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亭杂记


  萨吗诵祝至紧处,则若颠若狂,若以为神之将来也。诵愈疾,跳愈甚,铃鼓愈急,众鼓轰然矣。少顷,祝将毕,萨吗复若昏若醉,若神之已至,凭其体也,却行作后仆状,主家预设椅,对神置,扶萨吗坐于椅,复作闭气状。主人于时叩神前,持杯酒灌豕耳,豕挣跃作声,主家乃阖族喜曰:“神圣领受矣。”乃密为萨吗去鼓、脱帽、解铃,不令铃鼓少有响声。萨吗良久乃苏开目,则闯然作惊状,以为己之对神坐之无礼也,急叩谢神,徐起,贺主家。礼毕,众乃受福。萨吗即古之巫祝也。其跳舞即婆娑乐神之意。帽上插翎,盖即鹭羽、鹭之意也。必跳舞,故曰跳神。二十年前余尝见之。今祭神家罕有用萨吗跳祝者,但祭而已。此亦礼之省也。

  汤山之东三家店有一破庙,外有碑卧焉。为赵子昂书,大楷,颇近颜鲁公。

  宝五峰冠军奎手拓数字,惜无人护持也。

  木兰为较猎之所,又谓之哨。哨者,哨鹿也。哨鹿者著鹿皮,衣鹿角冠,夜半于旷山中吹哨作牡鹿声,则牝鹿衔芝以哺之。盖鹿性淫,一牡能交百牝,必至于死,死则牝鹿衔芝草以生之,故哨之以取其芝也。每秋驾临,以行秋猕之典。

  其中有地名半截塔,有一塔倾圮已久,内有字曰“敬德监造”,乃元时物也。五峰言半截塔之北,有地忘其名,有一墓,前有二小石,皆作成房室之状。其左者,上一小额曰“孝敬之墓”,以过路未将拓出。右者,门半开,露半身小儿。

  大觉寺在圆明园西,金之清水院也,今犹擅泉竹之胜。斌笠耕太仆尝游憩焉。

  次日晨起,欲穷附近山水因至。山有二栈,其山甚高。山顶有玉皇庙,惟一老内监卢姓养静其中,每日下山樵汲自给。山有洞,洞口石明净若有人常摩挲者。又至城子山,山上皆砖砌,若城。山顶有真武殿一间,其门内尘封,乃返。告之方丈慧彻,慧彻戒莫再往。问其故,告曰:“二栈之内监,颇有道行。前曾有女子至其旁挑之,诵经如故,久之不为动。女乃言曰:”本欲食汝,我乃洞中之蟒也,洞中之净石即我出入所致。汝修行颇坚,不能害。自后约为谈友,可乎?‘内监许诺。女出入必风,于是日至城中,有所见闻,归必以告。因言:“但不能进内城,正阳门有关圣守之,各门皆有神。惟外城可至耳。’此处有蟒妖,不可轻至也。”

  城子山之麓地名水塔寺,有园一区,本傅东山部郎园也,同年英竹泉少寇瑞得之。园固有池,竹泉芟刈古柳而广大之。后归于霄叟相国师,师乃修葺名之。

  京城贡院内有一白蛇,出则不利于考官。十八房,惟第三房屋舍孙辰东没于其中,孙盖非考终命者,同考官多不肯居是屋,或于亲友同为房考者约共一室,此屋遂空。戊寅乡试,杨编修希铨与某以此舍为会食之所。一日甫晚餐,屋墙忽倾倒,如人力推者然,惧而出,不敢食于此,而家人及乡厨(场中谓乡官厨为乡厨)。遂以为厕。一日有青蛇一自户下出,了不畏人。众趋视,则更有大白蛇一,巨如茶盂,长六七尺,蟠于舍中,昂首视人,群惧而奔。不数日,同考广东崔舍人槐没于闱中,贵州某病亦几危。此蛇不知是何怪也?更有青蛇,则又不仅一白蛇矣。

  孙没于第三房,后颇为厉,拆而改葺,亦复未安。自其子河间太守宪绪释褐后,稍稍安静。某科宪绪以充同考官,众留此屋与之。孙己携香楮入闱,至舍设奠,哭而祝之。此舍由此稍安。己巳会试,同年邵编修葆钟充同考,不知此舍为孙之屋也,居之。试事毕,亦无他异。揭晓前一日,同人有贺之者,询得其由,是夕寒热大作。填榜时竟不能升堂出闱,半月而没。甲戌春闱,孙少兰侍御入闱最后,惟余此舍。少兰乃约与余同居,问之,辛未同考已无人敢居者。此舍由此遂废。今复有崔舍人之事,又将废一屋舍矣。

  都中天主堂有四:一日西堂,久毁于火,其在蚕池口者曰北堂,在东堂子胡同曰东堂,在宣武门内东城根者曰南堂。南堂内有郎士宁线法画二张,张于厅事东、西壁,高大一如其壁。立西壁下,闭一目以觑东壁,则曲房洞敞,珠帘尽卷。

  南窗半启,日光在地。牙签玉轴,森然满架。有多宝阁焉,古玩纷陈,陆离高下。

  北偏设高几,几上有瓶,插孔雀羽于中,灿然羽扇。日光所及,扇影、瓶影、几影不爽毫发。壁上所张字幅篆联,一一陈列。穿房而东,有大院落。北首长廊连属,列柱如排,石砌一律光润。又东则隐然有屋焉,屏门犹未启也。低首视曲房外,二犬方戏于地矣。再立东壁下,以觑西壁,又见外堂三间。堂之南窗日掩映,三鼎列置三几,金色迷离,堂柱上悬大镜三。其堂北墙树以扇,东西两案,案铺红锦,一置自鸣钟,一置仪器,案之间设两椅。柱上有灯盘,四银烛矗其上。

  仰视承尘,雕木作花,中凸如蕊,下垂若倒置状。俯视其地,光明如镜,方砖一一可数。砖之中路,白色一条,则以白石者。由堂而内寝室,两重门户,帘栊然深静。室内几案遥而望之饬如也,可以入矣。即之,则犹然壁也。线法古无之,而其精乃如此,惜古人未之见也,特记之。

  尺五庄在南西门外里许,都人士夏日游玩之所也。有亭沼荷池、竹林花圃,可借以酌酒娱宾。其西北为柏家花园,有长河可以泛舟,有高楼可以远眺,茂林修竹,曲榭亭台,都中一胜境也。尺五庄乃其附庸耳。其初俱为王氏之园,继为果亲王府所有,后乃归之柏氏。柏氏不恤其村人,嘉庆六年大水,近园饥民竞相蹂躏,高楼则拆毁之,大木则斧戕之,林竹池荷鞠为茂草。柏氏不能有,乃鬻于明氏,尺五庄则分鬻于多氏。明太守者,丰于财,乃购料庀材,欲复其旧而更壮之。费资万余,材甫粗备,未及修而没。其家乃转售其材于匠氏半,造者亦毁而售其材,荒烟蔓草中,但余一片长河而已。尺五庄亦转为特廉访所有。廉访名特通阿,初守河南之汝宁,氵存擢为陕西廉访。廉访之购斯庄也,将以娱老。未几卒,公子乃于此地营窀穸焉。转眼沧桑,可胜感叹。庄外余一亭,沿河构屋数间,周曲设以苇篱,有售酒食者,以供游人饮歇。城市庄严,到此饶有野趣,都人称“小有余坊”焉。

  余少读《书经》“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及十余岁稍解文意,以为黄河虽大,焉能怀襄山陵,以至滔天也,当系史臣故甚其词耳。后督学中州,按部陕州罢,亲至三门以观禹功。山距城三十里。此三十里两面皆山,中夹一河,宽可数十丈,氵朋腾澎湃。至三十里将尽之处,忽有一山如堵墙横截其中。禹将此山凿三洞,如城门而大,中为神门,右为人门,左为鬼门。河乃由其中奔流而下。

  当未凿门之先,河流如入囊中,不得出,所谓“激而行之可使在山”,势不得不漫左右两山而下。水自山而下,欲其不“浩浩滔天”不能也。今神门船不敢过,人门亦不可进,盖门旁有矶,稍不得法,则船必触矶而败,往来者惟鬼门耳。第当其时禹如何而凿,此其所以为神功也。立三门山上遥望之,可里许中流有一大石如柱,河水奔激,势甚猛悍,至此触石柱分流而下,其势稍杀。此即所谓砥柱也。又东则至孟津矣。孟津以上有山夹河,势不得逞,是以亘占无溃决之患。下此则不可言矣。

  河南少林寺后殿西壁前设供桌,供一石,高几二尺强,上下宽五七寸不等。

  石面似平,凸凹实不平也。石质似净,黄黑实不净也。即之,一粗石了无异处。

  向之后退至五六尺外,渐有人形;至丈余,则俨然一活达摩坐镜中矣,谛视,腮边短髭若有动意,与世所画无纤毫差,盖传者实真像也。寺僧言乾隆三十六年驾幸嵩山,欲观祖师面壁石。石在少室山洞中,故浮置之者因请以呈览焉。精气所存,终古不减。此余所亲见者。

  由陕州至三门,循山边而过,中有一段,差役、舆夫齐声呐喊而疾趋。盖山上时有人抛石,实则无一人也。不喊则必被击,大喊则少停。余过此回首视之,石复缓缓由山飞下,如有人抛之者。抛石积河边,日积月累当亦成小山,而河边固无多石也。此理殊不可解。

  少读《左传》,于秦之孟明颇重其人,重其能奋志终取晋邑也。后人亦未有议之者。当其出师时,蹇叔哭送其子,谓晋人御师必于骰,果败于ゾ,何其智不蹇叔若也,殊为之惜。后考ゾ有二,东ゾ在今永宁北六十里,西崤在今陕州,其中相距三十五里。或谓故道今峡石驿是。余亲至其地,询知古道在张茅,去峡石五里。因策骑至张茅,见山川险,望之生畏。盖王莽以其地险,乃开今峡石之道。今峡石之路犹不能并轨而驱,则当日ゾ、函之险阻可想而知。晋自灭虢,据ゾ、函之固,有桃林之塞,以拒秦人之东,顾秦安能越此而东逞哉?于此乃知孟明非将才矣。为大将者,必知天时,必明地利。盂明竟昧昧以致匹马只轮不返,其为擒囚也,固宜。况由秦而东渡河,以道计之,当过虢之桑田(今阑乡),入桃林塞(今灵宝),越下阳(今陕州)、虢璋(今渑池。)周墙人(今新安),越王城(今河南府),历滑国(今偃师)、巩(今巩县)、成皋(今泛水)郐、(今密县),又西而后入郑(今新郑)。孤军深入,兵家所忌。无论其必不可得,即使得郑,将谁属哉?不得已灭滑而还,终亦为晋有,不能自守,此一定之理也。

  似不应愦愦至此。盖缪公之纳晋公,久欲图其割地,藉以为东图耳。迨晋诸臣不与,乃欲乘其丧不及备以掩而通东出之,谋为异日东辙计也。观其自华阴出关,经历二崤,绕周之に辕(今巩县)、伊阙(今嵩县),而后至今河南之偃师,行嵌岩深谷中二千余里,被弦高破其机关,乃灭滑还,其计原有在也。不料晋诸臣皆奸雄,早已窥破,岂肯令其越崤、函以东一步耶。是以虽败而缪公不肯罪之。

  此行盖非孟明之得已也。然欲行险侥幸,罪亦无辞耳。读书论世,其时、其地、其事不了了于胸中,未可轻易雌黄也。

  山西平陆县,春秋虞国也。河南陕州,春秋虢国也。今陕州至平陆不过五里,由大阳渡渡河而行,虽迂道亦不至十里,山西到陕非由平陆不得达。自春秋至今二千余年,此道不易。晋欲取虢,舍虞即无由通。借之道以灭虢,归不灭虞,是终不能有虢也。此理不论何人亦当明之,而虞公竟宴然自安。千古愚人,莫虞公若矣。

  嘉庆戊辰九月二十二日,行抵华阴县。将欲游华,细雨不辍,虔心默祝,早饭罢,忽然开朗。县尹遣人告曰:“天助游兴,少俟路出,可先至玉泉院。明晨入山,当具匹帛、布履、山舆以待。”及晡时,与小鹤同年乘马出郭,对岳前行。

  危峰插天,秋树红黄相间,日光射影,如画里行也。过古云台,庙宇宏壮,惜倾圮已甚。又转而过十方院,绿竹夹径,清泉细流,其声琅琅然,则至玉泉院也。

  泉自山岭而下,清澈毛发,饮数瓯,味甘洌沁入心脾。院有亭,亭下大石镌“山孙”二字,人因称曰山孙亭,字方二尺余,体似隶,笔法苍古,不知何时书也。

  有石洞卑而狭,传内藏希夷遗骨。上有小碑,署“希夷遗冢”四字。有石屋,内塑希夷睡像。联为蒋爰亭侍郎撰,云:“住常寂光,八百年恍如一日。开大法眼,三千界妙入微尘。”额则侍郎先德霁园侍郎书也。有石船,传是希夷卧处,船上楼房倾圮矣。院中有大石,刻大字数行,一云“五岳当先”,一云“五岳朝天”,一云“三峰插秀”,一云“蓬莱仙景”。字法颇端凝,皆万历年人书。有一院,颜曰“小有洞天”。堂上塑历来入华登仙者,中一座像稍大,则老子也。四围列座五十六,有戴笠者,有双髻者,有老者、少者,有宫人,有公主。每座后皆木牌,书仙之姓氏、出身及飞升脱化颠末。又有堂五间,旁有回廊,廊之中有曲房粮储,素观察讷为女公子崇兰坡同年绶夫人游院而造者也。道人出迎客,吐属殊雅,急欲知华山景状,先令述之,宛然如已经历矣。二十三日,天明即朝食。县尹已具匹帛及山舆至,遂易布履,曳袍裙,四人辇山舆(俗名爬山虎)。民壮二,左右掖,纤夫二,前曳而行,道人随焉。经张超谷,绕河而进,河声活活。山石丛立如戟,行其上,数折至三里龛,山中有小庵,即龛也,言行已三里矣。过王猛台,有擘窠字三镌于石壁。遥望岳路,惴惴然如不属。前进尽台,则地脉与岳连,而其山固独成一峰,绝不相与也。又进为五里关,关前大石上镌“金天初地”

  大字四,旁小字无算。石粗年久,茫不能辨。过此,一山壁立,中划数丈,宽尺许。道人告曰:“此希夷峡也。闻峡中有路上通,其下有二洞,阔腹舍口,其旁旧有希夷庙,今亡矣。”又里许,为小上方、大上方,皆于石壁凿小窠,仅容趾,旧时有铁锁可攀而上。山半有洞,洞前有台,非人迹所到矣。对上方者为毛女峰,山巅有毛女洞。再进而山腰有台,有洞。道士指云:“旧有女乘白鹿飞升,为白鹿岩也。”历十八盘,舆不能进,以匹帛系腰旋螺曳而前。古树青葱,远连天碧,道人曰:“是青柯坪矣。”心旌摇摇,小坐乃定,遂作上山计。越二里许,乃回心岭,有回心石二,一为伺仙书;其一字绝大,而“回”作“迥”,则不知谁何书也。石壁大刻“孝子回头”及“当思父母”字。又一壁大书“英雄进步”四字。

  壁之上镌有诗云:“削出芙蓉峻且深,世人到此怯登临。峰名落雁留边雁,石号回心倦客心。玉女池中云漠漠,老君洞外柏森森。烟霞满目仙踪渺,惟有黄莺托好音。”盖国初人作。又前而陟,壁插天,铁锁垂若长绳,则所谓千尺幢也。将欲援而登,忽冷雨密飞,冻云四布,山峰,黯然五色,向闻瀑布,仅于云隙窥见片白。于是游兴嗒然,慨叹而已。急下,山石磴如沐油,大风作箫声,木叶乱下,寒气逼人毛发。道人曰:“岁逢闰九月下旬,即往时十月之杪,土人当此时相戒不行。即使今日晴明,固亦不得至莲花峰也,将何宿焉?岂非山灵之默佑星节乎。”遂与道人别。舆而归,夜柝已相属于道矣。道人娄姓,乡人呼娄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