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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叶亭杂记
桂文敏公芳以少农、军机大臣奉命赴鞠案,中途授漕督,因旋旆莅任,行至荆州患病。桂之祖总督两湖,没于楚,父恒官湖北督粮观察,又没于楚。都人闻公病,皆危之,以其先不利于楚也。桂在京时与曹文正公同掌翰林院事,而彼此过访未曾登堂。病时遭梦桂来访,坐厅事告云:“吾已物化矣。惟吾祖、吾父俱不利于楚,是何故也?”曹曰:“君尊人岂官楚乎?”桂曰:“前吾家书烦君携寄,乃忘之耶?”言已,复曰:“吾今约君往履安寺,彼地绝佳可乐矣。”曹不欲往,桂起坐牵其衣,曹坚退。桂曰:“可相待二十年。”曹惊寤,次日桂凶闻至。曹追忆寄书事,乃其典试湖北时,桂曾倩寄家书,不诬也。桂二世官楚俱不利,乃至过楚亦不利。三世厄于楚,此中岂有因果欤?文正没时恰符二十年。
座师英煦斋先生庚辰四月十四日五十寿,仁宗锡以诗章,并有文绮荷囊等物。
谢摺有云:“惟国家际周甲延禧之盛会,泽必同沾;而臣工无五旬拜赐之前闻,施真逾格。”是年为六旬万寿之次年,旧典亦无赐臣工五十寿者,盖旷典也。时先生为冢宰兼步军统领,故摺中又有“统七校而周巡,俾先宿卫;首六官而步治,忝正卿阶”之句,亦可谓极一时之荣。
奎玉庭照甲戌授庶吉士。先是,令弟奎芝圃耀以辛未庶常授编修,煦斋先生作《示儿诗》有“应呼乃弟为前辈,敢向而翁认晚生”句,一时荣之。德文庄公以乾隆翰林起家。官至大宗伯。先生为乾隆癸丑翰林,玉庭昆仲后先继美,为满洲科第第一人家。成亲王为书一匾曰“祖孙父子兄弟翰林”。今玉庭长公子锡祉又以乙未科编修擢司业。四世翰林,诚玉堂嘉话也。
煦斋先生未婚时,和相欲妻之,德文庄公辞焉,和衔之。乙卯,先生以庶常散馆,和密令监试者索诗稿,记其句,将欲黜之。是日有索稿者,先生辄与之。
及缮写,别为一诗登卷。次日阅卷,遍索先生之卷而不得。是科满洲留馆只先生一人。和由是益怏怏,故文庄公扬历中外垂四十年,卒不得一谥。嘉庆年始迫锡易名之典焉。人皆眼文庄之识远,先生应事之捷也。
郑侍御敏行未释褐时,梦几上列大印一,四角无数小印围之。解者以为异日必掌封疆,小印乃属吏象也。乙丑,郑以言事左迁礼部主事,补仪制司,管铸印局,始恍然前梦已验,官止此矣,因乞归。
长牧庵相国麟抚山东时,每岁临清关有解巡抚公费若干两,相国欲奏归公。
其长公子怀亦亭云麾新方十余岁,以为不可,曰:“大人不取此项,不足为廉。
若一奏入,瓜代者至,将必仍旧贯。是令司关者倍出之矣。“不听,果如公子言。
相国亦稍悔所见之不远也。及为喀什噶尔办事大臣也,先是新奠定之初,一切赋税较之准噶尔时有减无增,回民悦服。其喀什噶尔回民内有伯德尔格一种,素皆贩运营生,绝无恒产,岁例税金十两,金丝缎二匹。乾隆二十七年有阿奇木莫萨者,于正贡外索普尔钱二十千文,办事大臣海明查出,即将此钱作为正赋。相国具奏,以为既非赋课旧有,应革。又伯德尔格初只八十余户,迨乾隆四十五年有四百余户,办事大臣玛兴阿议增贡金四十两。相国以为无论中外百姓回民,生计日繁,则生计日难,从无计户增赋之例,应裁。又喀什噶尔看管果园回民岁进葡萄一千斤,办事大臣永贵议以徒劳台站,只收二百斤;余八百斤,每斤作钱十文折价存库。相国以事虽细微,体制不合,宜免。此节殊得绥番之体。
松相国督两广时,余堂叔兰扇运同时丁内艰,在其幕府。一日相国宴客,邀之同座。食间,关部遣纪白事,相国命之入。其人见相国宴客,肴馔必丰,因属目焉。相国见之,意其人之垂涎也,曰:“汝爱食吾肴乎?”取二簋与之。相国之小仆诧其事,自座后翘足而望。相国回首见之,意小仆亦垂涎也,曰:“汝亦爱食此肴乎?”复取二簋与之,存其余以食客。客颇怏怏,族叔亦为之惶然,相国不之顾也,尽醉而罢。松相国除吏部尚书入京,行抵涿州,八喇嘛遣人迎之。
相国乘一马,喇嘛之使人乘一骡,易骑而行。自涿连宵至圆明园,其家人戚友迎于长新店者俱不知也。到园已四更,扣军机章京直庐之门,呼叶公起为具摺。叶公者,户部郎中叶公继雯也。是日叶公非入直期,其同事重松相国之为人,亦不敢辞。而相国亦不问其姓名即以叶称之而已。次日面圣即呈讲《大学》首章,以为治国平天下当自正心诚意始。出借勒相国肩舆,候客家人始闻相国之已到都也。
晚仍宿园中。又次日入城,先赴吏部之任,日晡方归家。其妾迎于中门,相国顾谓长公子曰:“此谁家戚谊也?”长公子曰:“此某姨娘耳。”相国乃恍然问曰:“汝今亦老矣。”其为人旷达如此。
人之癖好,实有不可解者。米南宫有石癖,赵魏公有马癖。卢氏莫宗伯清友先生,名瞻べ,别号韵亭,有扇癖。不论冬夏,居则几上、架上、榻上、座上无非扇也。喜为诗,又喜画。有能画者,必属之画扇,画竟即题诗。且一题再题,多至十数题,无不叠韵,俱细书于扇头。画有空处则补以诗焉。画之优劣亦无去取,但藉以题诗耳。先生兼管顺天府尹时,以在私室审断公事左迁,以太仆正卿终寿。先生爱客,家人善制捶鸡及烧卖,都中有“莫家捶鸡”、“莫家烧卖”之称。善画兰,亦不择笔,随兴画之,淋漓飞动,在天池、板桥之间。
莫清友先生又喜论时文,愈老而文思愈勃勃,然未尝落笔也。丁卯除夕,家人设酒果度岁。先生忽欲作文,顷刻而成。元旦朝贺回,已缮清本,邀余至其家读之,题为“式负版者”,兴致酣畅,书卷富有,如墨卷中当行之作。先生为进士至此已廿余年,全无荒芜之意,亦人所难能也。因命其长孙熟读以为揣摩,长孙受之而未读。是年河南乡试即此题,其长孙入场悔之莫及矣。以是科命题而先生于除夕忽作此题文,亦似冥冥中莫或使之,非偶然也。而其孙竟不读文,且不得一荐,此理殊不可解。
雪庵和尚喜画《八大人觉经》,用笔俊劲,深得鲁公三昧,明万历辛卯夏包副宪柽镌石。曾见其为弟子惠福书者。其传于世者不知尚有几本。宝五峰冠军奎藏有墨迹一卷,字较包刻觉稍小,诚所谓铁画银钩,无纤毫败笔。是卷闻铁冶亭先生总督两江时曾勒石,未之见也。五峰没,以之殉葬,真迹不复在人间矣。固不独茧纸之入昭陵也。按雪庵名普光,字元晖,号雪庵,俗姓李氏,大同人。元至元间特封昭文馆大学士,赐号元悟大师。《图绘宝鉴》但载其善画,山水学关仝,墨竹学文湖州,而不知其能画也。
扬州梅蕴生孝廉植之绩学士也,能诗又善琴,方弱冠琴已擅名。喜深夜家人睡静后,独坐而弹。一夕,曲未终,见窗纸无故自破,觉有穴窗窃听者。俄而花香扑鼻,已入室矣。乃言曰:“果欲听琴,吾为尔弹。吾顾不愿见尔也。”急灭其灯,曲终乃寝。自是每鼓琴,窗外必有声。间亦有鬼至,满室如臭沟之味。
乃曰:“此味殊不可耐。”乃不弹,鬼亦去。昔师旷奏于郭门,空天鹤至;敬伯弹于洲渚,刘女魂来。妙音感通,琴其最也。梅君之琴盖妙矣。而深夜无人,鬼来不怖,其胆亦不可及也。
扬州朱素人,名本,行四,善画,尤工花卉,一时能品也。嘉庆壬戌、癸亥间,曾作炕上小屏十二幅,为莫韵亭大京兆寿,花果翎毛虫鱼无不一一飞动,余尝仿之,幅末未署款,亦无年月。道光辛巳,商山司马由济宁缄寄属题,余为志其颠末云:“画屏十二幅,扬州朱素人本为韵亭宗伯夫子寿,计已二十余年矣。
商山官任城,检点旧藏,重付装潢,邮寄京师,属元题识。素人精绘事,称能品。
兹画笔墨淋漓,尤为杰作。元时学涂抹,尝集于三花树斋,月余不见夫子,必招致之。至则笔研纵横,杯盘狼藉,甚胜事也。今夫子骑箕天上,素人埋骨青山。
抚今思昔,能不慨然,辄书数言,不胜车过腹痛之感。“题毕,以无便未寄。壬午五月书来索取,重缀两绝于后:”汶上迢迢远寄将,摩挲旧迹益神伤。如今画手看前辈,嵩岳高高江水长。“”重展遗缣向暮天,当年雅集已云烟。房公老去廷兰死,零落人间有郑虔。“笔墨韵事,特记之。
古今孤介之性,惟能诗画者为多,而画家尤甚。倪迂、萧尺木辈性不能与人同也。盖丘壑幽邃、花竹清闲之气蕴酿已深,故画品愈高,而其性愈僻。朱昂之者,常州人,字青上,一字青立,善山水,酷近大痴,两目上视,盖观摩古画久而习成也。其姊之夫官锦县,招之,朱前往,道过都中留月余,落落不与人往来。
其同里孟丽堂,名觐乙,善花卉,得恽家三昧,而独以幽胜。时不得馆,余邀之同居。朱与盂少同窗,且相善也,来视孟,余因得识之。朱长余十二岁,而以余生于申,渠亦生于申,又所生月、日、时皆同,又名若字又与余参差同其半,而又独重余之为人,遂相友善。然每过余,但饮茶耳。若饥,则出袖中巾,取数钱令仆人购饼以食。余欲备则去。一日来别,余言:“祖道古人不废,余尚可食客乎?”乃约日制春菘一器,煮肉二斤饱食之。及出关至锦,以官署不胜舌舌遂亡去。其戚踪迹得之,已逃禅矣,拘之回,送归吴。其性之孤僻如此。丽堂善啖,无室家儿女,一身孑然,居京十余年,亦不与人结纳。目短视,作画时常以笔醮色,每误醮水,则以水涂之,及纸乾,但存魂而已。与其人善,落笔则必精心于高古一派;以其人俗,则作俗画与之。然其所谓俗者,每得佳画。所谓高古者,半水半墨,若在烟云缥缈间矣。若不喜其人,则以其纸作画而他赠焉。其性之幽僻又如此。
人有生同年、月、日、时而命绝不相似者,星家因言所生之地有不同也。汪文端公廷珍与盛京成司马书同年、月、日、时生。汪进士第,成仅一举。汪官六品,成必五品。汪五品,成则四品。成官侍郎,汪则三品。官阶每成大一级。今汪官尚书,而成犹侍郎,其爵位犹不甚相远。所可异者,二公面貌酷肖。八字向而乃面貌亦同,此则罕闻事也。其曩时丁内外艰年岁亦略相同。
张姬,盱眙汪孟棠观察云任爱姬也,早卒。汪固深于情者,思之殊切。都中友以“茧子”呼之,谓其多情缠绵若茧也,汪即别号茧兹。家伯山太守为姬作传,汪归舟咏长律三十首,曰《秋舫吟》。官番禺时,新安汪玉宾浦、顾子绍远承、陈务之务滋摘其句为图三十幅,笔墨高秀,各极意致,殊足供案头清玩。汪诗亦缠绵如其人,如:“比翼禽栖连理枝,长教相守不相离。也知此愿非虚语,未必他生有见时。供养昙花新画本,迷离灯火旧题词。怪他牛女空灵爽,肠断秋河月半规。”“幽明消息渺愁予,手把清尊问碧虚。无地可埋人世恨,何由能达夜台书。苦心领略瓜应似,薄命思量絮不如。少小便教飘泊甚,双眉曾未一朝舒。”
“剧怜娇鸟冒风沙,缯缴声中逼岁华。万里依人何竟死,一生多难久无家。秋潮旅榇随萍梗,暮雨灵旗下荻花。千种相思无限恨,乱抛笔砚毁琵琶。”“倩女归来信有灵,夜深时见火青荧。雁惊残月呼前浦,鬼语荒芦聚远汀。山与云昏天黯黯,树如人立影亭亭。船头吟罢招魂句,秋水微茫数点萤。”读之令人心侧,惜幅长不能备载。其好句如:“征实事留今日想,凭虚心写旧时容。”“却看曙后灯犹热,不道春前草竟枯。”“记得西南园畔路,四无人处哭棠梨。”“信有词堪誓天地,须知恩不在形骸。”“梦到醒来嫌太短,花从落后想初开。”“摘花露重红侵袖,斗草烟浓绿满裙。”“针榭笑声闻得喜,菊屏清韵佐持螯。”
“帘每放迟归燕子,窗常开早饲鹦哥。”“一秋扌弃向西风哭,酬尔当年泪万行。”
“怪底此身如薤露,不堪回首望芦沟。”“旧事只余鸿雪印,春心分付絮泥沾。”
皆清俊可人,为略记之。其画三十幅,汪居十七,如“双眉曾未一朝舒”、“珠帕求诗蘸泪痕”、“摘花露重红侵袖”、“题纨小令字能抄”、“二月风寒掩病帏”、“芙蓉凉露泣秋江”、“蓬窗灯影自低徊”、“乌栖风桕满天霜”、“为种春花瘗绣衾”,顾之“千林杂叶声争响”、“不堪回首望芦沟”,陈之“春心分付絮泥沾”、“商略移蕉伴曲栏”等幅,尤为雅致。
同年吴中翰兰雪嵩梁旧官国子博士,善诗。有姬名绿春,姓岳氏,山西文水县人也,善墨兰。余丁卯夏避雨兰雪斋中,兰雪命姬出见,对客挥毫,天然韶秀。
姬年十五归吴,十九而夭。兰雪伤之。姬生时最喜梅,家有梅将花,尝曰:“梅不但花可爱,影亦可爱也。”及花开而姬卒。兰雪乃作《梅影》诗:“临水柴门久不开,寒香寞寞委荒苔。独怜一树梅花影,曾上仙人缟袂来。”(兰雪时有母丧,姬扪良素。)诗具一往情深之概。法时龛学士读之,曰:“可称‘梅影中书’。”
岁辛巳,余使沈阳,《岁暮怀人》诗有《赠兰雪》一首,即用此称。诗云:“清思都在饮茶初(兰雪善饮茶),今日诗家合让渠。欲识莲花旧博士,即今梅影老中书。”
琉球国遣官生入监读书,自康熙二十二年部议准行,五年限。每逢册封之年,请于使臣回京代奏。其来也四人,率以四年而归,归其国则授四品官。嘉庆十年,其子弟来,吴兰雪时以博士教之,颇聪颖。十四年己巳,还国过山东,蒋别驾第护送之。其子弟有赠蒋诗者,有诗草,即今传海国“笔花何止属江郎”之句,工秀可诵。兰雪衣钵传之海外矣。后兰雪为候补中书,尝作诗云:“凤凰未识池边树,桃李先栽海外花。”亦韵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