瞑庵杂识

　　赵瓯北诗才大学博，而过于纵肆，不免沧海横流，惟能以诗说理，博辨无碍，亦一奇也。今录其古诗云：“惠迪从逆凶，此以常理训，若在尘劫时，未可一概论。试思一代兴，杀人若屠衅，翻借诛戮惨，肇启升平运。揆以阴骘理，颠倒安可问。由来天地间，惟气所摧振。当气有衰旺，何论理逆顺。李堂偃月深，秦阁格天峻，悉保禄位终，世谓报施紊。岂知得气厚，天亦难下刃。吾言偶到此，毋乃近乎忿。君子守其常，终当安素分。”
　　瓯北诗多好戏谑，有足令人喷饭者，略举一二，以佐谈资。《后园居》诗云：“有客忽叩门，来送润笔需，乞我作墓志，要我工为谀。言政必龚黄，言学必程朱。吾聊以为戏，如其意所须，补缀成一篇，居然君子徒。核诸其素行，十钧无一铢。此文倘传后，谁复知贤愚？或且引为据，竟入史册摹。乃知青史上，大半亦属诬。”又《戏老》云：“龙钟老年人，未死先作鬼。鬼者人所畏，遇辄思远避。老人亦复然，所至令人悸。寒松骨凌兢，冻梨面垢腻，自然生威严，非必性情戾。儿怕责渊明，妾不媚邹忌，一闻曳履声，先托下帷肄。偶逢少年客，寒暄语未既，察其眉睫间，早露引退意。如况婢仆辈，闻呼强一至，勉效趋走勤，貌恭神已异。只有诸童孙，贪翁含饴饲，辟咡时一来，得食又掉臂。嗟哉老至此，众畔亲亦弃，虽尚廉颇健，已同伯有厉。应号活死人，谰语聊自戏。”
　　何编修绍基工书，有重名，达官富商赍金币求之，往往弗得。尝之永州访杨翰，距城数里，忽觉饥倦，困憩村店具食。时资装已先入城，食已，主人索钱。绍基无可与，请为作书。主人不可，乃质衣而行。杨翰闻之，笑曰：“何先生书亦有时不博一饱耶？”
　　方望溪文集中，载汤文正公逸事四则，其一为门生某陈说盐弊，诡加诘驳，旋即行之。其畜可用耶，不宜诘驳；其人难信耶，默而置之、徐而行之可矣。阳驳而阴从之，以诈教人，岂待弟子之道哉！其一为杖杀某优事。优罪当杀，准法杀之可也。杖之不殊，而又杖之，辗转半年而后杀之，岂先王哀矜不忍之心哉！谓必如是乃足惩恶，则凡罪重者皆当辗转杀之而后可，先王何以不为也？此张汤、郅都所为。贤者之过，至不可训，而苞乃举之以示后，且自夸于道有闻，文章能知体要，谬亦甚矣！
　　元遗山七律喜用叠字，而痕迹未融，正其才力弱处。若老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不复见为叠字：“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则更以叠字写生矣。

卷之四
　　黄河之患，宋以前常在北，宋以后常在南。近岁以来，河已北流，而江淮间水患下止。盖淮水入海之道，久为河夺，河虽北徙，而淤淀益高，淮仍不能入海，是南北交困矣。阜宁裴荫森有《上河督请复淮水故道书》云：“窃职等分隶淮、扬、海各属，亲见连年淮水为灾，而去年清水潭漫衍，下流十数州县，俱成泽国。顷岁以来，河流渐北，而江淮水患不衰，则其过在淮而不在河也。淮路久为河夺而不能自达于海，因而泛滥为灾，日增无已。伏思川渎必有尾闾，始无壅遏之患。今杨庄东之废黄河，至云梯关以下入海，即禹时故道也。《禹贡》导淮自桐柏东会于泗沂，东入于海。虞、夏以来，未之或变。自宋、明黄河南徙，淮水尾闾遂为黄夺。日久沙垫，海口益高，清口益塞。淮不能入海，壅于洪湖，始为患于淮扬。泗不能入海，壅于中河，始为患于徐海。溃决之害，或三四年，或八九年，小则漂庐舍、没田畴，大则灌城邑、杀民人，其惨视兵劫为更甚。不独流离沉溺，民被其灾，即赈贷堤防，蠲租减税，亦大为国家之累。在当时河与淮合，浚治实难，今则河水日北，河淮之间皆成陆地，颇易施工。宜及此时浚凿故道，导淮入海，庶几沿淮州县，永无昏垫之灾。伏乞究台据情入告，借发帑金四十万两，遣官浚修，工竣后按亩分摊，代征归款。或谓当此军兴财匮之时，安得闲款供此不急之需？不知朝廷养兵击贼，为民也，浚河导水，亦所以为民也。苏轼曰：国之有民，犹鱼之有水，树之有根，民心一日不去，则国势一日不倾。军兴至今，百姓不惜舍身命、输钱币，以助将帅杀贼者，正以数百年来，列圣相承，无日不以保民为念。偏灾未告，赈贷先施，尺水方濡，堤防已设。厚德深恩，沁敷甚久，故能快然收效于一时也。今民逢洪灾，疾呼哀吁，而官长不为之计，则草野之心，必有愀然以悲、泊然以解者，他日有事，何以责其急公！仰推大君子为国培元，为民捍患，必不惮此经营。故敢合词呈请，并具图说以闻。”
　　湖南贾公祠落成，或请黄海华拟联。黄隶笔书曰：“谓先生不善处才，殊非笃论；在今日正当痛哭，未见斯人。”或咋舌，不敢用。
　　曾文正公善撰挽联，尝挠其门生某妇云：“得见其夫为文学侍从之臣，虽死何恨；侧闻人言于父母昆弟无间，其贤可知。”又挽胡文忠公云：“逋寇在吴中，是先帝与荩臣弥留憾事；荐贤满天下，愿后人补我公未竟勋名。”又杨性农挽蜕园主人联云：“良会渺难追，记频年柔橹摇来，每当黄菊开时，叨陪末座；名园犹在望，怅一夕凉飚飒起，莫向碧篁深处，重问主人。”
　　程某总督云贵时，有小官咏炭云：“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程闻之，即署为巡捕。程非甚贤，而重才若此，想见道光以前，风流未泯。
　　张九钺《陶元诗集》，才思俊逸，雅近青莲。相传其父尝请子于衡山，梦一僧对之微笑。逾年，遂生九钺。九钺早慧，八岁随父游衡山，寺僧出一对云：心通白藕。九钺应声曰：舌涌青莲。僧大喜，鸣钟鼓集徒众共拜九钺，父惊问故，僧曰：“吾师园寂时，留此语云：「能对者，吾后身也。」今公子对符，知即吾师，故致敬耳。”九钺临终有诗云：“担柴运米百无能，自读《楞严》自剪灯，夜半万缘钟打尽，前身南岳一枯僧。”是所传不虚也。
　　洪稚存谓张船山诗珠光三分，剑气七分，吴兰雪诗剑气三分，珠光七分。余谓吴诗纤，张诗滑，皆未足名家。凡物自无乍有则奇：结绳之世文字奇，橧巢之世宫室奇，刀矛甲兵之世枪炮奇，今日机器之可骇者，不数十年，皆燕函粤鎛矣。究之强弱之分，在人而不在艺；胜败之分，在气而不在器。扰扰者何为哉！
　　宋末，福建王烈妇，为元将所掳。将艳其色，欲妻之。妇曰：“必为故夫服丧期年乃可。”将许之。未几，元兵凯还，妇随将俱北，至浙江嵊县之清风岭，诡托瞻眺，啮指血题诗石壁，坠崖而死。士人作庙祀之。杨铁崖题诗云：“介马驼驼百里程，清风岭上血书成，只应刘阮桃花水，不似巴陵汉水清。”杨无子，析祷甚备。一夕，梦神责之曰：“尔题王烈妇诗，怀疑砭刺。贞魂诉天，判绝尔嗣。尚何求乎！”杨惊寤自讼，因更赋诗云：“天荒地老妾随兵，天地无情妾有情。指血啮开霞峤赤，苔痕化作霅江清。愿随湘瑟声中死，不逐胡笳拍里生。三月子规啼断血，春风无泪写哀盟。”后数年，遂生子。
　　嘉庆时，有齐二寡妇者，亦以白莲教作乱，剽悍无敌。齐少工技击，尝随夫鬻技四方，能着弓鞋踅立马上，驰骋不坠。夫死，祝发尼寺。寺多常住，官觊利之，诬老尼通贼，系之狱，籍其产。齐素以拳勇教习，市里游侠，多出门下，乃共谋纂老尼。既劫狱，则众不可散，遂据山为乱。齐亦改服，暨面首，不复初志矣。张船山《宝鸡县题壁》末章云：“嫠也横行起祸胎，桃花马上看重来。不贻巾帼先逢怒，欲辨雌雄已自猜。黄鹤特翻贞女调，白莲都为美人开。请缨便是秦良玉，可惜征苗失此材。”盖指此也。《圣武记》以为教首王林妻，乃据当时奏报耳。
　　赵耘菘诗，才气纵横，记闻赅博，以载籍佐其驰骋，虽偭规错矩，犹能雄视一时。后人无其才学，而专师其驰骋，则盲词瞽曲，皆登作者之堂，风雅扫地矣。
　　随园诗学香山而加以新巧，兼有公安、竞陵之长，亦兼有两家之弊。然袁诗言情，实有独至之处，如《送女还吴》云：“柏舟此去雪盈途，一曲离鸾万木枯。后会自然来世有，佳期怎奈半年无。好如郎在安眠食，莫带啼痕对舅姑。娣姒成行偏汝独，未知何处续遗孤。”婉转真挚，香山不能过也。
　　曾国藩移军安庆时，与江西巡抚沈葆桢约：厘捐均归大营，有事则分兵回救。既而江西寇四起，曾军益东，葆桢惧救不时至，上疏请留厘金养兵，诏许之。国藩疑葆桢卖己，绝不与通。葆桢以书谢，亦不答。会陈右铭游江南，闻之，往见国藩，从容言曰：“舟行遇风，舵者、篙者、桨者顿足叫骂，父子兄弟若不相容，须臾风定舟泊，置酒慰劳，欢若平时。甚矣小人喜怒之无常也。”国藩曰：“向之诟，惧舟之覆，非有私也。舟泊而好，又何疑焉！”右铭曰：“然曩者公与沈公之争，亦惧两江之覆耳。今两江已定，而两公之意不释，岂所见不及船人哉？”国藩大笑，即日手书付沈，为朋友如初。
　　湘潭空灵峡，有诗僧鹿门者，以儒书授徒，绝不交游募化，殆墨名而儒行者。尝记其佳句云：“怪石疑藏雨，枯风不受秋。”又：“坏墙丛草护，孤艇乱流欺。”又：“麓山青不断，湘水碧无声。”皆有五僧遗意，惜不得其全稿。
　　钱笺杜诗专以辞句附会时事，且引《通鉴》为证，似乎一字一句皆有所指者。不知杜公奔走四方，朝廷治乱岂能尽知，即偶有见闻，岁月悬隔，安能一一吻合？固哉，蒙叟之说诗矣！
　　粤寇自咸丰二年陷江宁，四出攻掠，江南北失城踣将无虚日。朝廷命将征讨，数不利。诸将近者去城数十里，远者或屯扬州。十年春，将军和春兵溃，提督张国梁战死。贼益张，尽陷江南、浙江诸郡县。四月，以曾国藩署两江总督。国藩由江西移军祁门，规取江宁，令曾国荃将万人攻安庆。安庆，江宁之表，贼守坚，急不可拔。久之，徽、宁复陷，贼更由休宁上犯祁门。祁门军大震，国藩与数百人走保东流。会国荃攻下安庆。先是安庆贼列营城外，与国荃相持，又劫捻贼为援，时牵国荃军，国荃分兵击捻贼，再破之，捻贼不敢近，乃专力攻城，盛署立城下督战，枪伤其胁，血汗濡跗不却，日夜攻战凡两年，至是始克。同治元年三月，国荃合水军进攻沿江诸寇屯，壬申克宣城，癸酉克金柱关，甲戌收芜湖。五月甲申进屯雨花台。自向荣、和春以兵七万屯守八年，卒溃退，国荃军不满二万，独往屯之。国藩闻大惊，手书诮让，令趣退，且书告诸将：“吾弟轻蹈死地，必无万一，幸诸将务各全军，毋从俱死。”国荃报曰：“诸军士自应募起义，人人以攻金陵为志，今不乘势薄城下，而还军待寇，则旷日持久，非利也。若舍金陵，别攻宁国、广德，或取颍、寿闲地，则将士无所见功，有去公而归耳。且贼方分据苏、常，闻江宁攻急，必更来援，兄遣别将间袭苏、常，贼必骇凶，吾因而乘之，殄贼克城，在此举矣。”[东湖定安久客曾氏，尝见文正公与诸将往来手札数十通，皆奏报所不载者]竟不退。国荃屯雨花台城外，贼垒环错，百数十战小胜，迄未能下。秋八月，伪忠王李秀成自江苏、伪侍王李世贤自浙江领兵来援江宁，众六十万号百万，东自方山，西至板桥镇，列营百余，围国荃军数重，与彭玉麟、杨岳斌水师不得相闻，安庆文报皆绝。诸将大恐，谋溃围就水师退保芜湖。国荃曰：“吾初进屯，宁不计此？贼虽众无纪，积十余年未尝大战，故势益张。今散漫江浙，不可遍击。致之来，一大创之之余，众必解，吾乃得专力江宁耳。愿共尽力，必不使诸将为三河军也。”乃分军为三，以两军防城贼侵袭，自将一军当援贼，叠石为高垒，环以重濠。贼并力急攻，国荃与诸将日夜拒战，更代眠食，夜率死士斫贼营，或燃炬鼓噪以惊扰贼。贼终不却。闰月己酉，贼复鼓众攻国荃军，负板携草土，填濠而进。国荃开壁击之，炮伤颊，流血被颈，更战良久，贼乃退。无何，贼又为地道攻国荃营，国荃觉，辄掘断之，灌以污秽。九月辛酉，西南垒贼偃旗东行，出雨花台后，国荃望见，惊曰：“是必有故。”急选精卒往护东面屯。须臾，东面地道火发，垒崩，贼拥进。国荃亲率将士御之，自辰至午，战甚苦，贼不可败。诸将持短兵接战，斩数百级，贼始败走。国荃将刘连捷、萧开印等复往来掘贼地道，且掘且战凡两月，大小数十战。冬十月癸未，国荃分遣曾贞幹等西出三汊河，攻江岸贼，李臣典、朱洪章、刘连捷等攻东路贼垒。平旦，焚贼四垒，诸垒贼皆出，国荃军殊死战，贼败乱走，江岸贼亦惊，国荃军乘之，大破贼。追至牛首山，斩七千级，俘四百人。会彭玉麟、杨岳斌等亦破贼于芜湖，六战皆捷。至是贼精锐略尽，而国藩所留李鸿章兵已由上海径袭太仓，贼仓皇回救，其势益衰。二年五月，国荃复会彭玉麟等攻江岸贼垒，战五日夜，夺贼垒数十。国荃度贼援绝，乃专力攻城。秋七月壬子，攻印子山，战一日夜，癸丑，克之。甲子，遣萧庆衍等攻上方桥，甲戌晦克之。八月丙戌，别将陈湜等攻破江东桥石垒，赋阻水为营，筑石垒高数丈，袗以木城，列炮坚守。陈湜攻之数月，将士死伤过半，未能下。湜愤甚，令战士尽置火器，持短兵踊跃而登，乃克之。九月，叠克中和桥、双桥门、七瓮桥、方山、士山、上方门、高桥门、秣陵关、博望镇诸垒，于是东西南三面皆官军屯，惟钟山贼垒未下，贼粮运及洋人援兵皆由北门出入。十一月，国荃为地道攻之，不克，士卒多死。三年春，正月癸亥，国荃复率诸将攻钟山[王闿运《湘军志》称正月戊午，按历属十六日，而曾文正奏议称十六日始令陈万合、胡克安带桂后等营由草鞋夹登岸，而朱荫桂率黎冠湘、彭继祥等继进，将欲移营城北云云。是十六日尚未攻钟山也。疑王《志》有误]，贼守甚力，枪炮子雨注，城贼复出应之。诸将力战，败城贼，蚁附登山，死伤相继，进不止，遂夺贼垒。贼设守尤重北门，环城多为石垒，于钟山上作大城，号曰天堡，又于山脊入城处作大城，号地堡。官军进屯明陵，则出众力争之，向荣、和春皆以此败。国荃围攻几二年，破寇垒以百数，终未至城北。及破钟山，乃移军屯守，更增筑垒，屯军五六千，遏北道于玄武湖，阻水为堑，城围始合。贼粮运既绝，窘迫请降，国荃弗许。或劝如苏州故事，国荃曰：“贼叛乱十余年，毒遍天下，受而赦之，损国威；诈而杀之，亏国信，吾不为也。”督诸将日夜攻薄，时有俘斩。而江宁城最高坚，贼又善守，终莫能下。国荃于朝阳、神策、金川诸门外凿地道十余处，贼为月城，穿深濠断之。三月癸亥，国荃进攻月城，与贼相搏四昼夜，士卒死者三千余人，然后克之。五月己巳，复克地堡城，屯龙膊子，俯瞰城中，将士分番炮击，日夜不休，城堞皆圯，近陴数丈，人马不能行立。又为地道三十余处，贼辄于城内穿地断之，士卒多死。最后李臣典于城外为炮台数十，将士番上轰击，当炮多处更凿地道，乃得成。六月甲申，国荃以地道既成，选步将最勇者武明良、伍维寿、朱洪章、谭国泰、刘连捷、张诗曰、沈鸿宾、罗雨春、李臣典九人，约共先登。乙酉晌午，地道火发，城崩二十余丈，烟尘腾涌，砖石迸飞，声撼地殷殷若雷，人马眩仆。贼更以火药下烧我军。国荃与诸将冒烟火登城，所击斩以万计，获伪忠王李秀成及他伪王十余人，夺门间出者，复追斩之数千级。洪秀全先一月死，其子洪福瑱[王闿运《湘军志》谓洪秀全子实名福，以伪印福字下并刻真王二字，故奏报误作福瑱，未知何据]先于伪宫中作隧道走广德，江淮溃赋数万人拥之走浙江，左宗棠迎击，败者更走江西，为江西将席宝田所擒。余党散走广东，鲍超追破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