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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匮书后集
石匮书曰:古来亡国之君不一,有以酒亡者、以色亡者、以暴虐亡者、以奢侈亡者、以穷兵黩武亡者。嗟我先帝,焦心求治,旰食宵衣;恭俭辛勤,万几无旷!即古之中兴令主,无以过之!乃竟以萑苻剧贼,遂至殒身!凡我士民,思及甲申三月之事,未有不痛心呕血,思与我先帝同日死之之为愈也。盖我先帝惟务节省,布衣蔬食,下同监门。遂以宫中内帑,视为千年必不可拔之基;祖宗所贻,不可分毫取用。致使九边军士数年无饷,体无完衣;其何以羁縻天下哉!臣尝谓:中兴之主与创业无异,捐金百万,全不介怀;如我光宗皇帝,一月之内,发帑金三百余万。神宗皇帝四十八年之郁积,正欲得一豁达大度之主以疏壅滞,以救败亡;可惜吾光宗皇帝之受祚不长也!陶朱公之救中男,不遗长子而遗少子;亦正是此意也。先帝起信邸,知民间疾苦,不肯轻用一钱。故省织造、省燕会、省驿递,使天下无所不节省;而又日贷之勋臣、日贷之戚畹、日贷之内珰,天下视之,真谓帑藏如洗矣。而逆闯破城,内帑所出不知几千百万;而先帝何苦日事居积、日事节省、日事加派、日事借贷!京师一失,无不尽出以资盗粮,岂不重可惜哉!故为天下求一拨乱反正之主必如秦皇、汉武之倜傥轻财,方克有济;使斤斤自守如汉之文帝、唐之德宗,又何足以拯溺救焚,再造斯世也哉!嗟乎!痛定思痛,不得不重为吾先帝一下轮台之悔也!
又曰:先帝焦于求治,刻于理财;渴于用人,骤于行法:以致十七年之天下,三翻四覆,夕改朝更。耳目之前,觉有一番变革;向后思之,讫无一用:不亦枉却此十七年之精励哉!即如用人一节,黑白屡变,捷如弈棋:求之老成而不得,则用新进;求之科目而不得,则用荐举;求之词林而不得,则用外任;求之朝宁而不得,则用山林;求之荐绅而不得,则用妇寺;求之民俊而不得,则用宗室;求之资格而不得,则用特用;求之文科而不得,则用武举:愈出愈奇,愈趋愈下。荐举,盛典也;倪文正,贤者也。其所举用者,当不啻如何郑重;乃登之荐剡者,则一顽钝不灵之内弟。其他不肖之人,更可知已。以先帝一片苦心,仅足为在廷诸臣行私示恩之地,真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者矣!及至流贼临城,先帝日日召对,诸臣林立。言某事当做,则群应之;以某事当不做,毫无筹划,但有伊阿!先帝见之,每日必哭泣而起,掩袂进宫。有君如此,乃忍负之;在廷诸臣,亦可谓忍心害理之极矣!揆厥所由,只因先帝用人太骤、杀人太骤:一言合,则欲加诸膝;一言不合,则欲堕诸渊。以故侍从之臣,止有唯唯、否否,如鹦鹉学语,随声附和已耳。则是光帝立贤无方,天下之人无所不用;及至危急存亡之秋,并无一人为之分忧宣力。从来孤立无助之主,又莫我先帝若矣!「诸臣误朕」一语,伤心之言。后人闻之,真如望帝化鹃,鲜血在口;千秋万世,决不能干也!呜呼痛哉!呜呼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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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匮书后集卷第二
烈皇后本纪
烈皇后周氏,顺天籍,南直人。天启四年,册为信王妃。七年,信王嗣统,后正位宫中。后与烈皇帝同起藩邸,一反熹宗所为:宫中常服布衣、茹蔬食,与先帝同尚节俭;一切女红纺织,皆身自为之。
崇祯甲申,闯贼薄都城,帝率亲军四百余骑,抵前门。门者疑内变,欲反炮拒击。乃从白家胡衕遶出城上,见守备单弱,亟诣成国公朱纯臣等问计;而阍人坚拒,帝浩叹而去。语周后曰:『大事去矣』!泣数行下。宫人环泣,帝挥去,令各自为计。皇后顿首曰:『妾事陛下十有八年,卒不听一语,至有今日』!皇后抚太子、二王恸哭,遣之出,分送外戚周、田二家;后自经。帝召公主至——年十五,叹曰:『尔何生我家』!左袖掩面,右挥刀断其左臂,未殊死;手栗而止。命袁贵妃自经,系绝;久之苏,帝拔剑刃其肩,又刃所御妃嫔数人。急走后宰门,望贼势甚盛。帝仍回南宫,登万岁山,乘龙遽去。后贼从襄城伯李国祯言,以天子礼葬烈帝、烈后于天寿山田妃之陵。
石匮书曰:古云:人至于死,而万用尽矣;圣人以之昭节揭轨,垂万世焉。夫妇之间,一情欲感耳;圣人以之立纲陈纪,配天地焉。信斯言也,则可以语吾烈帝、烈后矣!烈帝不幸,以身殉社稷,而烈后慷慨以身殉。烈帝自秦、汉以来,亡国之君所未尝经见者也。厥后叔宝丽华,不出景阳之井;北地妻子,可入昭烈之庙。龙髯鹃血,犹系人思。则是古今得天下之正,无过吾高皇帝;而失天下之正,亦无过吾烈皇帝!于烁皇明,千秋万,为不可几及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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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匮书后集卷第三
太子本纪
献愍太子慈烺,年十六。甲申三月十九日,逆贼李自成袭破京师,烈帝、后身殉社稷;太子被获。拥见李贼,李贼命之跪;太子骂曰:『我为若辈屈耶』!不跪!贼曰:『汝父焉往』?答曰:『死于寿宁宫矣』!贼又问:『汝家何以失天下』?答曰:『以误用奸臣周延儒等』。贼曰:『汝也明白』。太子引颈前曰:『何不速杀我』!贼曰:『汝无罪,吾不妄杀』。太子曰:『如是当听吾一言:一不可惊我祖宗陵寝,二速以礼葬殡我父皇母后,三不可杀戮我百姓』。太子又曰:『一班文武官吏,皆不忠不义之徒;明日来朝,宜尽杀之』!贼皆唯唯。留置营中。
四月初三日,先帝梓宫发引,犹命太子出送。十三日,贼与吴三桂战败奔归,太子得脱。被获,打马草者两月,不知其为太子也;走脱,养于民家。
后闻三宫主受创不死,命周奎收养,又命择婿配之。太子至周奎家,访问其妹。兄妹见,即抱头哭;街市哄然。周奎不敢隐,缚太子出献摄政王,命都督谢弘仪收管。百姓闻先帝太子尚在,馈送牲牢、礼币者甚众。摄政王恐生他变,命旧讲官谢升识认。升承旨,力言不是。复令宫主认之,宫主见太子,泪下;周奎掌其颊,宫主惊走,亦言不是。遂发刑部拟罪;主事钱凤览力争太子是真,被收即讯。法吏曰:『易言则生,不易则死』!凤览曰:『太子是真,断不可易』。竟坐诛死。太子亦即遇害。后数日,谢升于白日见凤览,仆地咋舌而死。
石匮书曰:祖宗朝以太子监国留都,不特以潜邸亲政,谓可谙炼民瘼;实以南北辽廓,巡方略地,万一属车有失,则六朝遗业犹可凭河而守也。毅宗早听李邦华计,使太子抚军江南,则黾池奋翼,事犹可为;亦何至狼狈若此耶!况吾太子见贼不屈,自堪与北地争烈!而猥使一载子婴,衔璧道左;乃可谓昭烈之后,其皆刘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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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匮书后集卷第四 烈二王世家
烈二王世家
永王慈照,烈帝次子;定王慈炯,烈帝三子;崇祯十年封,未之国。
甲申国变,闯贼入城,获二王于宫中,犹未变服。贼令行君臣礼,二王直立不肯,仅相对一揖;贼发伪将刘国能抚养。四月二十三日,贼与吴三桂战败,跄踉西走,或见挟太子暨二王俱去;又闻匿迹民间,未有的耗。弘光谥永王曰永悼王、定王曰定哀王。
先是甲申冬,有男子祝发为僧,法号大悲,自称先帝子定王;诣南都水西门小民主二家趺坐,命王二疾报兵马司肃驾来迎。事闻,诏都督蔡忠往勘。男子见忠,辞益倨傲;曰:『凡有官来,宜以礼见』!忠为屈膝,曲致诏意。男子坐马入;有旨:『戎政赵子龙、锦衣卫掌堂官冯可宗与蔡忠会讯中军都督府』。男子傲曰:『皇帝难做,非我所欲。今欲中兴,而庸庸弗任』;举弘光忌讳数节昌言之。且曰:『此何时,乃欲以荒淫坐致太平乎?我闻潞王贤明,人心依向,诸大臣宜奖成让德。不然,恐不能长据此座』。复牵引钱谦益、王铎二大臣,责以此事。讯者以其所供上闻,弘光复命九卿科道官会讯都城隍庙,事不果真。或曰;此有感时政、激失心而出此者。寻正法于市。
丁亥,复有所谓定王者,走浙于潜癸未进士俞文渊家。文渊藏之深处,而号召山泽诸残校起;曰:『此真先帝遗肉,前此百万欲为之死不可得。今乃当面失之』!因诧为龙凤之姿及夸神应诸状,远近颇欲就义;而为其仇人告变,地方官四出搜捕——所谓定王者,是日在姚志卓营中获免;文渊兄弟子侄共九人,一日遇害。
辛卯十一月,又有奸人出首定王于南直某寺中为僧,供是甲戌进士路迈所匿。定王出见清官,南面席地坐,云『吾高皇帝获元太孙买的里八剌,俱待以不死。今事已大定,我心灰死,但愿出世为僧;清主岂有反不见容之理』?语音慷慨。地方官递送至京,并逮路迈,抄洗其家。传闻于十二月二十四日定王遇害。又言定王至山东,路上有壮士十八骑破槛车,扶定王上马,奔逸而去;不知所之。
石匮书曰:国变后,四海人民之望太子、二王,不翅鹖旦之求明矣。乃王子明之在南都,使人欲认不能、欲哭不敢,是何生之不辰邪!因想当年蜀僧归骨,建文诸旧臣日请下狱;而吴亮痛哭,卒以身殉,而终不敢明言。其一种哽噎不平之气,与今日异耶、否邪?
娟娟羣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石匮书后集卷第五 明末五王世家(有总论)
石匮书后集卷第五
明末五王世家(有总论)
我明自靖难之后,待宗室,其制愈严愈刻。在诸王之中,乐善好书者,固百不得一;而即有好饮醇酒、近妇人,便称贤王,遂加奖励矣。当其一出藩封,两长史、一承奉,如古之三监,王不得纵意自为。而一藩宗禄,出于本郡太守;故见太守如见严师畏友,得其和颜悦色,便属异数。而本郡乡绅,亦畏之如虎;受其欺凌,不敢与校。所属宗人,不许其擅离境外。有住居乡村者,虽百里之外,十日必三次到府画卯;一期不到,即拘墩锁下审理所,定罪议罚。故宗室之人,大略皆幸灾乐祸;国家稍有变故,无不怀「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之愿矣。甲申北变之后,诸王迁播,但得居民拥戴,有一成一旅,便意得志满,不知其身为旦夕之人,亦只图身享旦夕之乐。东奔西走,暮楚朝秦,见一二文官,便奉为周、召;见一二武弁,便倚作郭、李。唐王粗知文墨,鲁王薄晓琴书,楚王但知痛哭,永历惟事奔逃;黄道周、瞿式耜辈欲效文文山之连立二王,谁知赵氏一块肉,入手即臭腐糜烂。如此庸碌,欲与图成,真万万不可得之数也。余故以我朝得天下之正,无过太祖;失天下之正,无过思宗。崇祯甲申三月,便是明亡。而幸吾先帝不系子婴之组,不入景阳之井;身死社稷,决烈光明!四海之内,无不痛心疾首,思与先帝同日死者。作史于此获麟绝笔,岂不圆成我大明之天下「以正始、以正终」,轰轰烈烈,可与日月争光?而后乃缀附弘光,痴如刘禅、淫过隋炀;更有马士英为之颠覆典型、阮大铖为之掀翻铁案,一年之内贪财好杀、殢酒宣淫,诸凡亡国之事,真能集其大成。故主之思,涂抹殆尽!余故以五王之事迹,仍散见于各藩之世家;而若夫成败之始末、迁播之方隅、羁縻之岁月、拥戴之臣工,则未之详也。为作明末五王世家。
福王世家(马士英、阮大铖立于南京,年号弘光)
福世子由松,福王常洵长子也。献贼避闯贼入蜀,蹂躏河南;城破,福王殉。世子逃出,附潞王舟至淮安,寓清江浦,编户杜家。世子为人佻傝轻狂,无藩王态度;淮安人不加礼貌。
甲申北变,南都诸大老议立新主。阮大铖深恨东林,欲报复之;与马士英谋曰:『东林党人,恨入骨髓;不杀尽东林,不成世界。幸喜有一与东林为世仇者,近在淮安;若立为天子,则东林人必杀尽乃已』。士英曰:『谁与东林为世仇者』?大铖曰:『向年福王未出藩封,为东林人所排挤摧偪;妖书、梃击种种诬陷,贵妃、福王深受屠毒。今世子在淮,若迎正大位,必报复旧仇;则东林可杀也』。士英曰:『国变之后,桂、惠、瑞三王未有消耗,而福世子又非人望所归,如何得立』?大铖曰:『南都兵柄,在君掌握。第以军中欲立福王,以此为辞,人皆箝口矣』。士英曰:『非君智囊,孰能办此』!于是集朝中文武公侯、巨卿大老,备卤簿迎福世子于淮甸。及至南京,即欲正位。京畿道御史祁彪佳言:『今当草昧,名位未定;暂受监国,此是正理』。于是暂称监国。不踰旬日,即朝贺称尊,改元弘光。以马士英为东阁大学士兼理戎政尚书事,兵部尚书史可法等升迁有差。起王铎、姜曰广与钱谦益等入内阁办事。祁彪佳以巡抚出守苏、松、常、镇。
北京破,各镇统兵官黄得功、刘良佐、高杰、刘泽清皆拥兵南下。高杰先至,欲寄家眷于扬州;百姓闭门抗拒,杀伤多人。朝命史可法以阁部至扬,分汛立营,安插四镇。事平之后,即以可法坐镇淮、扬,以为北门锁钥。
马士英在朝,即剡荐阮大铖;有旨赐冠带,召对平台。诸朝臣交章劾之,留中不省。大铖以沿江要害备陈入告,遂以操江部院委任大铖。大铖进疏,请以六等定罪,察核北京投降闯贼诸臣;遂逮周铨、周钟、项煜、光时亨等,置之重辟,决不贷。时朝臣股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