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里杂存

  ○王雨舟
  王雨舟,名济,湖之乌镇市人也。其父王翁,家巨富而性吝,无子。其家临市,河傍有市桥,久废矣。一 日有老僧至门,以修桥为请。怒叱数次,其请益坚。翁曰:“汝于市中募缘,吾当为主。”僧不肯,必欲翁一力成之,不得已而诺焉。费之百金,成矣。仍建亭桥 侧,俾僧居之。僧戒律清苦,时时与翁往来笑语,甚相得也。居且十年,时翁侧室有娠,将就馆矣。一夕,翁梦此僧狼跄进门,径入闺中。翁梦中大怒,追逐,遂 醒。而内室啼声闻矣,举家大喜。天明,得外报云,僧于半夜已坐化于亭中。翁大惊异,因命其子曰济,盖取义于桥也。雨舟后官横州别驾,词翰俱佳,亦无子。性 坦夷,有大度,穷极声色富乐。终身与余先君交善,此其所自言也。
  ○佛记儿
  按史传所载,修己背坼而生禹,简狄胸拆而生 契。陆终氏娶鬼方之女,开其左右胁,而生昆吾等六人。浮屠氏称释迦之生,出母右胁。黄冠氏称,老聃之生,出母腋下。魏黄初五年,汝南屈雍妻王氏,生男从腋 下小腹上出。宋时,莆田尉舍之左,有市人妻生男,从腰脾间出,皆疮合,子母无恙。此皆得于传记。近见《琅琊漫抄》,乃文衡山先生之父林所录。称成化辛丑, 宿州奏,一妇人胁下生男。弘治改元戊申,公按宿,亲召视之,八岁矣,名佛记儿,是黄医官之甥。母娠时胁肿如臃,比生时母亦昏晕不知。及苏,视胁肿处巳平, 疮痏甫合,乃知胁下生也。据此,亦常有之,则自古圣贤之生而异于人,又何疑哉!
  ○前知
  前知之道,在至诚。固其能事, 然观传记,若夏侯婴之佳城,王果之堕棺,沈彬之漆灯,皆符于千数百年之后,载诸简册,世远或未可信。及观虞邵庵作《朱泽民母墓碣》云:至元甲午吉宜人将就 馆,其姑施夫人疾,亟下圹,梦伟丈夫告曰:“勿夺吾宅,吾且为夫人孙。”既而治地,得石焉。太守陆绩之墓,别有刻石在傍,曰:“此石烂人来。”换视之,果 断矣,遂掩之,而遂卜地。夫人复梦伟丈夫来,谢曰:“感夫人盛德,今得为夫人孙矣。”已而泽民生,为江东行省儒学提举。本朝天顺年间,徐有贞治水张秋,命 东平判官王震浚河。堤下一圹,有石志,曰:“前卦吉,后卦凶。五百年后水来冲,幸遇王通判移我在河东。”遂改葬之。则前知之术,信有之矣,岂皆至诚之圣人 哉!
  ○习静
  正德初,先师阳明习静于阳明洞。洞在南镇深山中,先生门人朱白浦、蔡我斋等数辈自城往访焉。道遇先生家 童,问以何往,对曰:“老爹知列位相公且将至,故遣我归取酒肴耳。”众异之。既至,问曰:“先生何以知某等之将至也?”先生曰:“诸君在途,某人敲水洗 手,某人刻竹纪诗,皆如目击。”众益大骇。盖无事则定,定则明,故能心通。岂他术哉!信蜀山人董《五经》之事,非诬矣。然非圣智之资,未易言也。
  ○盛玉华
   玉华盛先生端明,南海人也。提学浙中,通政南畿,余时屡获接之。宽仁厚重,犯而不较,忍性绝欲,存心济物,真盛德君子也。尤精于医,自言尝集方书一千 卷。家不杀牲,虽会客,惟取诸市。自己饮食惟白粥、柏子汤而巳,茶亦不用也。尝自云:“诸君不信轮回,盖忘之耳,其不信固宜。惟余自生时,即能记忆,故惟 自知之,自信之耳。余前世乃广东一军卒也,不欲言其名,父早丧,惟能认母与妻耳,专与百户牧马。今母妻之容,与系马之树,宛在目中。”其自言如此。又自述 今生之异:盖其今世之父选,一苦寒边方教官,年五十余无子,因学中无乡贤祠,言于县尹而图之。既得地矣,期以明日启土,夜梦一朝服者曰:“此吾宅也,公能 存之,当使公生贵子。”及明破土,得一碑,曰:“端明殿学士某之墓。”遂不动,为之封而树之。逾年而得先生,因以为名云。
  ○郭景纯
   阳明先生,正德庚辰八月廿八夕,梦晋忠臣郭景纯璞以诗来谒。且极言王导之奸,谓世人徒知王敦之逆,而不知导实阴主之云云。觉而悉记其诗,不遗一字。起录 于壁,曰:“我谙阳明道,故知未来事。时人不我识,遂传耽一技。一思王导徒,神器良久觊。诸谢岂不力,伯仁见里底。所以敦者佣,罔识天经与地义。不然百口 未附托,何忍置之死。我于斯时知有分,日中斩柴市。我死何足悲,我生良有以。九天一人抚膺笑,晋室诸公亦可耻。举目山河徒叹非,携手登亭空洒泪。王导真奸 雄,千载人未议。偶感君子淡中及,重与写真记。固知仓猝不成文,自今当与频谑戏。尚其为我一表扬,万世万世万万世。”噫!后之千二百年,而英灵犹见梦于阳 明。阳明能尽忆之,是皆精明之极,理无间耳。阳明亦有长诗,多不录。
  ○田石谣
  阳明先生既平田州之乱,先是田州有一巨 石,谓之田石,侧卧江浒,旧有童谣云:“田石倾,田州兵。田石平,田州宁。”岑猛闻而恶之,乃夜遣人平之,明复如故。如是再三,终欹侧也。自先生定乱之 后,此石平矣。先生自往观之,命洗剔苔秽,见有古刻“新建伯”三大字于其上,亦异矣。先生遂续加九字,并刻之,云:“嘉靖岁戊子春,新建伯,王守仁。”因 奏改为田宁府云。
  ○虔台梦
  阳明先生在赣州都府,军令甚严,宿卫之士无敢偶语离次者。一夕,于中夜,卫士忽见府门洞 开,有一道流自外至,长髯蕉扇,俨如洞宾。一童子执纱灯,前导以入,门复闭。久之,开门,送出,长楫别。去甚速,不知所之。见者惊愕,门如故。天明,遂相 传言,自守巡以下,皆知之已。而守巡入楫,先生遂自言:“梦纯阳真人来访,吾问:‘如何谓之仙?’彼曰:‘非儒之至者,不足以称真仙。’吾又问:‘如何谓 之儒?’曰:‘非仙之至者,不足以言真儒。’良久别去。”守巡乃敢言夜来卫士所见,始知纯阳之果至也。
  ○斩蛟
  嘉靖八 年春,金华举人范信,字成之,谓余言:“宁王初反时,飞报到金华,知府某不胜忧惧,延士大夫至府议之,范时亦在座。有赵推官者,常州人也,言于知府曰: ‘公不须忧虑,阳明先生决擒之矣。”袖中旧书一小编,乃许真君《斩蛟记》也。卷末有一行,云:‘蛟有遗腹子贻于世,落于江右,后被阳明子斩之。’既而,不 数日,果闻捷音。”范语如此。余后检《白玉蟾修真十书》,始知真人斩蛟之事甚详,其略云:真人既制蛟于牙城南井,仍铸铁柱镇之。其柱出井数尺,下施八索钩 锁地脉,祝之曰:“铁柱若亚,其妖再兴,吾当复出。铁柱若正,其妖永除。”由是水顿息,都邑无虞。复虑后世奸雄窃发,复虑后世奸雄窃发,故因铁柱再记云: “地胜人心善,应不出奸仇。纵有兴谋者,终须不到头。”又曰:“吾没后一千二百四十年间,此妖复出,为民害。豫章之境,五陵之内,当有地仙八百人,出而诛 之。”真人生于吴赤乌二年正月二十八日,至晋宁康三年八月朔,年一百三十六岁,拔宅上升云。余考传记,旌阳存日至今正德己卯,大约适当一千二百四十年之 数。且所记铁柱,实应宸濠之谶,亦异矣哉!铁柱井,今在洪都南城铁柱观中,而真人亦有庙在省城,其有功于南昌甚大。又见江西士人言,宁王初生时,见有白龙 自井中出,入于江,非定数而何哉!
  ○瑞莲
  钱君景孚,名达,风度高严,远迈流俗,吾邑隐君子也。喜植莲,弘治己酉发一 干,双花,结二实,入咸异之。衢方豪诗云:“钱家盆池如玉井,亭亭一干双花并。却疑姊妹在昭阳,太液波间斗双影。夜舒不闻有菂薏,两房垂垂意可省。缘知公 家有联璧媚水含英作光景。”天水胡缵宗诗云:“太华峰头有奇卉,分得小池香一丛。扶疏对面笑初日,婆娑双袖歌回风。戏鱼田田掷其下,飞鹭振振鸣当中。两岐 连理元易得,有人竞爽难为同。”后钱君赠刑部郎中,长子珍封礼科给事中;次子琦正德戊辰进士,尝以孤城抗贼,极谏犯颜,一麾出守,非其好也,乞东海而老 焉。珍子薇,琦子芹、萱,皆举进士,甲第蝉联,一时独盛。而后来之秀,尚森森也。天之报施善人,表之以应莲为兆耳。传曰:“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善必先 知之,信哉!
  ○御夷
  汉贾谊以洛阳年少,当文帝朝,上《治安策》,史氏讥其欲施三表五饵,以系单于,其术固巳疏矣。自 余观之,可谓通达国体,未可以疏目之也。夷狄之性,谓之天骄,贵吾修内治以防之,若与之角,死伤必多,仁人之所愍也。故太王事之以皮币、犬马、珠玉。春秋 时,鲁公会戎,魏绛和戎,公子遂盟戎,皆不得己而与之交。后世若汉唐之和亲,宋之岁币,视古则又甚焉,何尝出于谊策之外乎?我朝西僧、朵颜,皆縻以爵赏, 厚往薄来,岁费不可胜计,皆表饵之遗意。迩者叛人徐海等,诱倭夷为边患,焚屠惨酷,大臣力不能制,卒以柔道胜之。如擒猩猩之法,耗费无限,乃知暗合谊言。 盖势所必至,非有武侯、武穆、阳明之才。谊,其未可轻也。今日之计,御北虏,饬边防,御东夷,开市舶,庶几其长算乎。
  ○天宁塔
   海盐治,在宋时去海稍远,后岸善崩,渐薄城下,而势未已。天宁寺西斋长老础石琦翁者,博学高才,有道行,名动朝野。夜梦龙王献珠,请师建塔,遂募缘建 成,谓之镇海塔。自是而海岸不复沦矣。迄今二百余年,岿然尚存,高二百四十尺,制度比他塔殊秀爽。正德间,僧会琇翁修之,余尝为之作记。闻琦师初建时,每 一砖顶于首,跽而诵《大悲咒》一卷,其愿力如此。初成时,其势稍偏。忽一夕,满城人皆闻空中语云:“天宁塔偏,急往救之。”旦乃正矣。事在宋潜溪所撰志 中。乃今嘉靖乙卯二月,寺僧一小暗室中忽有塔影在壁。余往观之,乃倒影也。五层在壁,二层并塔顶在地。层层栏杆、枋桷、詹尾分明如画,阴雨亦在,晴则尤 明。余尝睹野史中往往言塔影倒悬,今乃亲见之。
  ○器车
  按《礼运》言:“天不爱道,地不爱宝,故天降甘露,地产醴泉, 山出器车,河出马图。”注云:“器谓银瓮丹甑,车谓山车垂钩,谓不待揉治而自圆曲者。”晋时,恒山大树自拔,根下有璧七十,玉七十二,皆光色精奇,异常 玉。又张掖柳谷之石,有八卦璜玦之象,亦此类也。正德甲戌,吾乡硖石友人沈拓,于紫硖山土中,得异石无数,有如斧钺者、圭璧者、方者、圆者。而长者厚仅二 三分,周围口尤廉薄。各有圆窍,窍皆倒棂。黄白黑绿,各不同,光洁工巧,人为有所不如。见者皆以为霹雳砧而藏之。嘉靖丁巳,黄湾马氏开山作圹,亦于土中得 如前者一十六枚,其形极相似,白者光可鉴。皆余所亲见者,谅非人之所为,且人亦安事于此,岂即器车之类乎?
  ○投江
  先 师阳明窜龙场时,日夜南奔。抵杭,计逆瑾必欲置之死也,惧祸及亲,乃不敢归,惟遣家僮还报,而独居胜果寺。一日题诗于壁,置双履于江滨,而潜去矣。其诗 曰:“学道无闻岁月虚,天乎生我欲何如。生曾许国惭无补,死不忘亲痛有余。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百年臣子悲无极,日夜潮声泣子胥。”自是远近 喧传,阳明已投江矣。闻于逆瑾,怯心由是稍纾。遂得达龙场,而家亦无虞。然在万里之外,风闻汹汹,有云海日翁巳斥死矣,有云王氏已抄没矣,非先师之见机行 权,乐天安土,何以保其性命,而成他日之功哉!而无识之士,犹以伪死议之,岂知微服过宋,在宣尼有不免乎?余观唐史,安禄山表权皋入幕府,皋度禄山必反, 以其猜虐不可谏,欲行又虑祸及亲,因献俘京师,在途诈死。既,含敛而遁去。皋母以为实死,恸哭感行路,禄山信之,而归其母。皋潜奉母昼夜南奔,既渡江而禄 山反,天下闻其名。与此事正相类,真卓行哉。
  ○铁柱老僧
  阳明先生壮年受室,时以妇翁宦江西,因往焉。一日,独游铁柱 观。至一静室中,见一老僧,坐与语,相得,僧乃出书一编,授先生而别,且曰:“三十年后再相见。”后平宸濠入洪都,复往游焉。老僧尚在,以诗遗先生,曰: “三十年前曾见君,再来消息我先闻。君于生死轻毫末,谁把纲常任半分。穷海也知钦令德,老天应未丧斯文。东归若到武夷去,千载香灯锁白云。”先生亦有和 章,今失记。昔所授编,亦竟不知何书也。
  ○张永
  武宗毅皇帝既闻宸濠之变,奋然有射蛟之志,自称大都督威武大将军,乃 南巡,欲与之决战。未至,而阳明已擒之矣。自常山路归杭,将献俘京师,而驾已至镇江。时巨张永先带京军若干来杭,先生遂移疾,卧于胜果寺僧房,以宸濠付 三司官,取具收管。永至,问知先生所在,径造僧房,而先生药香满堂,拥被称不能起。永坐于床,曰:“王都堂,我知汝非病也,我有好言与汝。”先生备述用 兵,劳瘁致疾之故,永曰:“君之功不须说,但圣上此来欲与濠战。君先擒之,今当押赴南京候旨,未可献俘奏捷。”先生曰:“谨如教。”又问曰:“宸濠宫中金 银,今安在?”先生曰:“金银则无,但拾得簿籍有帐,皆送与二十四监矣。”永与语久之,意甚相得,扯先生起,出袖中片纸,乃御书密旨也。云:“拿宸濠之 功,我第一,你第二。”先生乃起,具服谢恩,遂同入城。次日,同赴教场操军。永亲射九矢,俱不中。请先生射,先生以不能辞,强之再三,而后就位,九矢皆 中。京军齐声欢呼,曰:“名不虚传。”永遂心服,曰:“我国家得先生如此文武全才,社稷之福也。”自后江斌、张忠等屡于上前肆谤,皆赖永救解得免,然先生 亦终不得一面天子。幸脱危机,永之力焉,不可以不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