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廿二日晨雨。酣眠至午初始兴。饭后,朗轩、少泉来谈。郭伶来算戏价。本班价三百五十两。闻老辈言,同治朝四喜班底价不过数十金,其时名伶如程长庚冠绝日下,演戏两出,不过开销银捌两,今则谭鑫培极少给以百金,尚惴惴,唯不到是惧。噫!是亦足以觇人才风会矣。客去,至编书处看正本二册。
廿三日一日阴雨。巳刻冒雨诣史馆祝那相生日。未刻诣编书处复看进呈正本,直至傍晚,同事在城外者均散,余独坐至上灯时读书讫始归。同乡赵颂眉别驾(之基)来执贽。
廿四日晴。浙人叶少云(丙荣)介费芝丈来见。河南知县,锡清帅以蜚语劾罢之。
凌大京兆来谈,欲请余为顺天二十四属中学堂监督。晚凉,在灯下撰刘次方师七十生日寿文,脱稿已夜深矣。连日为贼所扰,虽未失物,而全家上下防警,不得安眠。因致笺民政部尚书肃亲王,请其饬厅设法拿办。接宝惠武昌禀,二十六日可到。
廿五日阴,西风飒飒,颇有秋意矣。夜眠受凉,腹痛体倦极不适。杨莲帅过谈,索炒饭,饱餐而去。饭后力疾至钱总甫处诊病。又赴顺直学堂议事。接次寅信。为郑鹤千致湘藩庄丈信。又复望之族兄信。庄永之(荣)来谒,知其父炳丞大令已逝世。己卯六月,余与炳丞应大兴童试,同案入学,炳丞为案首,余十四名。前年庄心安丈以湘臬入觐,炳丞亦来,三十年旧雨话往事,甚乐,从此遂不复相见。童时朋辈殆尽矣。余对永之,不禁泫然泪下。考察宪政大臣达寿召还,上三疏,论宪政甚详尽,归重于君主自握乾纲,而大臣各担其责任。深得君主立宪之道。唯疏内屡称日皇为明治天皇或径称天皇,殊非本朝臣子立言之体。《春秋》内鲁而外诸侯,尊鲁侯曰公,而诸侯则各称其爵,岂达侍郎未之闻耶?廿六日晴。一日腹痛不解。午前吊李星吾夫人之丧。为陶宝如送行兼晤兰泉,偕至太升堂午餐。申刻,朗轩、亚蘧借精舍请增将军、高仲瑊太守。七下钟遣车马至车站接宝惠夫妇,未到。车中看《明通鉴》一卷。夏氏《明通鉴》、陈氏《明纪》体例略相仿,而夏
《鉴》尤为详实。欲知前明历史,必宜熟看此书。史书之最有益于世务者,无过《唐书》、《宋史》、《明史》、《资治通鉴》。《唐纪》出范氏祖禹手,详略最有法。毕氏《续鉴》不甚惬意,以其太繁碎,不甚得要领,使人读之少精神(其中须有剪裁归并之法,非条分件系,排日纪载,便可成书也),转不如《宋史纪事本末》之有益。夏《鉴》颇无可议,唯《通鉴》于大臣上皆系其邑里,看似无用,往往于事实有关系,后来不遵此例,不特纪中所谓里居、归里、同乡等文皆无着落,而征文考献,诸多不便。此历来所不着眼者也。
廿七日晴。午后出城,为戴少怀尚书诊病,中西杂糅已月馀,余往承其敝,恐不易奏功。答访兰士,于常昭馆少坐。馆中楹联云:“常建诗名兴福寺;昭明遗迹读书台。”二事皆县中名迹,恰嵌“常”、“昭”二字,可谓工而巧矣。入城至于处复诊。
廿八日晴阴不定。会客十馀。未刻诣铁路公所订定章程,以备督办入奏。散后至文友堂小坐,买原板《唐诗叩弹集》(惜非初印本,然镌刻字体甚工,远胜余旧藏翻本)。《寄园寄所寄》为新安赵吉士所著(字恒夫。康熙时人),凡分十二寄,掌故考证,庄论谐谈,无所不备,为小说类之至佳者,五十年前极风行,士大夫喜观之,茶馀酒后以资谈助,今则无人过问矣。然少年子弟能阅此书,极长智慧。接宝惠电,初一日到京。旋接其来信。
补记星异:廿四日九句钟时,余正与朗轩坐书斋剧谈,忽见窗外电光烁然。急出视,则见一巨星为碗大,自西北向东南而陨,行不甚疾,其高度距地似不过十馀丈,掠屋檐斜飞,其光如电灯,微赤,尾带赤线甚长,谡谡有声。星既陨,馀白线一条,界画半空,直穿明河,良久始隐。次日市井喧传紫微星陨,则诞妄之言。然异象殊可惧也。是夜海淀及崇文门外人家皆见之,而东城人所见则尤低,据云去檐不远耳。
廿九日夜雨晨晴。赵颂眉来辞行。午饭后诣编书处发通考、历史各八卷。闻朗、珩在舍,乃归。兰泉所赠建兰两盆,花箭怒发,每盆十四五箭,可得花一百数十朵。余自得兰后加意培溉,风日雨露皆关心。前五日观之,乃攒叶而不攒花,怅然无望。未三日,竟高下出箭如是之盛,欣喜出望外,当可十日领受清芬矣。详识之,以著养花乐趣。傍晚,偕朗同车出城,至福兴居赴润田之约。连朝疲于会客,只得杜门谢来者,以养心气。午前随意看《寄园》三卷,为消遣,殊觉醰醰有味。余年十四五时,于小说最喜《虞初新志》,借以学古文,志中如《盛此公传》、《孙文定南游记》,当日熟读不厌,至今犹往来胸中。余为古文,实先得力于此。今日子侄辈恐无此心眼矣。即《寄园》十二寄,倘能以此意求之,亦可获益无穷。
子弟第苦不肯用心耳,何书不可得力耶?三十日(此日但署日期,无记。一一整理者注)
八月初一日晴。祖妣生辰拜供。午后吕督办在铁路公所开特别会,四点钟前往,相与订定章程,开列四省总协理衔名,以备入奏。俟奉俞旨,即议公司、领关防、合群办事矣。
宝惠夫妇挈孙女、次孙自汉阳归,上下喧腾,屋为之满。灯下作庆亲王福晋五十寿序(振贝子之生母也),羌无故实,真枯窘题,夜深脱稿,竭力展拓,不足言文矣。
初二日晴。亡弟叔坤生辰拜供。自十点钟至两点钟客来不断。只因待友热心,遂致臣门如市。然可借以留意人才,拯拔寒峻。申刻至太升堂赴山东诸君之约。陪张玉蕖都转(莲芬)为临城矿及改移路线事。散后又至大庆元赴郑蕙之约。宝惠带来根生、持叔、品仲三信。
初三日风、雷,大雨如注,拟诣史馆,不果行。饭后雨止,诣编书处。
初四日晴。兰花大放,清芬喷溢,携书坐花侧,觉天下之乐无逾此矣。人生仕宦,但求适志耳,营营奚为哉!午后至成子蕃处贺喜。诣荣掌院论公事。
初五日阴,颇凉。忽传有非常之耗,惊怛欲绝。缘晨召枢臣,复传旨罢见,人心遂觉皇皇。急诣庆邸祝寿,借探消息,知上近日腰痛特剧,不能起坐,故辍晨朝。惊魂略定。未刻招友赏兰(增瑞堂、效述堂、成子蕃、姚石荃、徐花农、何润夫、杨朗轩、顾亚蘧)。同乡公呈京兆,请奏发公款,立农工会,先从事于森林,推余主稿。因嘱门人黄叔权拟初稿,
而余删润之,发明森林利益甚备,多古人所未言。夜雨达旦。
初六日冒雨诣史馆,与鲁卿议续进儒林、文苑、循吏、孝友列传,从皇史晟调来咸丰时进呈本(四传各二函)及本馆画一贴黄本,拟断自嘉庆朝。凡奉旨宣付史馆列入四传者,搜访公私事实,接续增修,分季陆续进呈。其未奉旨者,虽系闻人,暂付阙如,以昭公慎。盖千秋论定,非余等一二人所敢去取于其间,唯奉天语为定评,庶几无私无僭耳。
堂餐后散,值雨亦晴。因诣编书处。四点钟出城,祝余子镜太夫人寿。灯下删改农工会呈稿。叔权原稿于征实处极为简明,余所不及,而前半篇笼罩入题处,则眉目不甚分明,由其于公牍文字尚少理会耳。接汤伯温表舅祖湖南书,年八十矣,犹能于红笺作小行楷,自是老辈过人处。因嘱儿辈珍存之。阅邸抄,知已三日不进外折,可见圣躬之不豫。至不叫外起,则月馀矣。
初七日竟日檐溜未歇,夜雨尤甚。天骤凉,须穿棉衣。孟黼臣学丞来访,欲借大宛试馆作劝学陈列会。同里伍渭英(璜)来执贽,生长湖北,新选浙江宣平县。午后为缪子惠作致端午帅书。申刻冒雨至庄邸赴振贝子之约。归坐内斋,篝灯听雨,萧条淅沥,颇增秋感。余性耽清寂,虽处繁盛,常有荒江老屋境象往来心目间,倘世界承平,容我择山水胜处,结茅习静,究竟身心性命之事,庶不虚此一生。此愿其何日偿乎?连日看《明通鉴•神宗纪》,专从当时朝局着眼,是余从阅历后看书识见较从前高一格处。弱冠时在书塾处读史书,与中年登朝后读史书,见地迥不同。弱冠时记性好,中年后悟性好。学固有与年俱进者。
初九日阴。午后诣编书处。因程学川(字伊)所纂《奥大利纪事》体例未画一,嘱其重修。姚石荃、顾亚蘧借吾精舍请客。急雨骤至,且杂冰雹,半时许即晴。儿女辈设酒肴为余暖寿。
初十日晴。余四十六岁生日。亲友门生来祝者五十六人。竟趋日跄跪拜,入夜疲不能行。儿辈唤八角鼓弹唱娱宾兼演小戏数出。客散后坐中庭观之,颇有足资嗢噱者。愉儿满月,提前二日于今日祀先。
十一日竟日阴。拟出门谢客,右腰乃痛楚不胜,聊作半日休息。未老而衰,可发一叹。四点钟赴医学研究会议招生,开医学堂。傍晚,在致美楼预祝袁老夫子五十正寿(系中秋生日),请吴老夫子、朗轩、亚蘧、玉甫、珩甫作陪。夜雨。
十二日雨一日不止,蒸溽异常,恐无晴意。午后诣编书处复看正本。发苏州季文五太爷信并银一千零四十五两六钱九分,合库平银千两,托大德通汇馨斋,让汇费不收。
十三日晴。白露节。晨诣史馆。午后谢西城客,道路泥泞特甚,两手几生茧矣。答访缪子受妹婿(禄保),筱珊年姻丈之子,次远堂伯之第四婿也,现在法政学堂肄业。筱珊丈寄赠新刻《续碑传集》十二册,继钱衎石先生前集而加纂录,随纂随刻,尚未成书,故卷数、目次均未定。其咸丰朝督抚,据《畿辅通志》录先大父中丞公传,叙次简而有要,文亦峻洁。恭读一过,深感缪丈载笔盛心(先大父为道光戊戌科进士,传误戊辰。原籍为阳湖,误武进。曾官两广运使,传失载。先大父薨于咸丰庚申闰三月,传误辛酉三月)。又据汤君义尚所撰墓表录先高叔祖次山中丞。昭代文献纪录,以湖南李氏桓《耆献类征》为最博,浙江钱氏仪吉《碑传集》为最精,平江李氏元度《先正事略》则与钱录相出入。苏州袁尺木《名臣事状》所录虽不多,然皆先生一手撰述,峻整简核,卓然史裁,余嗜读之。欲求三百年官师言行,通知本朝掌故,推究政治学术,必宜将此四书详观博考,再益以缪氏是编,庶乎专门有用之学矣。余虽渐老,犹将以公暇从事焉。即从中秋节后起先读《碑传集》。
十四日晴。至汪家胡同昆师母处贺节,路远难行,疲甚。坐客厅小憩,有老仆年八十矣,与余言道、咸朝时事甚悉,多其目击者。谓侯爵琦善乃福建渔人子。老侯爵任福州将军,途次泊舟假寐,梦邻船一小黑虎伏于舷侧,醒则渔舟在旁,有小儿伏舷侧而眠。因以百金付渔父,抱归子之,托言长妾所生。既长,袭爵。其父母来访,畀以重金,遣仆赴闽,为建屋置田,且怵以祸,嘱勿再来。此儿即琦侯也。媚夷卖国,卒偾大局,致酿今日
之祸,岂非运数耶?老仆谈次太息不置。又言耆英之赐死也,其时英夷在津骄甚,夷酋巴夏里,乃广东人,姓李,赘于英,耆曾识其人,愤其挟外人以躏宗国,且技无能为力主战。
桂(良)、花(沙纳)二星使不便所为,绐使入都面奏请方略,而飞章劾其畏夷私遁。显庙震怒,遂逮入狱,赐自尽云。所言与世所传说者不同。答拜东城客,归寓略息,又赴江苏馆与四省总协理公请督办吕尚书。夜,月色特佳,坐西院呼吸清气,良久乃寝。
十五日阴。晨起祭神。饭后出城至孙师、王师处贺节。又至三兄处及董宅,顺答谢各客。晚,祀先,合家团園饮酒。发翁寅臣信,为永年款事。又为伍渭英致杭府卓芝南同年书。
十六日晴。晨诣史馆,堂餐后出城,至常德馆为周容阶丈诊疾。容丈与先君子乡榜同年,交甚密,因详溯四十年前旧事。至袁先生处祝五十生日,复入城诣编书处。灯下复缪丈书(寄南京颜料巷)。
十七日阴。同邑赵钿卿观察(锡年)自蜀来,承寿芸大令(致年)自豫来,均见。
钿卿总角交也。饭后答谢南城客,雷雨骤至,疾驰而归。目颇涩,不敢观书。(〔眉〕赵锡年,字钿卿。张用宾,字荔轩。承致年,字寿耘。此后初见之友,大书其名号于书眉,以备查考。
着为例,自今日始。)年几五十,心力渐衰,不复能为泛滥之学。唯以今日时势,余立志欲致功者三端:一专看本朝掌故书,练习典章,洞达政事利病,多识前言往行。一学古文,事理欲其实,气息欲其醇,词句欲其典雅,以救近来俶诡支离俚陋之病,守先而待后。一看医书,研究古今圣贤医学精奥,阐扬而光大之,以救今人崇拜西医戕生之惨。
十八日阴。东城行吊。申刻全蜀馆乙酉同年消夏局,余与王酌升同作主人。(〔眉〕蒲秉坤,字舜瞻,戊子同年,四川人。)
十九日晴。午刻至东兴楼,与同乡严、李、刘、孟四公会齐,偕至间壁祝袁尉廷宫保五十生日(生日系二十日,今日赐寿)。少坐观剧,即诣史馆。偕鲁卿就鹿总裁回城之便,往商公事:一接班光绪二十四年以后大臣忠义画一列传。一咨取方略馆月折档册,钞录光绪十六年至三十三年各折辑为长编。一重修儒林、文苑、循吏、孝友列传,援案分季陆续进呈(从阮文达所修各传后接续纂辑)。鹿相均如议。天阴微雨,因归寓。两日在车中看《汉书》列传数卷。欲作古文,必先于此取材。大概文字郁茂雅驯,断非枵腹所能从事。文章精神固在命意,而修词亦宜大段着工夫。如两汉书、南北史、《昭明文选》、《何氏语林》,均不可不留意也。经义、历史、本朝典章故事、唐以前词藻,此四者缺其一,即不足以成文。古文岂易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