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轩随录


  按:此疏内阁发抄后,浚师适在倭艮峰相国宅。相国持以谓浚师曰:“足下今日见竹翁所奏否?陆宣公以来有数文字也。”浚师对曰:“程明道王霸之辨,朱晦翁面奏之词,无以过矣。”相国曰:“子以竹翁笃守程、朱,故以洛、闽为比耳。”浚师复对曰:“晦翁面奏子内云:”伏愿陛下自今以往,一念之萌,则必谨而察之:此为天理耶?为人欲耶?果天理也,则敬以扩之,而不使其少有壅阏。果人欲也,则敬以克之,而不使其少有凝滞。推而至于言语动作之间,用人处事之际,无不以是裁之。‘吴公奏疏,实本此数语,脱化而出,特当日未闻有诏褒晦翁之忠直,而今则德音下逮,且谓其剀切敷陈,深得杜渐防微之意焉。则圣主之圣,与庸主之庸,又岂可同日语哉?“相国笑而颔之曰:”子言诚然。“

  ●卷三

  ◎误截山谷诗首句“青衫乌帽芦花鞭,送君直至明君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十一年。”此山谷送乡人赴廷试诗,见宋吴《五总志》。今山谷诗别集据《西清诗话》截去首句,“十一年”讹“今八年”。青神史季温注云:“近世诗格必欲合联以成章,三句者盖亦罕见。周诗则亦有之,《麟趾》、《甘棠》等篇是也。山谷此诗盖舍近例而援古法。由是推之,山谷不特平生句法奇妙,早年诗格已高古矣。”按:季温不考其讹误,而直夸奖三句诗为高古,颇蹈疏陋。

  ◎隔山消隔山消形似何首乌,又类天花粉。秋冬收买,贯以线,阴于檐下。磨烧酒,涂一切痈疽发背,随涂随消,不可封顶,治疗尤良。予有句云:“词怜小海唱,药觅隔山消。”盖本草所未载。

  ◎武职得入文庙康熙五十九年庚子春,令武职得入文庙,与文职一体行礼。先是止许三品以上武员入庙,至是官无尊卑,俱得随班行礼焉。

  ◎中饱晋薄疑谓赵简主曰:“君之国中饱。”简主欣然而喜,曰:“如焉?”对曰:“府库空虚于上,百姓贫饿于下,然而奸吏富矣。”

  ◎叶仲方江宁叶仲方(守矩),道光己酉举京兆乡试,入直薇省,久困春官。同治壬戌已擢主事分刑部矣,是科会试竟中式。仲方每言,闱中遇其尊甫同年或监临、或知贡举,矮屋中或遇年老钦赐副榜举人者,则此科必不得中,屡试屡验。壬戌知贡举为桑百斋侍郎(春荣),仲方尊甫遂生先生壬午同榜,自谓又无望矣。榜发,同人戏语之曰:“年伯何负于年家子耶?”仲方性不耐静,敝车羸马,日驰逐软红尘土中。好交游,健饭善谈,每宴集,四座但闻仲方喧笑声。顾坐无车,公亦不乐也。官刑部未久,染时疫遽卒,年未五十。惜哉!侯官杨子恂太史(仲愈,本名仲愉,仲方同榜进士),曾为仲方作时文两比,洵一则雅谑。文云:“考试几三十回,文章竟七百字。堂上虽有同年之伯,闱中并无寿榜之人。占吉事于龙门,已兆三场之号(仲方乡会中式,皆坐龙字号)。壬戌进士仲方所以有必中之方也,后一名则许星叔,前一名则李勺山(会榜仲方名次与许、李两君联)。官先擢于刑部之中,衔仍列于题名之内(内阁题名甫成)。分余辉于凤阁,居然六子之班(中书是科中式六人)。癸丑中书,老道所以无终老之道也(仲方有老道之称)。”

  ◎剑而行剑字有二义,一作兵器用,一作携挟用。《礼记》“负剑”句,郑注“负”谓“置之于背”,“剑”谓“挟之于旁”。孔疏云:“负谓置儿背上,剑谓挟于胁下,如带剑。”欧阳公《泷冈阡表》所谓“剑汝而立于旁”也。颜修来先生作乳母传、鲍觉生侍郎作年谱,皆用“剑而行”句,盖皆本《礼》语。

  ◎乌号“乌号,桑柘。其材坚劲,乌峙其上,及其将飞,枝必桡下,劲能复巢。乌随之,乌不敢飞,号呼其上。伐其枝以为弓,故曰乌号之弓也。”见《淮南子注》。其说较“鼎湖龙去,臣下抱弓而号”为新。

  ◎赵普二女为尼《宋书。赵普传》:“普卒,有二女时皆及笄,普妻和氏言愿为尼。太宗固谕之不能夺,因赐长女名志愿,号智果大师,次女名志英,号智圆大师。”姊妹同时为尼,亦绝无仅有事。

  ◎凤阳鼓楼楹联风阳郡城有钟鼓楼,东西相向峙,明太祖建以培皇陵风水也。钟楼久圮,惟鼓楼尚存。王文简公(士礻真)题楹联云:“相阴阳,度原隰,想前朝创业艰难,惟余陵寝盘空,江淮带郭,望离离满眼旧山川,彼何人哉,顿伤心于青袍白马;省刑罚,薄税敛,沐当代深恩浩荡,但见闾阎扑地,舸舰迷津,欣蔼蔼一天新雨露,登斯楼也,岂侈观乎绿树红云。”

  ◎重修奎宿楼记先大夫官太湖教谕时,有《重修奎宿楼记》,无集可归,敬录于此:邑之有奎宿楼也,创始于康熙戊戌,徙建于乾隆庚午。自是以还,递有兴修。夫奎为西方七宿之一,居戌,为鲁分野,故曲阜圣庙有奎文阁,谓奎璧联辉也。《宋史》:“五星聚奎,占者谓主文教昌明,真儒辈出。”《孝经。援神契》:“奎主文昌,虽为武库,实文章之府。”故奎宿与文昌,学并祀焉。楼在宫墙左,形家言其向居丙,丙属火,而象文明。邑之获大魁,掇巍科,文运蒸蒸日上者,皆兆基于此。顾自嘉庆壬戌重修之后,将及卅年,风霜久阅,鸟鼠频穿。窗或剥蚀而倾欹,檐或渗漏而脱落,过其下者将有覆压之虞,甚非所以耀文明而肃祀典也。道光丙戌,山阴孙汝舟太史出宰斯邑。甫下车,谒学,见斯楼之颓败,即进前任司铎黄、秦两先生谋所以更新之。因费无所出,越明年冬,侯于邑之好义者劝捐二百余金,已召匠估修,以地冻未果。戊子夏,侯适有分校南闱之役,又以斯楼为一邑文风所关,现届乡试,暂缓鸠工,盖有望于邑之应试者登贤书、捷南宫、获大魁而掇巍科,恐一兴而于文风或有妨焉。则舍其旧而新,是谋必有议其后者,此侯之深意也。己丑八月,余甫抵任,侯即为余言。余曰:“一科而得一殿撰、一庶常,盛之极也,可以慰君望矣。仆请为斯楼诹吉兴工可乎?”侯曰:“善。”于是以前赀畀余,余乃禀请大宪,择邑之老成廉正者十人为首事,选材庀工,去朽蠹而施丹ぬ,费有不给,则更首捐倡募。不数月,而檐桷棂槛焕然一新。是役也,邑侯倡义筹赀于始,余与韦君光第、孟君继伟、蒋君劝、雷君之沅、余君启福、李君振、振璜、曹君福恒、增茜暨周生廷瓒,则始终其事,以迄用有成者也。夫天下事始创者不易,继修者亦不易。以斯楼之或建或徙,而知前此莅斯土者培植学校之心,不至于极盛之地,必不能已。且此不能已之心,非惟建之、徙之者为然,即今之修之者,亦恐不得其时而或有所妨,将并前人建之、徙之之心全功而尽弃也。则修斯楼者,亦仍建斯楼、徙斯楼之意而已矣。定远方士鼐记。

  ◎裁缝旁坐雍正间陕西巡抚西琳接见属员,有二裁缝旁坐缝衣,不但司道恭揖,二裁缝稳坐,至府厅以下长跪回话,二裁缝稳坐如故。凡地方紧要事件一一听闻,大小官员莫不骇异。见陕西粮盐道杜滨奏折。

  ◎洋呢今外洋所织羽毛大呢各料,即古之西番褐也。呢字当作尼,黄山谷诗云:“饥蒙青精饭,寒赠紫驼尼。”盖指此。

  ◎画兰诗予官京师时,散步厂肆,见旧纨扇一柄,画墨兰数笔,并题一绝于上云:“不买胭脂画牡丹,三秋风雨楚江寒。可怜一样瑶阶种,摇落人间当草看。”寄托深情,读之令人生感,惜不著作者姓名。

  ◎妓随园老人谓陈使妇人饮南宫万酒,此妇人当是妓女之滥觞。不知洪涯妓三皇时人,娼家托始,见《万物原始》。又萱草别名妓女,见《本草纲目》。草以妓名,亦新。

  ◎镜诗“河山历历看来空,万古消沈向此中。便是秦时明月在,可能还照栎阳宫?”此高念东侍郎(珩)咏秦镜诗也。梁晋竹孝廉(绍壬)为人题隋宫镜云:“就使隋堤明月在,可能还照玉钩斜?”直袭侍郎语意,未免生吞活剥矣。

  ◎νν音狄,好也。唐有于ν,元末绩溪人舒ν字道原,著《华阳文集》七卷。

  ◎采苓《采苓》,《小序》以为刺晋献公听谗作。毛传:“苓,大苦也。”朱子集注从之,谓:“叶似地黄,即今甘草。”愚按:既曰甘草,何得言苦?《穆天子传》:“天子于是休猎,于是食苦。”注:“苦,草也。”不言甘。《诗》:“谁谓荼苦,其甘如荠。”最明显。故《采菽》传:“菽所以Ρ太牢而待君子,羊则苦,豕则薇。”注:“苦,荼也。”蔡卞《毛诗名物解》:“苓,所以和百药之性,使之相为用。”然亦泥毛氏之说,以苓为大苦。不知《尔雅》“{艹灵},大苦”,{艹灵}与苓通,究无据。王雪山《诗总闻》:“苓,茯苓也。”按《本草经》曰:“茯苓,一名茯神,味甘平,生山谷。”以苓之甘与菜之苦对说,实为恰当。盖就本字解经,较甘草之说尤确。欧阳公《诗本义》曰:“采苓者积少成多,如谗言渐积以成惑,与《采葛》同。”陆农师曰:“谗人无所不至,其害人也,皆因其事而谮之也。采苓因人之甘而谮之,采苦因人之苦而谮之,葑有时而甘,有时而苦,言因人之甘苦而并谮之。”(逸斋《诗补传》所论与农师同。李樗、黄熏集解谓陆说穿凿之甚,殊失平允。)近俞氏樾《群经平义》云:“苓之为言怜也。”则匪夷所思矣。

  ◎南宫真迹予家所藏米南宫墨迹手卷,长数丈,字近三寸余,笔势飞舞,洵希世宝也。予官京师,请吾师椒生先生补题卷尾。先生题云:“米南宫书梁简文帝《梅花赋》卷子,为宋内府物,旧藏太仓某巨绅家。宋牧仲尚书抚吴时,以千金购得之。嗣归亳州梁闻山明府,明府与定远方耐斋赠公(熙)为莫逆交,耐斋精青乌术,为明府先世卜吉壤,明府感其谊,持此为谢。耐斋殁后,屋庐不戒于火,仓猝间是卷为奴子窃去。历数年,耐斋犹子豫圃司马复购归,付其子调臣学博守之。学博工八法,富于收藏,合肥黄季侯中丞欲以宋椠五经见易,学博未许也。岁癸丑,贼氛肆扰,学博所藏金石书画悉成煨烬,独此卷岿然尚存,非冥冥中有神物护持耶?惜卷后赵吴兴、许祭酒、高青丘、李空同、王凤洲、董玄宰、王逊之、王觉斯、龚孝升及王渔洋、汤潜庵、傅青主、笪江上诸公题跋因卷长均失去。学博子浚师携至京,重加装治,乃述其缘起如此。时同治六年秋七月,顺德罗衍识。”

  ◎书养一斋诗话余官京师,子箴兄自粤中来书,索潘四农孝廉(德舆)《养一斋集》,京师书肆中无之,偶与何骏卿中翰(其杰)言及。中翰山阳人也,乃致书于其家人,寄以饷予。适予病足请假,秋宵无事,取全集读之。中有《诗话》十卷,详古略今,分唐界宋,可议处甚多。粗举数条,非故蹈文人争执习气,亦凭我之一得质诸世之知诗者,庶不蹈レ埴索涂之诮云。

  《养一斋诗话》云:“近人诗话有名者,如渔洋、秋谷、愚山、竹、确士所著,不尽是发明第一义。”云云。浚师按:严沧浪谓论诗如论禅,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潘说盖本此。然作诗发明第一义尚可,说诗而欲发明第一义,不知《三百篇》何篇为第一义也?文衡山叙《都元敬诗话》云:“诗话必具史笔,宋人之过论也。元辞冷语,用以博见闻、资谈笑而已,所贵正在识见耳。”此言极当。见闻博则可以熟掌故,识见正则不至谬是非。古人学问各有所得,但当遵守其长处,若一概抹煞,岂非愚妄?

  养一斋《题近人诗集》绝句有云:“蒋袁王赵一成家,六义颓然付狭邪。稍喜清容有诗骨,飘流不尽作风花。”以六义望蒋、袁、王、赵,似视四公太重;以狭邪加蒋、袁、王、赵,又似视四公为太轻。其实四公长处,潘恐未必能梦到也。乡校俚儒,携《兔园册》,教田夫牧子,而曰吾之议论足以上俪十三经,下包廿四史,廉顽起懦,挽俗振颓。其不为识者所笑,鲜矣。

  又云:“杜诗一首之中好丑杂陈,然拙处在此,高出千古处亦在此,非丑拙之不可及。盖题无巨细,句无妍媸,一派滚出,所以为江河力量。若着意修饰,使之可人,则近人之作耳。”此论颇有见地,何以又将放翁诗重复句一一指摘,并将押了字韵十数句全行标出,似深以放翁诗近万首不易检寻为憾。果尔,必使放翁着意修饰比于近人乎?周公作《无逸》有七“呜呼”,《麟趾》、《驺虞》有五“吁嗟”,太史公《平原列传》有无数“先生”。诗文理本一贯,重复云乎哉?

  又云:“退之《雪》诗‘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诚不佳。然欧阳永叔、江邻几所称‘坳中初盖底,垤处遂成堆’,亦琐细无味。”予按:退之此等句,系从惠连《雪赋》“因方为,遇圆成璧”脱化而出,特不如其浑成耳。退之工拙却不在此。

  又云:“予欲世人选诗读诗者,如曹操、阮籍、陆机、潘岳、谢灵运、沈约、范云、陈子昂、宋之问、沈期诸乱臣逆党之诗,一概不选不读,以端初学之趋向,而立诗教之纲维。盖人品小疵,宜宽而不论,此诸人非小疵也。”议论亦是,后忽录宋贼刘豫诗“寒林烟重暝栖鸦,远寺疏钟送落霞。无限岭云遮不断,数声和月到山家”一首,为“清光鉴人,竟不可以人品定”。将以刘豫为小疵,可以宽而不论乎?我所不解。

  又云:“范文论七律,谓李、杜之后当学者许浑而已,吾甚不然其说。必求浑之名句,惟‘山鸟一声人未起,半床春月在天涯’,‘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平’。”云云。按:“湘潭”句系浑《凌敲台诗》。台在姑孰(今太平府)黄山上。胡Т叟云:“于黄山西望天门,两崖中豁,江水真有巴蜀直来之势。东望牛渚,是为江潭。旧作‘湘潭’,字误。”(详予笔记中第二卷)潘依俗本,未加考核,且不究其命题命意所在,而徒以名语许之。说诗者不应粗率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