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二十七日一日大雪,厚恐寸许。饭后至恒裕。又谒王保之师。天寒路滑,归途甚苦。
夜,大风极寒,与吴先生、次寅、子侄辈炙羊肉啖之,竟不知门外寒威矣。看《唐纪•庄宗》上。
二十八日晨醒见晴曦朗然,心目一爽。寒甚,一日不出门。命宝惠清理账目。得陶斋密函。又盛杏丈书,嘱换铁厂股票,明年三月起利。看《唐纪•庄宗》中。唐室近支血胤,歼于朱温殆尽。庄宗名为纂唐,实沙陀种耳。明宗、潞王,则歧而又歧。此论五代者所以亟与南唐也。陆游《南唐书》,固当与正史并行(若本朝梁氏撰《南汉书》,不过搜辑乡邦文献耳。南汉不足成史)。庄宗幸伊阙,命从官拜梁太祖墓,大为胡注所讥,谓始欲发其陵,继乃拜其墓,为前后相违。以余观之,庄宗必是命梁之降臣拜温墓,以愧之耳。史既未说明,胡氏亦未得其心也。
二十九日晴。辰初一刻,皇极殿几筵前岁暮大祭。巳初刻观德殿几筵前岁暮大祭。饭后看编书处财政三卷,文笔冗漫,虚字多不通,痛加删润,稍觉可诵(学生译东文书,最喜用“之”字、“而”字、“然”字,有一句而四五“之”字者,“而”字、“然”宇往往不通。
文法之弊一至于此)。今日中国文学所以不亡者,尚有吾辈措大为硕果耳。若不全力维持,三十年后全是此辈主持文学,三代以来法物尽矣,真可为痛哭者也。谁为厉阶,谓非张文达乎?看《唐纪•庄宗》中。得郑蕙晨江宁书,随手作复,又复陶斋书。刘梅晃来畅谈。
三十日晴。大寒节。王维琛自黑龙江来。余详询黑省政治、所答均有条理,人亦诚实可用,不解裴京尹何所见而参革之。耆世堂来商公事,余将起居注章程悉加订定,继吾后者
但守之足已。署中各司官感戴诚切,欲制额为颂,余以京官无此例力却之,然可见凡事唯公诚足以服人也。次寅率子侄在精舍展悬祖先神影。宝惠兄弟开销账目。余受成而已,心甚愉快。酉刻祀先,亥刻接灶,子刻焚天香。灯下写对五付。看《唐纪•昭宗》下。魏王继岌,羡蜀之货赂,而妒郭崇韬,行刘后私敕,听宦官李从袭等邪言而杀之,其器量愚鄙可见,即使无明宗之变,其能为守成之主耶?庄宗自魏州即位,至洛都被弑,首尾仅三年耳。敬肆之有关于安危如此,可不畏哉!十二月廿九日寿徐贞盦侍郎六十生日北风驻节换春回,柏子香中献寿杯。三日恰沾丰岁雪,一枝初展喜神梅。西泠清节衣冠冑,南极文星著作才。会向汉廷求掌故,黑头亲见五朝来(侍郎生于道光二十九年,阅宣、文、穆、德至今上宣统,已五朝矣)。
次联若作“丰岁恰沾三日雪,喜神初展一枝梅”,句法便平弱。此虽无甚出色处,亦不可不知。

澄斋日记
宣统元年己酉
宣统元年,岁次己酉(余年四十七岁)
正月初一日晴和无风,天色清朗。辰初三刻,青长袍褂,帽摘缨,恭诣皇极殿几筵前行礼。辰正一刻,恭诣观德殿几筵前行礼。皆三跪九叩,如朝贺礼。礼部成案,清明、中元、冬至、岁暮,王公百官有齐集,元旦则无之,唯内廷祭奠而已。此次奉特旨行之,以寓不忘先后、帝,事死如事生之意,亦因未逾百日,不忍遽废朝贺,故吉礼仍持凶服也。毓鼎回忆去岁朝正景象,犹在目前,倍增凄怆。礼毕在起居注帐棚小憩,与同僚约,各不拜年,缘皇太后、皇上尚因衰经在身,不受群臣朝贺,群臣讵可互相庆贺乎?归寓谕儿辈及家丁不得向余行礼。易常服在至圣先师位前行礼,佛前拈香。仍穿青长袍褂在祖先前行礼。午饭后,偕次寅同车至南横街三兄处拜二世父母、亡嫂神影,略坐即返。看《后唐纪•明宗》上之上、上之下。处乱世兵火饥荒之后,天成年间为小康矣。吾一岁三百六十日,五日不看书写字。
余尝戏语儿辈,吾身后若作志状,唯“手不释卷,老而弥笃”八字,或可当之无愧矣。次寅嗜读制艺,晚饭后共检何先生时文稿读之,仿佛二十年前挟策觅举时也。然余读时文,见解则较二十年前高出数倍,玩书理,体文思,颇入深处。(何先生讳逢辰,阳湖人,先世父资政公业师。久困场屋,以明经老。今观其文,谨严深细,直凑单微,无怪难得赏音也。)“丧乱以来,贫者但受敕牒,多不取告身。”胡注:“受敕牒以照验供职。”余按:告身,今之诰敕;敕牒,则似今之宫照凭照。“监国服斩衰于柩前即位。百官缟素。既而御衮冕受册,百官吉服称贺。”胡注引徐无党曰:“释衰服冕,可以见其情诈。”余按:受册为吉礼,自应暂御吉服,俟礼毕乃反丧服。其礼昉于周康王。我皇上去年十一月初九日升太和殿即位受贺,上暂服朝服,百官亦朝服行礼,礼毕仍服缟素,正合礼意。明宗之为此,不悖于礼,徐氏乃讥其诈,直是不知礼耳。徐注欧史,龂龂于书法间,有极疏陋处。余以其为欧史之累,尝欲删之。胡氏似不必引此条。
初二日晴。一日在家。作霖叔、庄枚晃来谈。看《后唐纪•明宗》中之上。写复叔权书。
初三日晴。吴东山、杨荫北、朗轩昆仲来久谈。晚,落神影。看《唐纪•明宗》中之下。笏斋来书,言去岁十二月廿一日有日抱珥之异,余未之见也。
初四日晴。饭后至董处拜先像。灯下作复笏斋书。宝惠奉涛贝勒、朗贝勒、铁尚书派充禁卫军一等书记官。此军监国特设,以拟古之宿卫,专挑京师旗丁强壮者练之。既得祖宗时八旗兵遗意,兼寓固本之谋焉。看《唐纪•明宗》下、《闵帝潞王》上。长兴四年昭雕印九经卖之,蜀母昭裔亦雕卖九经。此盛唐时所未及行者,不期于五代得之(仓米有雀鼠耗,亦始于明宗时,皆良法美意也)。潞王赏薄,军士怨悔,谣曰:“除去菩萨,扶立生铁。”胡注:“菩萨,闵帝小名。”愚谓军士虽朴,断不致呼故君小名。菩萨盖仁慈之称。南唐边镐宽柔,人呼为边菩萨,与此正同。观下文言闵帝仁弱、帝刚严二语可见(生铁喻其刚)。
初五日晴。巳刻祭神。饭后至铁路公司。酉刻赴梅叟约。看《后晋纪•高祖》上之上。
《通鉴》称石敬瑭称臣割地于契丹以求援。胡注:“自是以后,辽灭晋,金破宋。”下空十六字。盖谓蒙古灭金宋以主中夏,而不敢明书之,故空格以示意。六百岁后,犹可推测得之。
初六日晴。饭后拜风雨门将军(谢其派濮卿和为近畿督练处学习委员,兼拟更为三兄
谋事),未晤。至董希文叔岳处,以请安代拜年。商务印书馆缩印光绪新修会典及事例,共廿四函,价洋十六元。余与宝惠定一部,又为史馆定一部。看《后晋纪•高祖》上之下、中卷(未终卷)。自汉以后,有功于人国,因而移其祚者,魏武、宋武(魏武且未及身)。无功无德,无端篡弒,以倾人国者,王莽、萧衍、萧道成、杨坚、徐知诰、石敬瑭。二萧遇荒暴之主,为众望所归,犹可言也。王莽受千古恶名而不终,后人亦不列为一朝。杨、徐虽负其君,而无恶于天下。唯石敬瑭勾引夷狄,以君父事之,竭中国民力以奉之,遂近贻契丹抄掠残杀之惨,远贻数百年之祸,实不成为君。其恶浮于朱温,论世者乃知恶朱而不恶石,何也?成石氏之晋者为桑维翰,而史家多誉之。其相晋别无远谋,唯以媚外苟全为计,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宋太祖之得国,亦极无道理,因其为开国正统贤君而恕之耳)。(〔眉〕此三语吾颇自负为笔挟风霜,有功于世。)复许篆丈书,为宝铭择吉三月初五日完姻事。
石晋桑维翰,以唐同光进士,赞成叛逆,割地偿款,引外夷以覆君国。盖乱臣贼子之尤,其为相,别无经国养民固宗社之远谋,唯以媚外苟全为得计,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后人乃多誉之,何也?欧史叙其广通赂遗,似亦不甚满意,然犹未揭其罪状所在也。
初七日晴,颇暖。汪颂年来畅谈,留其午饭。饭后至松筠庵同乡议事。偕仲鲁、康侯游火神庙,书价之昂,过昔年四五倍。余唯买原板《青门稿》以归(吾邑邵子湘长蘅著)。
晚,践任觐枫大观楼约。
初八日晴。巳刻至天福堂,赴朗轩约,算结同昌账目。饭后在大德通久坐,独游厂肆,买书二部而归(《黄氏日抄》、何氏《馀冬序录》)。看《后晋纪•高祖》中卷、下卷。
初九日晴。半日会客。删改《美国历史》四卷。便衣至白庙,祝陆年伯母生日。袁、吴两师开学,晚设席请先生(作霖、吉甫、禹逊、珩甫作陪。梅叟、绶金辞未到)。杜庭珠论唐末诗人,如罗(隐)、韦(庄)、吴(融)、韩(偓),可以追配温、李,唯昭谏于激昂兀莽中时带粗率。已上三家细腻风光,含思凄惋,盖亦变风之馀波,而骚雅之别体也。评骘甚允,以拟骚雅,所见尤精。看《后晋纪•齐王》上。世皆以挑衅误国罪景延广。考契丹初次入寇,屡为晋师所败,无功而归。使非误用杜重威、张侯泽,则晋事犹未可知也。桑维翰一味主和,契丹入汴,世咸归咎于维翰之不得行其志,和局之不成。然契丹欲晋割镇定以求和,卢龙割而北方失险,胡骑所以长驱,若再割镇定,河北尽失,河南岂能自存?异日难保不有违言,一失和而马即饮河,晋祚终不能保也(除非有求必应,无辱不忍,甘心为小朝廷,或可苟延旦夕之命)。此岂可以和局了事耶?当太原乞援之时,刘知远即深以割地为非,而维翰未闻谏阻,是维翰亦主割地也。北方无险可守,谁实尸其咎乎?故论晋事者但当责所用之非人,不当责延广之主战也。
初十日晴。孟春时享庙,贝勒载润恭代行礼。毓鼎朝服陪祀,丑正即到,为时甚早,因与恩露芝同年敬瞻殿内。中列七筵(每筵设雕龙大木方椅,或二座,或三座),其中为太祖帝后,东为太宗、圣祖、高宗,西为世祖、世宗、仁宗,东壁面西设二筵,为宣宗、穆宗,西壁面东设一筵,为文宗,将来德宗祔庙,若兄弟合为一世,则东壁已无馀地,因穆宗神位之南紧接两黄案,陈列宗器,再南则近殿槛矣。殿七楹,毓鼎与露芝以步量之,纵四十六步,横一百二十八步,楹柱四人合抱不能满(吾二人亦试之),高不知其几何丈矣。中悬雕木灯二十挂,瓔珞亦以木为之,雕镂精工,似是檀木所制。卯初刻,恭代者始至,毓鼎在殿陛下与诸臣随同行礼。礼毕天已大明,集霰轻霏,貂裘尽湿。归家解长衣复寝,直至午刻始觉。
看《后晋纪•齐王》中。申刻至东城赴张振老约。易实甫观察赠《游庐山诗》一册,乃南皮相国所评点者,实甫就墨迹原本付石印,其中有五七古数篇,五言律三首,相国极赏之,誉为古今奇作,真实不虚,若实甫他作皆称是,则并世诗人不容有二矣。相国以“割爱”二字针实甫,深中其病。吾辈才多者皆犯此病,所以伤于浮浅也。今日系隆裕皇太后万寿,有旨王公百官仍服缟素及青长袍褂,不受贺。十三日皇上万寿亦然。然则臣下安可做生日,受朋友祝拜耶?亲友间往往受人祝拜,大非礼也。
十一日晴。自元旦以来,无日不风日晴和,廿馀年所未有也。半日会客。未刻赴徐花老约,为题两圣升遐挽词册引首。肴有熊掌、鹿脯,制造精美,不愧珍异味矣。趁西城而归。
看《后晋纪•齐王》下、《后汉纪•高祖》上(未终卷)。朱绩臣自皖来(又笏同年哲嗣),谈及安庆两遭变乱,而朱经田巡抚一无善后布置,祸犹未已也。朱抚以附袁建节(由知县至开府不过数年),无才略可言,恐误东南大局。
十二日晴。凌润台京尹云,西安门内西十库后(旧有十库,隶产部,今俱废,唯存硝磺一库,亦名存而实亡,尚有值班兵屋),有官地约百亩,可作农学会试验场,约今日往踏勘。饭后偕严范老诣仲鲁处,与孟黼臣会齐,偕至其处,京兆已先至,在宛平旧学堂茶憩,详度地势,极为合用。陈华甫续来,相与商论办法,日暮始散。十库地址为法教堂侵占殆尽,京兆此举颇具深意也。晚饭后偕次寅至东长安街看电影,无以异于春仙,徒劳跋涉,所费亦巨,殊不合算,唯坐位较安逸。看《后汉纪•高祖》中。
十三日晴。饭后诣编书处,删并王小东所编美史。原编廿四卷,余并为七卷。看《后汉纪•高祖》下、《隐帝》上。父子两世四年,实不足为一代(高祖以二月即位,次年正月即殂,首尾不足一年),特以时无正主,不得不数为一朝,其实当从王船山先生之说,自梁迄周五十馀年,名为后战国,或直名为十一国。陈简庄(鳣)撰《续唐书》(余有其书),以后唐、南唐纂唐之绪,而黜梁汉周。此亦从其名而姑为之续耳。究竟后唐为沙陀赐姓;南唐自称为吴王恪后,来历不明,其于高祖、太宗之血胤,俱无涉也。况天祐、同光之间,脱十馀年;清泰、升元之间,脱一年馀:叙事仍不能接续也。不过朱梁凶恶过甚,与其帝温上温,无宁帝后唐南唐耳。后唐极似刘渊。渊以匈奴自谓绍汉之统,庙祀高帝、光武,而迫上蜀后主谥号。庄宗以沙陀自谓绍唐之统,庙祀高祖、太宗,而追上昭宣帝谥号。特梁灭而晋存耳。
十四日立春节。晴。起居注同寅在松筠庵会议讲习馆章程,备便饭二席,以别于公宴,其款则出自马积生观察所寄团拜费,余写复谢公信,请诸公各自签名。散后入城,至李荫墀年丈处诊疾。看《后汉纪•隐帝》下。
十五日晴。采涧夫人生日,以在国恤百日内,尽却内外来客,祝礼皆谢之。上灯时祀先。看《后周纪•太祖》上,观周太祖、世宗规模闳远,颇异于前四代帝王所为。其所用之臣亦然(如李谷、范质、王溥、王朴、魏仁浦之类)。盖天运渐由乱趋治,其应运而生者,亦渐有大同之象矣。维时闽、楚皆已亡,南汉残虐无人理,北汉、荆南不足言,蜀仅仅自守,所能与中原抗衡者,独南唐耳,而主暗臣庸,有进取之志,而无进取之略。天下大势,渐趋于周,继以宋艺祖,遂一函夏,士生其间,固可揆理度势,望气而得之,无俟术数先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