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传选集

　　乙丑夏六月间，因积劳成疾，肩患痈肿；蒙皇上遣御医大夫刘存恕、祈嘉到至邸中诊视，所需药饵于尚方御药房支取。调治月余，时复存问。然年逾六旬，气血衰羸，具疏请解任；奉旨：『卿才品优长，简任铨衡，正资料理。着照旧供职，不必以老病求请解任。该部知道』。丙寅春，查叙军功：『浙江总督调官兵有方，在温州击败水陆逆贼，生擒伪副将何宾等五百名，阵斩伪都督孙可德等贼兵一万有余、在大溪滩贼二千四百余名；由空衔授为拖沙喇哈番，准袭一次，注入山东济南卫』。丁卯八月，再疏求罢归田里；奉旨：『卿才品优长，简任铨衡，正资料理。着照旧供职，不必以衰病求罢』。九月，入阁办事。公深荷知遇，殚心职业；辨色趋朝，向晦而退。凡有应对，虚公审慎，不肯唯诺；退而自省曰：『主上圣明，万机毕照；阁臣备位，愧无以仰赞高深，未能免「素餐」之讥也』。奉敕充「政治典训」、「大清会典」、「大清一统志」等书纂修总裁官，赐元狐帽裘。戊辰，以疾，荷恩原品致仕，悬轨养痾。己巳春月，上南巡，道由德州；公及地方文臣巡抚以下、武臣总兵官以下与在籍诸臣迎圣驾，伏谒道左。皇上勒马垂问：『你病好了么』？回奏：『臣病好些了』。恩赐上尊玉粒果品，慰劳甚厚。复诣行在候起居，时遇赦免东省钱粮，叩谢。上又问：『住处离海远近、来路多少？尚有筋力能乘马至此耶』？即一一回奏。
　　甲戌十一月，病势濒危，伏枕口授遗疏谢恩；越宿而逝。疏上闻，奉旨：『李之芳效力年久，前在浙省时随大军进剿，历有劳绩；简任机务，勤慎素着。忽闻在籍溘逝，朕心深切轸恻！应得恤典，着察例具奏。该部知道』。礼部准吏部咨称：『原任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正一品又加三级休致回籍李之芳病故，应照定例，恤典与现任官同；按其加级、品级，给与全葬之价并给一次致祭银两，遣官读文致祭。应否与谥，伏候上裁』等因。康熙三十四年二月初九日题，本月十一日奉旨：『依议。还与他谥，赐谥「文襄」』。公生于前明天启壬戌年八月十八日卯时，卒于康熙甲戌年十一月初二日未时，寿七十有三；余详于行述中，不具载。
　　论曰：吾观文襄公生平大节，而知儒者有用之学也。学匪适用，谓之腐儒；朴樕沾滞、褊消拘陋，仅仅不敢踰尺寸，奚补于世！然使而不由于学，挥霍震掉，出之无本；虽鸿猷硕誉鍧耀一时，譬之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扶疏衍溢，槁涸可立而待，君子弗贵也。知此，始可以议古人经纶之业矣。公少负奇气，英睿倜傥，不泥于习；及长，有志圣学。入仕以来，务为建立翼宣礼乐，慨然以斯民为己任，而才足以达之。得第、筮仕、节推，即赫赫有声；列台宪，绳纠激扬，风裁弥峻；拥节麾、开幕府，中外扬历，不阿权贵、不避艰险。值三逆叛，耿精忠窥浙思逞；公当半壁长城，躬擐甲胄，驰驱于疆场壁垒之间，奋不顾身。忠勤以为国、诚信以事君，踽踽孤踪，屡邀圣眷。其始也，疏请驻兵衢州，请调江南满、汉官兵以备声援，调江西屯驻重兵以待策应；又请急发大兵防剿，请给行粮，议给赏赉，以示鼓励。及贼犯衢州，破贼数万于坑西，生擒贼首汪磐、缪国英，败贼首马九玉、朱怀德于大溪滩；分路夹击，伪副将金声虎等乞降。遣副将武荣、蒋懋勳由白沙关抵德兴，捣伪总兵马鹏之穴；而生擒其子于温州，击败水陆逆贼，生擒伪副将何宾等；阵斩伪都督孙可德等贼兵一万有奇于曹平关，杀贼五千余名。大小一百四十余战，搴旗斩将，同大将军赖塔所向克捷。三逆并叛，平闽独先；公与将军扼衢州之力也。平贼之后，黎赤阽危；事之最大而急者，莫若历年逋贼。公数请浙东金、衢、严、温、处五郡自康熙十六年以前钱粮宜豁，蒙恩尽予蠲免；仍捐俸劝赈施粥以济饥民，全活无算。班师，论功议叙，晋中枢。历塚卿、入内阁，皆密勿要地，务抑侥幸、绝径窦；门无私谒，邸第肃清。及予归，名完而节亦全焉。今夫禄位、名寿，皆天之所以命于人，而人之所以自奉于身者也；大德之人必得，若执左券以索寄然者，是非有心于得之也。尝读「易」「师」之九二曰：『在师中吉，王三锡命，谦之』；九三曰：『劳谦，君子有终吉』。公以师中之吉，荷三锡之命，则既已承天之宠矣；劳而能谦，乃克有终：固公所以自期以图报于终身者也。夫角与而齿缺，翼附而足亏；在物且然，况于人乎！历观三代以后，大臣善处成功之际而能保有终吉者，几何人！禄盛者或晦于名，位尊者或劣于继，名高者或啬于寿，而寿永者或俭于禄，与之翕张损益；虽大化司其柄者，要本于生平无欲。无欲则无我，天地万物皆吾一体，莫非我也。公心慈量宏，平日以厚自处，未尝有雠物害人之心；履信思顺，鬼神实相之。不然，权位重而责愈备，经费浩而迹愈疑。以一人之情擅一方之刑赏，而德怨易至于横生；以一人之力副千万人之祈望，而恩泽每病于难溥。夫以不平之心，加之以求全之意，则夫忌疾疑谤之来，固宜有所不免。然志定而才裕、识先而资深，培根浚源，枝派畅遂。性本近道，内夷城府、外弛边幅，虽处兵革纷冗之中，亦未尝废学。居常油然，情虽畅而不辍；临变惕若，志虽郁而不挠。度能容众，似混而辨；机能料敌，似显而藏。至于忙中批答、醉中应酬，即仓卒愦扰之余，可以覆核百十，未尝遗一。此不用之用，其用始神；无功之功，其功始大：非易易也。昔夫子导诸子言志，于季路则哂之、于曾晢则与；是岂有远于恒情哉！季路得国而治，加以师旅，因以饥馑，可使有勇而知方，固非托诸空言者也；较诸履素乐常、浴沂风咏，同于太虚而无累于外物者，以其无欲、且无我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至诚渊渊浩浩，毫无所倚。故曰：苟不因聪明睿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人尚勉于学哉！
　　李相国文襄公传杜臻
　　公姓李氏，名之芳，号邺园；其先自枣强徙居济南之武定州，遂世为州人。曾祖鲜、祖登云、父才望，皆以公贵，赠吏部尚书。
　　公幼而岐嶷。七岁，就外傅。遇羽流，熟视曰：『举止非常；公，辅器也』。
　　顺治丁亥，成进士；筮仕金华推官。时镇帅马进宝纵兵扰民，公力禁；婺民赖之。其决谳也，处分而明敏。直指杜果按部，令公携文牍往；公曰：『不须携也』。是日，决数十案，织悉无遗；果大奇之。台司会鞫于吴山，公适自婺至，上谒；留公。公立为剖晰，群以「真推官」目之。居五年，郡无滞狱。以治最，入为刑部主事，历进郎中。会六部裁启心郎，属公总理十四司覆奏事宜，多所平反。
　　戊戌，迁监察御史；庚子，按山右。康熙丙午，视两浙盐筴。庚戌以内升，支四品俸，仍掌河南道事；擢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公在台前后凡十有三年，章数十上。如纠学臣之溺职、司道之徇庇、科臣之比匪、相臣之市恩，甄别督抚、严核郡守，慎重票拟、杜绝诬逃，文法太密者宜宽、捕盗贻累者宜禁：皆有关治体，词指切直：识者伟之。他若临清仓征本色、常丰仓输德州，转挽劳费无限；公一议改折附入大粮、一拟支兑附近营兵，于国计既有裨，而乡之人尤颂公之德于不衰。
　　未几，晋吏部侍郎。癸丑夏，以兵部侍郎总督浙江军务；浙人闻公至，莫不举手加额，以公复来为厚幸。先是，公在御史台时，念天下承平日久，而三藩负固远疆，虑萌异念；有「密陈封疆」之疏。下车未久，是年冬，吴逆叛于滇；明年春，耿逆叛于闽：人心在在风鹤。公曰：『闽兴浙，辅车相依。浙之门户在三衢；固守衢，则全浙无虞矣。我受封疆重任，有进无退；若不先据要害，其何以济』！于是请调江南兵驻二省界，并发江西兵屯广信防崇安大关，守铅山、玉山以备声援。五月，公率兵千五百人同平南将军赖塔自杭趋衢，以扼其冲。公以家财募五百人，甘苦与共；每夜漏下数刻，公短兵戎服杂处行间，申严警备，达旦不寐：率以为常。七月，贼犯衢，遇于坑西；炮声震地，流丸如雨。左右请少避，公曰：『三军司命，不可动也；动则为贼所乘。今日之事，以兵胜败为吾死生；可稍怯耶』！于是人人殊死战，以不满四千之兵击贼数万之众，无不一以当百；贼兵大败。公虑金华为温、处要冲，严州为徽、饶连境，请设兵以资剿御。时九龙山伪将军马九玉张甚，侦知其麾下副将韩斌拥兵八百人，密谋招降之；乃檄江南亳州，以斌子世晋及其仆苑亮至，公以谕札与之缝履底，走入斌垒，遗其履。斌得之，遂同伪都司王得功降；而九玉失一臂矣。然九玉蚁聚河西，群不逞之徒观望其间；公曰：『此辈为贼诱，则势益张矣。不如因而募之』。得敢死士三千人，军声大振。而金、严、台、绍、处亦各相继报捷，生擒贼首汪磐、缪国英；而遂安、寿昌、淳安、义乌、东阳，一时恢复。公以贼势少杀，宜直捣仙霞关为一劳永逸计，请调江南之松江、崇明兵；部以海口重防，未便移调，仍令于本省酌遣，且令公条上进取机宜。公言：『本省无可调之兵，江南有可遣之将。浙之兵与贼对垒，昼夜不解甲者二年余矣；各郡之兵调遣略尽。彼松江、崇明额设兵二万，谅此时贼氛必不能远及江南也。至进取之路，不在温、处而在衢，逆贼劲卒悉萃于此。此路破，则他无能为矣。虽马九玉、朱怀德等死守河西，似难猝破；然其南江山、其西常山，皆有间道可袭。我兵进，彼首尾受敌，即河西贼垒不能独完矣』。盖公之不待交锋而胜败之机早决于胸中者如此。九玉屯粮大溪滩，公捣其饷道。八月，大战克之；九玉遁走仙霞关，公设伏击之，降其伪副将金应虎等。师入三关，获胁从数十人，将置之法；公曰：『此恋故土，迫于贼威耳』。尽释之。师遂入闽，所至获捷。余孽之伏匿山谷者，在江南之徽、江西之饶、信间；公虑散布歧界多崇山峻岭，使稍延喘息，势必兹蔓，疏请江西会师协剿。踰年，浙东尽定，邻省诸郡亦歼除几尽。惟伪总兵马鹏犹跋扈于开、玉、德兴间；公遣将破其寨，生擒诛之，残孽悉平。公自用兵以来，率诸将士大小一百四十余战，所向克捷；而三逆之平、八闽独先，则公之身先扼衢力也。捷闻，加兵部尚书正一品。
　　公念贼平后，事之大者无如蠲赈；请豁浙东金、衢、严、温、处五郡十六年以前额赋。部议持不允，公四请之；上言：『恤民以固邦本、裕赋以资国用，二者并重；然必有可生之民，而后有可征之赋。浙东向为贼所蹂躏，田庐荡然；今虽哀鸿甫集，而饥寒并切。若不急为蠲豁，无论旧逋无偿，势且新逋愈积；即日黜一官，何益于事！惟蠲此不可复征之赋，则休养生息，仍成国家财赋之区矣』。诏从其请。初，仓卒用兵，军糈未办，先有追回已解闽饷一十五万两存贮衢库；凡一切军前犒赉，公各疏题明支用，较邻省节省无算。虽格于部议，卒蒙旨允销。贫民陷贼来归者，公亲加抚慰，建茅屋二千余间于龚家埠，分别男女以居之，给以饔餐；有田可耕者，给以牛种。于八闽通衢柏陵街、江郎街，保安桥等处，设糜以赈饥者；凡五年，济饥民一百二十二万一千五百有奇。前后招抚伪员六千二百有奇、伪兵人一十六万五千五百有奇，皆给赏有差，归农入伍。事既平，论功，中枢叙武职加二十九等、铨司叙文职亦如之，独以督臣辖全省不叙；奉谕旨酌加三级。久之，追论温州之捷、大溪滩之捷、曹平关之捷，授公拖沙喇哈番，袭一次。或以为酬庸稍薄，公瞿然曰：『此出自特恩，虽分茅胙土，荣莫踰焉。且叨冒世职，于臣分已过』。公可谓不伐其功者也。公自击贼入闽，既已翦荡陆寇，而海上游魂犹有出没者；乃请练习战船以袭之：『闽省水师由闽洋趋温、台，浙省水师由定关会师，以夹剿诸窟岛；事竣，即以闽船分泊温、台，配兵守泛：在浙无成造之费、在闽无修艌之烦，两省便之』。又请：枫岭营兵旧制，浙、闽分辖；今以援剿之兵调补，则饷不加增，而三省要害之地以固矣。此又公之斟酌尽善，为守御计甚周也。
　　公驻衢区画，凡八年。壬戌秋，班师；公还杭。冬，召入，为兵部尚书。甲子秋，进吏部尚书；饬诸吏听行文书而已，毋得上堂与铨事，宿弊一清。明年夏，患痈；上遣御医视疾，给尚方药饵。公以老疾请，优旨慰留。丁卯，再疏求罢，不允。是年秋，以吏部尚书入为文华殿大学士；居政府，邸第萧然，门无私谒。
　　明年春，致政归。居平无他嗜好，以书史自娱者七年，卒。
　　公丰颐伟干，美须髯。性介直，以「诚正」自矢，念念可质鬼神。其为司李，尝云：『有一事颠倒是非，一人负冤不白，何以施面目于吏民上』！其在秋官云：『各省刑狱阅实于内部，若一线可生，不求其生，是由我误杀之也』。其巡视盐筴也，劾商蠹、革陋习，节省杂费；商人赖之。其在行间云：『军中刑赏，关系最重。一言不当、一事不协，大事隳矣』！当羽书旁午，或官、或兵至铃阁者，必呼至帐前，屏人慰劳；询贼情形，示以战守方略，推心置腹以饬励之。其荐拔文武诸人，量能授职，出于至公；自偏裨弁目至提、镇者，如陈世凯、吴英、李华等凡二十余人，皆以勇略着。所举文吏，吏未尝知；有知者，或以牲牢佐军需，必却之。且戒曰：『时虽多事，荡平不难，朝廷功名无容宽假；余为朝廷执法，亦无容宽假也』。然清而不刻；每曰：『仲尼不为已甚』。其为人公正而仁恕类如此，故人皆乐为用；上亦稔知其功。当家居时，乘舆南巡过德州，公迎谒道左；天语询问曰：『卿筋力尚健，能乘骑至此耶』？赐上尊玉粒，慰劳倍至。卒之日，天子犹念其为浙督时进剿劳绩、任机务时勤慎素着，忽闻溘逝，深为轸恻也；予祭葬，谥曰「文襄」。享年七十有三。公尝言：『士大夫有名节易，全名节难』；迹公之生平，真可谓名完而节全也已。所着有「棘听草」、奏疏、文移诸稿若干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