流听之,有成连鼓琴之致。大吼如万马奔腾,钲鼓响震,三峡崩流,万鼎共沸;惟钱塘八月怒潮,差可彷佛,触耳骇愕。余尝濡足海岸,俯瞰溟渤,而静渌渊渟,曾无波灂,不知声之何从出;然远海云气已渐兴,而风雨不旋踵至矣。海上人习闻不怪,曰:『是雨征也』。若冬月吼,常不雨,多主风。

  天妃神

  海神惟马祖最灵,即古天妃神也。凡海舶危难,有祷必应;多有目睹神兵维持,或神亲至救援者。灵异之迹,不可枚举。洋中风雨晦暝,夜黑如墨,每于樯端现神灯示佑。又有船中忽出爝火,如灯光,升樯而灭者;舟师谓是马祖火,去必遭覆败,无不奇验。船中例设马祖棍,凡值大鱼水怪欲近船,则以为祖棍连击船舷,即遁去。相传神为莆邑湄州东螺村林氏女,自童时已具神异,常于梦中飞越海上,拯人于溺。至长不嫁。没后,屡昭灵显,人为立庙祀之,自前代已加封号。康熙二十三年六月,王师攻克澎湖,靖海侯施公烺屯兵天妃澳,入庙拜谒,见神衣半身沾湿;自对敌时恍见神兵导引,始悟战胜实邀神助。又澳中水泉,仅供居民数百人饮;是日,驻师数万,方以无水为忧,而甘泉沸涌,汲之不竭。表上其异,奉诏加封天后。至今湄州林氏宗族妇人将赴田者,辄以其儿置庙中,曰:『姑好看儿』!遂去;去常终日,儿不啼不饥,亦不出阈。至暮妇归,各认己子携去,神犹亲其宗人之子云。

  木龙

  凡海舶中必有一蛇,名曰木龙,自船成日即有之。平时曾不可见,亦不知所处;若见木龙,去则舟必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