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轩类记


  昆城夏氏,与处州卫某指挥为亲旧。指挥闻夏氏有淑女,求为子妇,数年未成。后求之益力,家人皆许之,女之祖独不许。因会客,以骨牌为酒令,祖设难成之计,谓求婚者云:“铺牌若得天地人和四色皆全,即与成婚。”一拈而四色不爽,众惊异,遂许之。太仓曹用文、查用纯素友善,适其妾各有娠。一日会饮,戏以骰子为卜,云:“使吾二人一掷而六子皆红,必一男一女,必为婚姻。”一掷而得浑纯。后果查生男,曹生女,查以子赘曹为婚姻。此二事相类而甚奇,盖亦非偶然也。

  江西山水之区多产蛟,蛟出,山必裂,水必暴涌。蛟乘水而下,必有浮菹拥之,蛟昂首其上。近水居民闻蛟出,多往观之, 或投香纸,或投红绡,若为之庆贺者然。云蛟状,大率似龙,但蛟能害及人畜,龙则不然。龙能飞,且变化不测,蛟则不能也。

  庆元初,韩侂胄既逐赵忠定,太学生敖陶孙赋诗于三元楼上,云:“左手旋干右转坤,如何群小恣流言,狼胡无地居姬旦,鱼腹终天吊屈原。一死固知公所欠,孤忠幸有史长存。九原若遇韩忠献,休说渠家末世孙。”陶孙方书于楼壁,酒一再行,壁已不存。陶孙知诗必为韩所廉得,捕者将至,急更行酒者衣,持暖酒具下楼。捕者与交臂,问曰:“敖上舍在否?”敖对以:“若问太学秀才耶?饮方酣。”陶孙亟亡命奔走闽。后登己丑第,此出杭志记遗。陶孙字器之,宋庆元五年曾从龙榜进士,奉议郎泉州佥判,其名衔仅见昆山志进士题名中,而不知其何如人。观此则其为人可知矣。

  宋神宗问吕惠卿:“何草不庶,独蔗从庶,何也?”惠卿曰:“凡草种之则正生耳,蔗种之则旁生。”上喜之。

  按六书有谐声,蔗,庶声。庶,古遮字,非会意也。若蔗以旁生从庶,则鹧鸪、蟅虫亦旁生耶?小人之率尔妄对,类如此。闻本朝天顺间,睿皇欲除某为翰林学士,以翰林已有三员,疑其过多。兵书陈汝言适侍侧,叩头云:“唐朝学士十八人,圣朝三四人,何多?”上喜之,遂决。盖唐之十八人,太宗为太子时,私引文学之士,以为羽翼,非以学士名官也。学士美官,其滥如此,可乎?君人者闻此言,幸而自悟,或询之有识者,面斥其非而远之,则小人不得以利口乱聪明矣。惜乎皆不悟也。

  中吴纪闻六卷,每卷首题云:昆山龚明之。前有明之淳熙元年自序,后有至正二十五年吾昆卢公武记得书来历,及校正增补大略。且云:“非区区留意郡志,此书将泯没而无闻矣。”弘治初,昆尹杨子器翻刻印行。考之宣德昆山志,不载此人。近检公武苏州府志,具明之言行甚悉。盖公武之志人物,间有略其邑里者。昆山志孝文类载马友直、周津、曹椿年,皆本之郡志,而明之独遗之,岂不以是欤!公武知之稔而欠详,后人缺其疑而不志,无怪其然也。记以候修邑志者增入之。

  米元章以书画名一时,其文章不多见。家藏故纸中,有露觔烈女碑文一通,辞亦清古,今维杨新志已收入,兹不录。录其赞云:“王化焕猗盛江、汉,叔运煽猗人伦乱。一德彦猗昭世典,情莫转猗天质善。楚泽缅猗云水偃,炜斯囝猗日星建。此赞每句二韵,亦新奇。囝与茧音同,闽人呼其子云然。古韵书无之,盖后世方言耳。 昔刘梦得以餻字不经见,诗中辄不敢用。囝惟顾况有诗,陆放翁亦有“阿囝略如郎罢意”之句,然用之闽、越,似亦无害。江、淮之俗,故所未闻也。而用之刻石之文,何耶?

  本朝文武衙门印章,一品二品用银,三品至九品用铜,方幅大小,各有一定分寸。惟御史印比他七品衙门印特小,且用铁铸,篆文皆九叠。诸司官衔有使字者,司名印文亦然。惟按察使官衔有使字,而司名印文无之,此所未喻也。军卫千户所,有中左右前后之别,而所统千百户印文,但云“某卫某千户所百户印”,十印皆同,不免有那移诈伪之弊。此则关防未至而然也。若于百户上添第一第二等字,则无弊矣。

  魏文靖公骥为南京礼侍时,尝积有文银百余两,置书室中,失去。巡捕者廉知为一小吏所盗,发其藏,已费用一纸裹,余无恙也。当送法司问罪,公怜其贫,且将得冠带,曰:“若置之法,非惟坏此吏,其妻子恐将失所。”遂寝之。

  提督徐州仓粮太监韦通,尝于桓山寺凿井,深数丈,闻锸下有声铿然,得独轮铜车一具。其色绿如瓜皮,通命磨洗,视之,上有识文云:“陆机造。重三十钧。”推之,轮转而可行。遂进于朝,时宪宗方好古器物,得之甚喜,朝时受赏颇多。成化乙巳岁也。

  丘阁老世史正纲唐德宗兴元元年书:“始赐有功将士以功臣名号,其目云:“所谓奉天定难功臣是也。然其所谓奉天者,以地言也。后世遂袭之,以为奉天命,殊失初意矣。”今按“后世”二字,若指五代及宋、元有此袭号则可,若谓本朝则非也。盖本朝功臣勋阶,固有奉天翊卫等字,然朝廷正殿正门,皆名奉天,凡诏赦及封赠文武官诰敕起语,皆曰奉天承运。其主意正谓天子奉承天命以治天下,故事必称天,非袭唐奉天之名也。

  弘治六年癸丑十二月三日之夕,南京雷电交作,次日大雪。自是雪雨连阴,浃月始晴。考之周密野语,记元至正庚寅正月二十九日未时,电光继以大雷,雪下如轮。是年二月三日春分。又记略云,春秋鲁隐公九年三月,即今之正月,三国吴主孙亮太平二年二月,晋安帝元兴三年五月,义熙六年正月,皆有雷雪之异。义熙以前云,皆未考。至元庚寅,密所亲见也。然皆在正月、二月,今癸丑十二月六日大寒,二十一日方立春,尤可异也。

  北方有虫名蚰蜒,状类蜈蚣而细,好入人耳。闻之同僚张大器云:人有蚰蜒入耳不能出,不以为意。久而觉脑痛,疑其入脑,甚苦之,而莫能为计也。一日将午饭,枕案而睡,边有鸡肉一盘在旁,梦中忽歕嚏,觉有物出鼻中,视之,乃蚰蜒在鸡肉上,自此脑痛不复作矣。又同僚苏文简在山海关时,蚰蜒入其仆耳。文简知鸡能引出,急炒鸡置其耳傍,少顷,竟有声鍧然,乃此虫跃出也。此救急之术,记之。

  勿轩熊氏尝论孔庙诸贤位置,大意谓四配中若复圣、宗圣、述圣三公,各有父在庑下。揆之父子之分,其心岂安?宜作寝殿,以叔梁纥为主,配以无繇、子点、伯鱼三人,祀之别室,当矣。叔梁纥之为主,亦无谓。孟孙氏非圣贤之徒,何可与此?此尤迂谬之见。

  乡人尝言野中夜见鬼火、神火。鬼火色青荧,不动,神火色红,飞越聚散不常。疑即祭义所谓“焄蒿凄怆,百物之精神”之着也。盖火为阳精,物多有之。世知木石有火,而不知龙雷皆有火。夏天久旱,则空中有流火,今谓之火阳是已。海中夜亦有火。肥猫暗中抹之,则火星迸出。壮夫梳发亦然。精油见日亦生火。古战场有磷火。鱼鳞积地及积盐,夜有火光,但不发焰。此盖腐草生萤之类也。

  古人诗集中有哀挽哭悼之作,大率施于交亲之厚,或企慕之深,而其情不能已者,不待人之有请也。今仕于朝者,有父母之丧,辄遍求挽诗为册,士大夫虽非出自至情,亦勉强以副其意,举世同然也。原其所自,始则要结,流于夸耀,终至于仿效成风,而莫之能救矣。盖卿大夫之丧,有当为神道碑者,有当为墓表者,如内阁大臣三人,一人请为神道碑,一人请为墓志,余一人恐其以为遗己也,则以挽诗序为请。皆有重币入贽,且以为后会张本,此所谓要结也。既有诗序,则不能无诗,于是而遍求诗章以成之。亦有仕未通显,持此归示其乡人,以为平昔见重于名人,而人之爱敬其亲如此。此可谓夸耀也。亦有其心无所要结,无所夸耀,以为不如是,则于其亲之丧有缺然矣。于是人人务为此举,而不知其非所当急。甚至江南铜臭之家,与朝绅素不相识,亦必夤缘所交,投贽求挽。受其贽者不问其人贤否,辄尔应之。此所谓仿效成风而莫之能救也。又闻铜臭者得之,不但裒册而已,或刻石墓亭,或刻版家塾。有利其贽而厌其求者,为活套诗若干首以备应付。及其印行,则彼此一律,此其最可笑也。

  今云南、广西等处土官无嗣者,妻女代职,谓之母土官。隋有谯国夫人冼氏,高凉太守冯宝妻也。其家累叶为南越首领,跨据山洞,部落十余万家。夫人在母家,抚循部众,能行军用师,压服诸越。后以功致封爵,此女土官事始,但夫人父家有兄,夫家有子,与今不同耳。

  癸丑五月,苏州大风雷,牛马在野者多丧其首。民家一产五子,三男皆无首,肢体蠢动,二女脐下各有口眼,啼则上下相应,数日皆死。王指挥辅回自京师,闻有奏词到部云。

  唐诗大家,并称李、杜,盖自韩子已然矣。或疑太白才气豪迈,落笔惊人,子美固已服之。又官翰林清切之地,故每亲附之。杜诗后人始知爱重,在当时若太白之眼空时流,盖以寻常目之,故篇章所及,多不酬答。今观二公集中,杜之于李,或赠,或寄,或忆,或怀,或梦,为诗颇多。其散见于他作,如云“李白斗酒诗百篇”,“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讯今何如”之类,褒誉亲厚之意,不一而足。且于它人或称行,或称官,或称字,于白率斥其名,若前辈之待后生者。及观李之于杜,惟沙丘城之寄,鲁郡东石门之送,饭颗山之逢,仅三章而已。况沙丘、石门,略无褒誉亲厚之词,而饭颗山前之作,又涉讥谑。此固不能不起后人之疑也。尝闻乡老沈居竹云:饭颗山,天下本无此名。白以甫穷饿,寓言讥之。“太瘦生,作诗苦”,则明白笑之也。未知然否。

  病霍乱者,浓煎香薷汤冷饮之,或掘地为坎,汲水于中取饮之,亦可。最忌饮热汤,饮热米汤者必死。

  诗兼美刺,寓劝惩,先王之教也。故有矢诗之典,采诗之官。盖将以知政治之得失,风俗之美恶,民生之休戚,以求有补于治,未闻以诗而致祸者。自后世教化不明,邪妄希旨,在上者怀猜忌之心,在左右者肆谗贼之口,于是乎诗祸作矣。唐以诗赋取士,故诗学之盛,莫过于唐。然当时诗人往往以国事入咏,而朝廷亦不知禁,可谓宽大矣。但尊者之失,亦所当讳,而彼皆昧之,何耶?姑以易见者言之,如“三郎沉醉打毬回”,“虢国夫人承主恩”,“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是何美事,而形之咏歌,固以显其君上之失矣。至若“薛王沉醉寿王醒”之句,虽前人尝辨薛王蚤薨,未尝与贵妃同宴龙池。然寿王之醒,触犯忌讳,尤非臣子所忍言者。使猜忌之君观之,宁不槩以贤人君子之为诗,皆敢于攻发君上阴私者耶?故一有谗谮,皆信之不疑,而伤害随之矣。予尝谓后世诗祸,实唐人有以贻之也。

  甲寅六月六日,苏州卫印纽热灸,手不可握。吏以告卫官,各亲手握之,始信。乃以布裹而用之,亦可异也。

  班孟坚汉书,大抵沿袭史记。至于季布、萧何、袁盎、张骞、卫、霍、李广等赞,率因史记旧文稍增损之(张骞赞,即史记大宛传后,)或有全用其语者。前作后述,其体当然。至如司马相如传赞,乃固所自为,而史记乃全载其语,而作“太史公曰”,何邪?又迁在武帝时,雄生汉末,安得谓杨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风一哉?诸家注释,皆不及之。又公孙弘传,在平帝元始中,诏赐弘子孙爵。徐广注谓后人写此以续卷后。然则相如之赞,亦后人剿入,而误以为太史公无疑。至若管仲传云后百余年有晏子,孙武传云后百余年有孙膑,屈原传云后百余年有贾生,皆以其近似,类推之耳。至于优孟传云其后二百余年秦有优旃,而淳于髡传亦云其后百余年楚有优孟,何邪?殊不思优孟在楚庄王时,淳于在齐威王时,楚庄春秋之世,齐威乃战国之时,谓前百余年楚有优孟可也。今乃错谬若此,且先传髡而后叙孟,其次序晓然,谓之非误,可乎?此出齐东野语。尝见元吴文正公、本朝王忠文公读史记伯夷传,疑其不伦,皆有所更定。窃叹服前贤读书精察如此。近见此语,又以叹公谨识见之明,虽前代深于史学者,亦未之觉也。因记之,与读史者共焉。[乐隐键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