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典故纪闻


  永乐初,西洋诸国使臣来朝贡方物,因附载胡椒与民互市,有司请征其税。成祖曰:“商税者,国家以抑逐末之民,岂以为利?今夷人慕义远来,乃欲侵其利,所得几何?而亏辱大体万万矣。”不听。

  成祖欲闻民所疾苦,命吏部凡郡县官考满至京,选其识达治体知恤民者,于六科办事,令各言所治郡县事。久尚未有言者,乃复召都给事中朱原贞等,谕之曰:“朕夙夜虑天下之民有失所者,为尔曹未能尽知,故选郡县考满官假办事之名,俾于六科随尔等在朕左右,如朕有所欲闻,即可知,彼有所欲言,即可达。而至今不闻有一人言者,夫郡邑之间,岂都无一事利害可言?今在朕左右,犹尚默默,况远在千里,尚肯言乎?尔等退以朕意申谕之,其所治何利当兴,何弊当去,皆直言勿隐。于今不言,将有他人言之,则不能逃罪矣。”

  成祖谕兵部臣曰:“将士随朕征讨,其中有阵亡病死者,已录其后。亦有妻子孤寡不能自陈,亲管官隐匿不报,致失所者,非朝廷报功之意。宜速下各卫,令征讨官应袭子孙年十五以上者,送兵部袭职;十四以下并寡妇幼女送京师优养;旗军死亡有幼男者,纪录食粮,当升以官者,如例升之;其无子止有寡妇幼女者,一体优给;若有亲可依,不愿赴京者,听,其俸粮如例于所在给之。”

  永乐初,山东有人献阵图者,成祖曰:“自古帝王用兵,皆出于不得已。夫驱人以冒白刃,鲜有不残伤毁折,其得不死亦幸也。朕每亲当矢石,见死于锋镝之下者,未尝不痛心。今天下无事,惟当休养斯民,修礼乐,兴教化,岂当复言用兵?此辈狂妄,必谓朕有好武之意,故上此图以异进用。好武岂盛德事?其斥去之!”

  成祖于闲时问侍臣:“今外间军民安否?”侍臣对:“陛下施仁政,军民皆安,正太平之时。”成祖曰:“太平岂易言?必雨旸时若,年谷丰登,兵革不兴,军民安乐,朝无奸邪,然后可以为太平无事。”又曰:“奸邪难识,其情似真而实伪,其言似信而实诈,苟一听其而信之,鲜不有失。”

  永乐初,擢举人王偁为翰林院检讨。成祖因问:“检讨之下有何官?”左右对曰:“博士、典籍、侍书、待诏。”又问:“已除人未?”对曰:“已除。”又问:“其贤比偁何如?”对曰:“偁初除,未知其为人。如旧博士中,皆老成文学士。”因叹曰:“古谓用人如积薪,此类是已。国家用人以贤以劳,偁之贤既未可知,劳亦未有,而令贤有劳者位其下,何以服其心?”遂命吏部,凡博士以下皆升职,与偁同。

  永乐初,有献《道经》者,成祖曰:“朕所用治天下者《五经》耳,《道经》何用?”斥去之。既而谕侍臣曰:“上好正道则下不为邪,人主好尚稍不谨,憸人怀侥幸之心者恣纵妄诞,以投所好,苟堕其计,将来流害无穷矣,故不得不斥。”

  永乐二年孟春享太庙,户部右侍郎李文郁无故不陪祀,为礼部所劾,谪戍三万卫。”

  永乐初,福建瓯宁县纪录军丁江阴,年六岁能记《御制大诰》,诣阙陈诵,赐衣及钞,驿送建宁府儒学读书。

  成祖召刑科都给事中杨恭等,谕曰:“国家号令,使小人畏而不犯可矣,虽其为恶之心未必革,然为上者用法当以宽,不以猛。待人当以诚,不以伪。猛则民不堪,伪则民不信。去岁命御史给事中往各处抚安军民,禁止奸慝,导其为善。临遣之际,谆谆告戒,务要安民。昨日给事中丁琰等奏云,至四川见无犯法者,乃阴遣亲信,用银诱之交易,已而果有犯之,是其心终不戒也。遂执之。琰不肖刻薄如此。假令民畏法,反执阴诱者送官,何以处之?古人治天下,无非公平正大之道。昔唐太宗以物示人,待其受之则加之罪。赖魏徵谏而止。朕尝戒此事,思得魏徵其人,置于左右。今此辈小人,但图邀功,不顾枉陷良善,甚孤朕任使。其令都察院遣人驰往,释所诬民,而执琰等赴京罪之。”

  成祖御奉天门,召六科给事中,谕曰:“朕君临天下,夙夜拳拳,惟欲军民老少皆安。尔等职居近侍,比来皆不闻一言及于军民利病,何也?可退而思之,条析以闻,朕将审择行之。”又曰:“天立君以养民,君不恤民,是不敬天;君资臣以成治,臣不辅治,是不忠君。朕与尔等,皆不可不勉。”

  成祖召六科都给事中马麟等,谕曰:“为治贵得大体,比尔等疏驳奏牍,一字之误皆喋喋以言,琐碎甚矣。吏治文书,丛脞积累,其精力有时而敝,岂免错谬?自今奏内有数目日月等字错谬者,皆令从傍改注,用印盖之,不必以闻。”麟等言:“奏内有不称臣者,此当罪之。”曰:“下岂敢慢上?或一时急遽,漏写有之,必非故违。亦令从傍增之。”因曰:“尔等在朕左右,凡天下何弊当革,何利当兴,何处军民未安,何人奸邪未去,当历历言之勿隐。若此细故,可略也。”

  成祖与侍臣论人,因曰:“人君进一人退一人皆不可苟,必须厌服众心。若进一人而天下皆知其善,则谁不为善?退一人而天下皆知其恶,则谁敢为恶?无善而进,是出私爱;无恶而退,是出私恶。徇私而行,将何以服天下?”

  进士李衡以父在洪武中死于法,自言不当违令干进。成祖曰:“古之圣人亦有罪其父而用其子者,但为子能改父行,致显闻于世,足以为贤。若以父死非命,终身不仕,亦未必合中道。尔能力学以图进用,虽违令而志可嘉。朕不尔罪,尔其勉之。”

  成祖尝谓学士解缙等曰:“敢为之臣易求,敢言之臣难得。敢为者强于己,敢言者强于君。所以王魏之风世不多见。若使进言者无所畏,听言者无所忤,天下何患不治?朕与尔等皆勉之。”

  成祖谕吏部臣曰:“尔等职专铨选,辨别邪正,但当揆理,不当任情。揆理则以是非为进退,任情则以从违为取舍。慎之,慎之!”又曰:“用人之道各随所长,才优者使治事,德厚者令牧民。盖有才者未必皆君子,有德者必不同小人,不可不察。”

  永春侯王宁侍成祖于右顺门,从容语及世人竭诚诵经饭僧奉佛可以福利先亲者,成祖谕之曰:“天子以四海为家,能思天位者亲之所传,大业者亲之所建,天下生民亲之所保,而敬以奉天,勤以守业,仁以临民,使万物得所,四夷咸宾,光昭祖宗,传之子孙,可以为孝。何必事佛,乃能为孝乎?”

  成祖尝与侍臣论刑赏,待臣进曰:“古称赏人以官,不若赏人以财。”成祖曰:“以朕论之,亦未尽善。若人君一心爱民,则二者皆重。盖知财出于民力,则必不肯轻与;知官所以养民,则必不肯轻授。”

  成祖命姚广孝等往苏湖赈济,谕之曰:“人君一衣一食,皆民所供,民穷无衣食,君岂可不恤?君,父也;民,子也。为子当孝,为父当慈,务各尽其道尔。卿往体朕此心,不可为国惜费。盖散财得民,仁者之政。”

  礼部尚书李至刚奏:“今岁山东郡县野蚕成茧,缫丝来进,请率百官贺。”成祖曰:“野蚕成茧亦常事,不足贺。使山东之地野蚕尽茧,足以被其一方,而未能遍及天下,朕之心犹未安也。朕为天下父母,一饭一食未尝忘之。若天下之民皆饱暖而无饥寒,此可为朕贺矣。”乃止。

  饶州鄱阳县民朱季友进书,词理谬妄,谤毁圣贤。礼部尚书李至刚、翰林院学士解缙等请置于法。成祖曰:“愚民若不治之,将来邪说有误后学。即遣行人押还乡里,会布政司、按察司及府县官,杖之一百,就其家搜检所著文字悉毁之,仍不许称儒教学。”

  学士解缙等进《大学正心章讲义》,成祖览之至再,谕曰:“人心诚不可有所好乐,一有好乐,泥而不返,则欲必胜理。若心能静虚,事来则应,事去如明镜止水,自然纯是天理。朕每朝退默坐,未尝不思管束此心为切要。又思,为人君但于宫室车马服食玩好无所增加,则天下自然无事。”

  靖远伯王友征海寇,奏募民严宝等杀贼数百人,并得其所掠货物。成祖谕友曰:“下人成功者,未必皆出其能,多由主将能导之方略,作其志气。今严宝等有获,亦尔之功,但所获货物,宜悉与之,尔勿干与毫末。盖人冒险成功,而不推利与之,后来不复乐为用矣。”

  永乐二年九月,周王献驺虞,群臣朝贺毕,成祖谓侍臣曰:“适闻群臣言,不觉惕然。天下之大,如一夫有怨,岂得为仁?一念不诚,岂能格天?朕方夙夜斯惧,何可便谓驺虞是天降祥于朕?”又曰:“祥瑞之来,易令人骄。是以古之明主,皆遇祥自警,未尝因祥自怠。警怠者,国之安危系焉。驺虞果为祥,在朕更当加慎。”

  成祖御右顺门,召翰林院学士解缙,侍读黄淮、胡广、胡俨,侍讲杨荣、杨士奇、金幼孜,谕之曰:“朕即位以来,尔七人朝夕相与共事,鲜离左右。朕嘉尔等恭慎不懈,故在宫中亦屡言之。然恒情,保初易,保终难。朕固常存于心,尔等亦宜谨终如始,庶几君臣保全之美。”缙等叩首言:“陛下不以臣等浅陋,过垂信任,敢不勉励图报!”成祖喜,皆赐五品刽艮。又曰:“皇后数言欲召见尔等七人命妇,其令即赴柔仪殿见。”是日缙等之妻入见中宫,训劳备至,皆赐五品冠服及钞币表里。

  成祖谓吏部尚书蹇义曰:“往者虑各处守令未必得人,故命御史分巡考察。比闻御史至郡邑,但坐公馆,召诸生及庶人之役于官者询之,辄以为信,如此何由得实?如入其境,田野辟,人民安,礼让兴,风俗厚,境无盗贼,吏无奸欺,即守令贤能可知。无是数者,即守令无所可取矣。且询言之弊非一端,人好恶不同,则毁誉亦异,若只凭在官数人之言以定贤否,其君子中正自守,小人赂遗求誉,而即墨及阿之毁誉出矣。故孟子论取舍必征诸国人。自今御史及按察司考察有司贤否,皆令具实迹以闻。”

  永乐时,御马监有索白象食谷者,户部以闻。成祖曰:“此所谓率兽食人者,勿听。”因召御马监官责之曰:“汝辈坐食膏梁,衣轻暖,岂知百姓艰难?计象一日所饲谷,当农夫数口之家一日之食。朕为君,职在养民,汝辈不令朕知而为此事,是欲朕失天下心。如复敢尔,必诛不宥。”

  奉天征讨官有以罪系狱者,刑部请论功定议。成祖曰:“朝廷大公至正之道,有功则赏,有过则刑。刑赏者,治天下之大法。不以功掩过,不以私废公。此辈征讨之功,既酬以爵赏矣,今有犯而不罪,是纵恶也。纵恶何以治天下?其论如律。”

  通政司言,山西民有言介休县出五色石可为器用者,成祖曰:“此侥觊小人,不可听!数年兵革灾荒,百姓困苦未得宁息,今又可以此重困之乎?官府求一物,即百姓受一害。况此石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累民何为?”命ㄏ出之。

  永乐时,中官有于应天府私取工匠役之者,成祖召府尹向宝,责之曰:“数年军旅供给,加以权豪横肆,百姓艰难,京师为甚。既令尔牧民,当体国家爱民之意。正直不阿,矜恤保庇,庶几民可休息。宦者,宫禁使令之人,非有重权,汝何用畏之而辄听其役民略不之拒?为京尹朝夕在朕左右尚畏如此,若在远外任小官职当如何畏之?譬为人典守宝货,擅启藏,纵人私取,必不免责罚矣。汝擅以朕百姓作人情,可逃罪乎?今姑宥尔,若再蹈前非,必诛。”遂逮其中官,责之曰:“朕为天子,不敢轻役一民,汝何人,敢擅役之?百姓家僮奴亦敢不告其主肆意自为乎?”令锦衣卫执治之。

  成祖闻管屯官有不劝率军士者,因顾侍臣曰:“朕在藩邸时,数因田猎过田家,见所食甚粗粝,知其所苦,每亲劳问之,无不感悦。今屯种军士亦田家,若管辖者能知其情,时时劳问所苦,谁不敢奋勤力?”又曰:“用人之道亦须先得其心,然后可以图功。若养之于无事之时,用之于感恩之后,未有不得其力者。”

  永乐二年十二月,赐六部尚书侍郎金织文绮衣各一袭,特赐翰林学士解缙,侍读黄淮、胡广,侍讲杨荣、杨士奇、金幼孜衣与尚书同。缙等入谢。成祖曰:“朕于卿等非偏厚,代言之司,机密所寓,况卿六人旦夕在朕左右,勤劳助益,不在尚书下,故于赐赉,必求称其事功,何拘品级?”又曰:“朕皇考初制翰林长官,品级与尚书同,卿等但尽心职任。孔子云:‘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臣各尽其道耳。”缙等稽首而退。

  成祖谕户部臣曰:“数年用兵,北京、顺天、永平、保定供给特劳,非休息二三年不能复旧,可免三府田租二年。”又曰:“凡人尝居劳苦者,后来安逸亦当同之。尝见前世人主,一旦富贵,顿忘向来所共艰难之人。朕甚不取。夫昧己心以失人心,为庶民且不可,况人主乎?”

  永乐初,以山东道御史文郁不谙刑名,改为工科给事中,既又改江西道御史汪俊民为刑科给事中。

  永乐三年四月,以万寿节命妇朝皇后于坤宁宫赐宴。成祖命礼部,自今命妇虽大朝亦止于三品以上,余悉免之,著为令。

  永乐初,陕西兴平、凤翔二县献瑞麦,群臣表贺,以为圣德覆被之应,天下太平之征。成祖谓礼部尚书李至刚等曰:“瑞麦固是嘉应,但四方远迩,靡一物不得其所,斯可为太平。今中外果无匹夫匹妇之愁怨于下者乎?览表祗益惭愧耳。君臣贵相与以诚,谀佞非治世之风也。”

  成祖闻南阳草寇窃发,谓兵部臣曰:“此虽小丑,不治将大。元末汝、颖初乱,才数千人。顺帝恬不加意,敕书至芦沟桥易之而返,如此安得不亡?此今日殷鉴也。夫治患于初萌,则为力易,及其盛而治之,则费力多,而所伤不少矣。”遂命丰城侯李彬、新城侯张辅率兵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