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十一日雨,竟日未住。午刻至门楼胡同,为贾筱云丈看病。申刻至福建馆赴宝鼎臣、王卓声之约。王荩宣同年(良弼)以所著《义烈阐微》来质正。看前二卷,其书起三代迄明,凡义烈之士,坚苦卓绝,古今不甚知其用心,或反被疑谤者,一一皆与阐发。其思深,其旨远,其目光甚精微,真苦心读书人也。中有与敝见不甚洽者,为下数签。
十二日阴。济帆来,交还五十金。保之师枉过,谈医。午后访弢哥,同车至崇效寺看牡丹,国色天香,群花无可俪者,尊为花王不虚也(详载诗题,不复赘)。展视训鸡图,题诗一绝。归,至广和赴罗景湘之约。
城南枣花寺藏红杏青松、训鸡二图,传自国初,名人题跋甚富。渔洋、竹垞、覃溪诸先生皆有诗。庚子之乱,红杏青松图失去,归于杨荫北京卿。仅存训鸡图,声价较亚。寺中牡丹之盛,甲于京师,多二百馀年旧本。四月十二日偕笏斋往游,花光夺目,清芬袭人,群芳无足俪者。适桂月亭、刘伯潜两侍郎,张劭予、何润夫两副宪,刘子嘉阁学,延子澄侍读花下设筵,为张振卿少宰祝寿,把臂相邀,入座畅饮。客既散,至方丈,访僧妙慈,出训鸡图,与笏斋共赏之。
笏题一诗于上,余亦继吟一绝,信笔挥洒,诗不能工,聊以纪游而已艳雨香风欲破禅,春阴不负看花天。醉中更展题诗卷,累我神游二百年。
十三日晴。以次子宝襄承继堂弟瑾叔为子,为伯父尚书公冢孙。午刻祭祖。瑾叔再拜谢余夫妇。大兄草承嗣议约,翊虞侄执笔书之。尚书公于诸侄中待余最厚,期许甚深。庚子七月,洋兵陷京师,余全家十四口坐困危城,金尽粮绝,殆无生机。伯父于中秋前设法由华俄银行汇寄四百金,始能度日。生我之恩,铭诸没齿。此举所以报也。当与瑾弟约定,本生
父母不改称呼。宗子之法既废,不能执古礼以绳今人。且既改名称,则其生母便了无关涉。
天下无无母之子,亦不能因取后而背之也。
十四日晴。己丑公送昆师戏,前为雨阻,于今日补演。两世兄约往知客。午刻先至云山别墅,赴吴颖芝之约,少坐即行,至汪家胡同观剧。九点钟始出城。
十五日阴。午后至贾处看病。顺访梅叟。又至花老处赏牡丹、兰花。登西院土山坐石榻静话。满山种诸葛菜(即芜菁花)及荷包牡丹。群花酝酿,自发天香,不能复辨其为何花香气也。
十六日晴。午后访笏斋,同至崇效寺。花虽向阑,尚饶香艳。在西来阁下徘徊良久。
读壁间翁覃溪先生丁香树记,颇动今昔之感。北壁嵌唐王仲堪墓志。寺即节度使刘济故宅,舍以为寺。仲堪参济幕府,出使河中,卒子道。嘉庆间,吴荷屋得此志石,因置寺中,吴有跋,记之甚详。与笏重展训鸡图手卷,各又题诗一首。衣冠拜张劭予、吴蔚若两世丈,下媒人请帖。
四月十六日偕笏斋重游枣花寺,连朝风雨,花事已阑,在西来阁下流连久之,感赋一律前有朱王后有翁(竹垞、渔洋皆有诗),西来旧阁忽成空。依然文字二三侣,不见乾嘉全盛风。憔悴名花颜半老,蟠拏枯树气犹雄(寺中楸树三株,花开正盛,皆数百年前物)。
闲庭斜日游踪寂,幽鸟时飞绿一丛。(前四句曾见辛丑记中,后四句较胜旧作,应删彼存此。)
廿一日晴。连日料理喜事,间出为人看病,不琐记。午后至会馆,为瑾弟贺喜,在敬山屋少坐。入城拜盛杏荪丈,未晤。与吕幼舲同年谈。出城为二侄女诊脉。刘少田来,为汀侄、振儿、九女种痘。
廿二日阴。男府过日帖,设盛席,宴两媒人。夜雨达旦。
廿三日雨止而风。贺客颇有来者。
廿四日晴,雨止风息,天气转佳。长女宝娴出阁,赘婿于家。清晨即起,酬应贺客。
午刻祭祖,祀南冈公以下。大兄嫂双拜开礼,一点钟发轿,三点钟新婿奠雁拜堂,邹咏春、吴经才两太史傧赞,五点钟见礼,七点钟设席,宴新婿。九点钟送入洞房。贺客来者一百五十馀人。余未出帖,而来客如此之多,亲友相顾之厚可见。疲甚早寝。正当祀先行礼时,忽报二侄女病发,牙关紧,大兄嫂惊骇欲涕。余乃请大兄代应客,自往诊脉,脉乃无恙,开方而归。婿名之铨,字秉衡,又字量能,松禅相国之侄曾孙,寅臣妹婿之长子,余从妹毓榴所出,年十八岁。
廿五日晴。南冈公忌日,不行吉礼,在放生园拜供。夜,笏斋来谈。
廿六日晴。燥热。男府会亲。管丹云太叔岳,麟士叔岳,董吉甫内弟,何润夫表兄,濮云依亲家,大兄,翊虞、宽仲二侄,均来此会齐。余率惠儿同往(女客大嫂,采涧夫人,翊虞侄媳,何表嫂)。外列四席,尽欢而散。乙酉消夏,张珍午前辈、李秀瑜同年作主人,辞之。
廿七日阴雨。一日静养不出门。于氏表妹来就诊。
廿八日阴。请男府新亲弢夫亲家父子,韩麟阁(宝麒。新婿之姨丈)、钱抟夫(鹏年。
新婿之表叔)、潘经士(盛年)偕来,内外四席。散后偕至笏处手谈。
廿九日一日雨不止。闷坐内室,为采涧写扇一柄。午后腹胀气坠,卧不能兴。气体日衰,稍有劳动,已不克胜,较之王寅正月娶儿妇时迥不同矣。不禁感叹。
补录前作诗:
自月朔以来无日不大风,感赋一律连空日色荒荒白,塞地阴霾滚滚黄。庭树如闻翻海浪,屋茅欲卷过邻墙。(上句从山谷诗“马啮枯萁喧午枕,卧闻风雨浪翻江”意脱胎,下句从老杜《茅屋为秋风所破》诗脱胎。)
天心正示金滕警,岁首犹占玉烛祥(钦天监例于元旦奏风从艮地起,主人寿年丰)。洪范经师存大义,何人斋祓告明王。
三十日微雨。午后稍息。聂献廷来,请为其姊丈祝颂臣看病,寓崇文门外板井胡同,道路烂泥如粥,因乘马而行。又顺至润田处,为其儿媳看病。在途屡有戒心,归疲极。花农前辈邀酌酒赏花,不能往。
五月初一日晴。答谢大街南各客,以路较干净也。至放生园为大兄及二侄女开方。接三兄信,带来家用银壹百两,又坤弟存项壹百五十两。
初二日晴。午后移住海淀万兴堂,为对房引见之两粤人高谈所扰,夜不成眠。
初三日晴。六点钟起,赴宫门外朝房值日。八点半钟事下即行。午刻抵家,静憩不见客。灯下为铭侄写字数开。托笏哥至昆师处代致节敬。
初四日晴。奉天道员赵子登(毓奎)来见(天津人。乙酉同年)。余详询东省利弊,所对甚详。据云海盐林木为大利所在,若能加意整顿,委付得人,实有裨于财政。午后笏哥来谈,偕入西城,祝陆凤师寿。又偕谒张冶秋尚书,未晤。出城至放生园,为二侄女诊脉,将次复元矣。
初五日阴。午初至放生园祀先。回寓又祀曾祖父母、祖父母、先考妣、管夫人。合家拜节。午后至中街,又至绳匠胡同,赴田桂舫、李符曾之约。风雨交作,天颇凉。散后冒雨至笏处手谈,食鲥鱼甚鲜美。晚,开销节账。
端午日作一年时序又天中,细葛轻衫换午风。日亦寻常偏唤节,人非衰老已成翁。倾杯竹叶浮新碧,傍砌榴花吐小红。蒲剑艾人还应景,只将游戏看儿童。(三句眼前语。却未经入迷。)
初六日晴。
初八日阴。子封丈来谈,闻有设学部之议,以寿州师领之,翰林院真成虚设矣。昔人艳羡玉堂如在天上,今则投闲置散,视同赘疣。官职视时为重轻,特身当其际者不幸耳。亲友有劝余经营以求换授者,笑而不应。午后入城谢客,答访叶至澄(锡麒。己丑同年叶玉书之胞兄),曾襄新疆刘襄勤、闽督魏午帅幕府,学识明练,有经世才,所著《交涉要览》,于各国行商传教约章,所载极为简要,凡外吏皆应案置一编。
十三日晴。午刻至武阳馆祭关帝,兼请盛杏荪宫保、盛习斋观察(传曾)、瞿萼馨太守(倬)。席散啜茗清谈,至日落时始行。傍晚,孟延招手谈。中年心血亏耗,往往彻夜不寐,有卖馎饦者每交子刻必唤于门前,其声哀厉以长,余闻之辄觉凄然,如有所感,己亦不知其所以然也。钱衎石先生文集有《子寿同居记》,即发挥此意,余常反复诵之。
十四日晴。南冈公生辰,至放生园拜供。
十五日晴。辰刻偕笏哥同至景运门侍觐见班。巳初,皇上升乾清宫,日斯巴尼亚使臣贾思理,美国使臣柔克义入见,呈递国书。毓鼎及延子澄学士、翁弢甫侍读侍班。景佩珂学士迟到,未得上。向例起居注官有误班者,须由侍班各员告知御前大臣奏闻议处。若匿而不告,误班之员只罚俸,隐匿者以扶同律论,翻系私罪,应降调。故每遇侍班有不到者,同
事望之殊切,甚悸悸也。今则并御前大臣不知有此法矣。出城至放生园,伯母吕夫人生日拜供。饭后至江苏馆公请会榜外官,唯到曹价人同年(树藩)一人,尽欢而散。余因夜间失眠,倦甚,戌初即就枕。在车中作诗一首,还债之作,不能工也。
寿延于澄学士执戟沉沦三十年(子澄甲戌成进士,后授工部主事,直至去年始例转侍读),蓬山老见纪恩篇(子澄升侍读,有纪恩诗二百韵)。文章旧价尊江左(京口驻防,素工诗),红杏新枝傍日边。听履喜联鹓鹭侣,修书频结蝶仙缘(太常仙蝶屡至于澄寓斋,因撰《蝶仙小史》)。遥知风月东华路,定有文光映寿躔。
十六日晴。酷热不减盛夏。为明侄讲授东坡《范增论》、《韩非论》二篇,以其义法最精也。从前书塾从事八股文,为父师者得以规矩示子弟,而子弟亦易致力。若古文一道,其规矩亦甚严,然少年作策论,但知放手放脚,可以唯我所欲为,东挦西扯,茫无畔岸,父师亦以毫无把握,听其自为之。授钵传灯,几乎废矣。余斤斤以文法授子侄,犹是吾辈旧学也。
午前写应酬字甚多,习为悬腕,往往有入胜处,因知欲解书法,非先透此一关不可,即本朝名人书亦无不悬腕者,刘文清操之尤熟,所以造诣特深。近人字平直浅俗,去古日远,非徒腕不离案,并手掌亦不能虚矣。噫!古法失传,岂独一书法哉!未刻至武阳馆,因江苏管印结。刘佛青(岳云)私弊甚多,侵吞之款累累,同人公议发其覆而逐之。申刻至放生园赴云依之约。彰义门大街报国寺,即昔之慈仁寺也。国初卖书者皆萃于此,凡访王渔洋先生不遇者,至此觅之,无不值。朱竹垞先生终日流连于此。寺中古松二株,屡见名人题咏,今则墙宇颓败,阒然无人。去岁定兴麻尚书拟改为昭忠祠,数百年前胜迹,一朝泯灭,再历数十年,且无人知为慈仁寺矣。灯下闻孙孟延谈及,慨然记之。
十七日晴。二伯父忌日(高祖耕方公亦系忌日),至放生园拜供。车夫李三之妻病崩漏两月馀,血尽,继之以髓,势已垂危。余前日诊其脉洪数而芤,大非吉兆,姑以固涩填补之法于死中求活,用参芪、熟地、白芍各壹两,佐以钟乳、诃肉等味连服二剂,居然见功,脉象已有胃气,大有生机可望。大兄啧啧叹其神奇。归后因酷热不解,看书写字以消长日。
晚,稍凉,访笏,值季端在座,相与对酒畅谈。两君谈咸同间云南乱事,杜文秀据大理、永昌,僭号;马运新戕总督潘铎,据省城,自署督篆;岑襄勤、杨云阶(玉珂)先后戡乱本末,大端琐事俱极详明,听之忘倦。此等事迹多为官书所不载,古人所以重故老传闻、私家著述也。余思儿妇将生产,心神不定而归,然亦交子初矣。微雨。以戏鸿堂欧书千文授明侄习之。
先讲间架,使黑白停匀,然后纵横变化,渐窥神妙。香光摹此帖极精,有益后学。
十八日晴。丑刻得一孙,是为先中翰府君嫡长曾孙(〔眉〕此所以必为立後也。此子并承祖荫,得正四品荫生。一一惠注),吾一房年来人丁颇盛,最为可喜。未刻至编书局,寿州师甚注意此事,恐将来进书不免歧误,特委余代阅,以总其成。出城问子封丈疾,即为诊脉开方,又至何润老处看病。罗景湘来谈,谓商朝制度尚质,有似乎今之立宪政体。观于伊尹之放太甲、武丁,祖甲之举自田间,盘庚迁都之重违民议,犹可得其梗概。余甚欣赏其言,惜《尚书》中《商书》数篇,多出于伪古文,不过捃摭格言,发为公共泛论,当时密切有关系处不可得见矣。余又忆苏子由《商论》,全是从空处着论,可谓读书得闲。景湘庶几近之。更深始去。
十九日晴。复徐孟翔信,为其二儿妇殉夫请旌事。至刘益斋前辈处,为其夫人看病。
午后写字甚多。命三婿来道喜,因令坐案旁研究笔法。命三以余故,亦习苏字,凡余片纸只字皆装池而藏之。申刻与大兄入城,赴吴子和之约。

奉怀濮青士先生,时就养山东巾履暌违二载馀,游踪闻说历青徐。诗情酒兴归藤杖,山色湖光映板舆。濒老尚垂忧国泪,有怀时寄诫儿书。洛阳年少多豪气,风雨何由话旧庐。
二十日夏至节。小孩洗三,以其五月生,乳名樱官,学名艾年。贺客甚多。
廿一日晴。江苏同乡以刘佛青户部帮管结局账目不清,出入不符,擅加捐款,尽饱私橐,传单集省馆查账,到者四十馀人,皆签名,愿具呈另举。刘始置之不理,为众所迫,乃挺身而来,入门即肆口谩骂,箕踞户限,无复衣冠之体。语侵笏斋,尤无理。众大怒,一哄而散,改集武阳馆。灯下草呈,次晨送礼部。众怒难犯,专欲难成,刘佛青之谓矣。
廿二日阴。笏斋来久谈。王荩宣来,其人笃志力学,好深湛之思,斐然有著作之志,余与论古文甚惬。申刻襥被宿海淀万兴居。夜雨如注,披衣静听,万念俱空,得诗一绝。
夜宿海淀听雨湖气蒸成消暑雨,人声定入向晨风。扫除心事挑灯坐,身在荒江老屋中。
廿三日阴。翰林院值日。辰刻诣宫门待起,事下即行。一路秧针荷叶,雨后新青,馀润可悦。久处红尘中,到此领略清气,于养生殊有益。午初到家,钱士青(文选)来谒,安徽秀才,肄业译学馆,通英文,治法律,颇有得。未刻在松筠庵与熙菊朋、刘正卿同作己丑月团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