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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斋日记
天下乃有此怪异惨酷之事!一日之中丧我同胞二人,虽以铁铸肠亦应寸断矣。夜间,肝疾大作,抽掣寒颤,半时乃平。
十四日晴。悲郁不胜,病卧竟日。朗日和风,皆成恶境。亲友有知而来探者,命惠儿见之。电中云,六弟妇亦病危,倘再有不测,稚儿女三人作何依傍?焦急竟不能设想。余孱躯不克远行,拟命惠儿赴汀州料理扶柩接眷各事。润泽愿伴惠行,义侠可感,余以一拜谢之。
十五日晴。借南邻关帝庙设六弟位哭奠。一旬之中再为此举,伤哉!痛哉!电致漳州李仲平观察,托其专差赴汀料理后事,安慰家人。又请云依占六壬课,据云汀寓皆平安无恙。
许篆卿丈、陶兰泉来,久谈。
二十日晴。至永清县为朱氏成主。长君祐三(槐之。己卯孝廉)、次君九丹(楹之。
乙酉辛卯副榜,甲子孝廉)遣丁来迓。与钱干臣侍御偕行,侍御往祀土神者也。黎明附火车至郎坊,九点钟易肩舆而行,三十里过韩村午尖,又三十里抵县,时正申初。以其南宅为公馆,仪从之盛,供张之富,虽皇华出使,无以过之。知客为赐履臣吏部(恩。壬年同年)、鲍幼卿大令(霸州知州)、王小云孝廉(武清人。其尊人庚戌会榜,与伯方族伯同年)。少憩,易素服至朱宅行吊。
因事至武清腰折髀消半日程,肩舆起侧不成行。拦头峭岸风尤厉,没踝干沙草不生。邑小独存民气朴,官贫难免吏才轻。度居设县非无意,正取离明向帝京(纬度直京师正南)。
二十一日晴。午后仪从导出南门至茔前点主,观者如堵墙。成礼而归。晚,与祐三畅谈。朱氏丧礼穷极铺张,白布费至千匹,客席开至一千七百桌,他物称是,所费不下万金云。
二十二日晴。三点半钟即起,因肩舆过于劳顿,改用双套车。月色皎然,郊行殊适。
天明仍尖韩村,十点钟至郎坊附早车而归。
廿三日晴。向恒裕举债三百元,遣宝惠赴汀州。买《金元明八大家文》(遗山、牧庵、草庵、道园、景濂、阳明、荆川、震川)。上高李迈堂(祖陶)所编。观震川文,去取不甚惬余意。然唐宋八家以外,此实文章渊海也。又,《国朝文正续录》,亦李氏所编。正编四十八家,有批点;续录无之。所选惜抱文,亦遗佳篇甚夥。人之所见不同盖如此!
廿四日晴。得长汀县左德斋大令电,六弟妇许恭人以十五日戌刻身殉,可悲可敬!然遗孤三人,长者十四龄,稚者犹在襁褓,内外无主,茕茕者将何所依!思之心胆俱碎。旬日之间连值三丧,门祚之衰,一至于此!汀局急待人往,而张寿不回,宝惠不能成行,焦急万状。连日忧伤煎迫,所处殆非人境。友好见余者皆骇其瘦损,群相切譬宽慰。唯余将何以自宽乎?又接常州信,知七弟实患发疹,为庸医陆稼轩所误,邪热内陷而殁。吾恨不手刃之!
廿五日晴。得三兄上海电,询赴闽行否。即复一电。张寿自景州疾驰而归,遂定明日动身。至放生园诊大兄病。合写汀漳龙道、汀州府(张叙墀前辈。星炳)、长汀县三信,托其照料一切。
廿六日晴。黎明宝惠偕润泽起身,由津航海至沪,由沪航海至汕头,易民船历广东、潮州至石下坝,再易肩舆过岭至峰市,有汀州分局,水路逆行,滩石纵横,行程过于迂滞,仍须遵陆而行,历上杭以达汀郡。道路之难如此!午刻至广和赴顾亚蘧之约。坐有姚石荃观察锡光,镇江人,通达才也。聆其言论,颇明正。接缪筱珊丈信,并所著《艺风文集》,略翻一过,多考订实事之文。考得元顺帝子昭宗年号宣光,甚为创获。
廿七日晴,天气颇暖。张劭予丈来,久谈。至小学堂出季课题目。祝董五太太寿,午面后诣大兄。在云依处见玻璃印黄山谷墨迹手札一通,二百三十馀字,乃青士先生所藏,抽锋运颖之法,一一显露纸上,真奇宝也。假归临之。连日看《张江陵书牍》十六卷毕,作书后一篇。一日接次寅三信。
廿八日晴。答拜数客。访许篆丈。申刻赴花农前辈之约。作马石蘅翁家传赞一首,曲折以取远神,略近归太仆,连日玩诵归文之效也。
廿九日晴。翰林院值日。七点半钟登车,至景运门内朝房犹坐候一时许,事始下。至顺天府署,践爱苍京兆之约。与子封、仲弢、亦元三君作竟日谈。上灯后驰出宣武门。连接次寅三书、叔伦三兄一书、宝惠一禀。
十月初一日晴。自晨至夜客来不绝,舌敝神疲,公私各事俱废。先贤谓,见客说话亦是学问。然对无谓人说无谓话,废时失业则有之,未见其有益也。门人廖子方问看《宋元学
案》,余告以看此书有数益:两朝五百年学派了如指掌,一也;作宋元两史名臣名儒列传读,可以推究一代治乱得失之迹,二也;练达才识,可以经世,三也;嘉言懿行,可师可法,四也。至于倾群经之沥液,穷义理之旨归,则又《学案》专门之益,不待言者。余于本朝诸儒最服膺顾亭林、黄梨洲、全谢山三先生,将终身奉为绳尺。而《学案》一书,梨洲创之于前,谢山修之于后,三四年来虽未能伏案专治,实时时反复用功。
(原稿以下失记。一一整理者注)
澄斋日记
光绪卅一年乙巳
乙巳年正月初一日晴。澄斋主人年四十三岁,采涧夫人三十二岁,侍妾王氏二十八岁;长儿宝惠二十一岁,儿妇曹氏二十一岁,次儿宝襄十一岁,三儿宝纶、四儿宝仪同九岁,五儿宝振二岁;长女阿娴十七岁,二女阿丙十岁,三女恩八岁,四女南七岁,五女全六岁,六女美六岁,七女辛五岁,八女林四岁,九女小九二岁。合家和气致祥,乎安欢乐。佘因感冒初愈,尚觉畏寒,未能入贺正旦,请翁弢夫前辈代侍太和殿班。戌刻岁朝立春,以春卷荐先人。傍晚,放生园来追,为蘋侄女诊病,肝气胀痛,以小柴胡汤加味治之,应手而安。余自入秋以来,为亲友看病三十馀,往往有棘手证,揣理审情,精心师古,无不应手立愈,甚至不烦再诊,益信古法之精,特未可粗心浮气耳。因于每日灯下专意研究古医书,以期实有所得。夜,风狂如虎。宝惠往汀州移叔坤亡弟夫妇灵柩,由瑞金循赣江取道九江、镇江,于去腊廿三日安抵里门度岁。其幼儿幼女则由门人张润泽分道由汕头遵海而行,于去腊朔日抵里。
润泽先归,留两孩待宝惠。此事办理甚妥。惠儿初次远出,肩此重任,幸无陨越,余心颇慰。
而润泽师门谊切,独任其劳,犯险茹艰,安全报命,义侠尤可感可敬也。
初二日晴,风。大兄出拜年。笏兄、篆丈俱来久谈。饭后诣笏贺年。入内见嫂。又至放生园改方,其病已若失矣。灯下排城外拜年单毕。
初三日晴,大风。遣宽侄拜城外年。午刻诣弢手谈。其二令嫒猝患血闭,甚危险。余入诊,以药力不能速达,先用针砭法开之,然后开一调和气血方。傍晚,归寓,落神影,再往晚酌。
初四日晴,五日不风,在家闷坐而已。
初五日晴。得宝惠九江、南昌所发两信。饭后入西城拜年,祝黄慎丈生日。晚,赴沈爱苍京兆之约。壬辰消寒局,辞之。
初六日晴,无风。午后游厂,买戴文节画扇,超秀绝尘,自是能品。又买瓷器数种。
饥甚,在信远斋便餐。访杨菊村夜谈,以酒肴相款。菊村推余甚至,以节钺见许。余深愧其言。
初七日晴。访笏斋,午饭,同游厂。买医书数种,颇为世间罕遘之本。此事千变万化,非可执一而沦,直当广参博证,务极精详,庶几临证略有把握耳。又买零种书数本。凡丛书之不全者,其中得一二种作单本收藏,最可爱,往往有至精者。吾辈流连厂中,最宜于此着眼。破摊中能获奇珍,有时惊喜忘寝食。此新年乐趣也。若大部通行之书,平日自可购渚肆中耳。夜,早眠。
初八日子正起,丑正至坛外帐棚,与同事齐班(达茀一学士、贵寿鋆撰文、翁弢夫侍读),先诣坛下恭候。寅正上祈谷于天坛,臣等在自下数上第二层侍班(上拜位在第三层)。
中祀昊天上帝,奉三祖五宗配,礼行三献,乐奏九章。礼成,东方微明(侍班凡七刻,为时最久),退至帐棚,俟车驾启行,乃登车。连日大风甚寒,独今夜风平气暖,碧宇清澈,知昊苍之佑我皇者至矣。归寓解衣酣寝,至午乃起。未刻赴赵芝珊同年寓中之约。半席先行,至湖广馆,赴周少朴、袁季九消寒局。
初九日晴。与菊村通谱。菊长于予一岁,其人伉爽有奇气,可交也。予性坦率,择友亦取质直一路,虽气质略粗,无害也,异曰可与共事。深畏深文厚貌及圆滑人,此种人最不足恃,急则相弃,甚且卖我矣。午后入西城拜年,祝同乡史康侯比部太夫人寿。出城赴苏济帆寓中之约。
初十日晴。午刻至江苏馆,赴花农前辈之约。散后又赴孙孟延手谈局。在德古斋买旧
拓鄂辉堂苏帖四册,乃康熙时吴冢宰一蜚镌本,纸墨古雅,模勒精良,韵味盎然涌现纸上,真坡书上品也。较明拓晚香堂有过之无不及,得之狂喜,把玩几忘寝食。予尝论人之嗜好固不可太过,然亦不宜全无嗜好。嗜好过,则足以累心,因牵缠而生魔障,其甚者,小则倾家荡产,大则坠节败名;若全无嗜好,则无情,万事落莫,生意索然,小而为鄙人,大且为忍人矣。然以嗜好论,却又有别。贪财好色嗜赌,则万不可有。
(以下失记。一一整理者注)
乙巳年三月初一日晴。清明节。晨起至放生园看病。上月廿九日二侄女肾经沉寒,挟气海之气上奔,号痛欲死,冷汗痰涌,昏不知人。余诊其两尺,沉细摇曳,有似鱼游。此阳绝之征,危笃已极。乃用川附片一两,茯苓一两,干姜、蜀椒各三钱以救之。服药后居然大定。次日再诊,尺脉已静,但微细耳。肾气仍有时而上,因本真武汤加味镇之。今日再诊,竟转危为安,不致再生他变矣。亲友闻此重剂,无不骇然。因思上月初叔坤弟幼子汀官患疹出不透,气促神昏,面现青白,泄泻青水,颇有疑为寒疹者。余力断为热极,用羚羊角钱半,清热达表,居然头面遍身透发,神识顿清,不三日而全愈。亡弟妇只此遗孤,当其病剧,余忧烦焦急,五内如焚。儿女十五人,屡患剧症,余皆能自持,从未如此次之动心者。幸赖天地、祖宗及亡弟默佑,得以安全。至今思之犹悸。一月之中,一热一寒,皆以重剂挽救,学医数年,不为无益也。午刻至广和,赴陶兰泉之约。酉刻采涧率成儿自天津归。
初二日晴,大风。午刻至放生园看病。未刻至汪笙叔年丈处,为其孙男女开学取吉兆也。至张季端同年处为其夫人看病。至云山别墅,赴何润夫、冯润田两局,傍晚归。乙酉同年湖广馆月团,润雅舍中翰约同兴堂,均辞之。别墅杏花、梨花十馀株皆盛开,惜风狂如虎,蒙气弥天,名花不免减色耳。诸君拇战甚豪,余独对花惆怅,若不胜情。
初三日晴。上巳。刘子嘉前辈、蓝子方(名光第。蜀之重庆人。其胞兄子彦,名光策,去冬曾以所著《春秋公法发明》求序于余)、萧承酂(湘)相继来谈。午刻赴朱少伯之约。
朱穗庄吹笛,陆叔久调胡琴,余歌以应之,颇解烦郁。申刻在江苏馆,与笏斋同作主人,覆壬辰诸君之局。散后为孙孟延牵率而去作手谈,夜深始归。彻夜不能寐。胡筠楣丈召饮,辞。
初四日晴。辰刻入景运门,皇太后升乾清宫。德国使臣穆默偕亲王福留礼伯觐见。该国文武各员及医邮差各小宫咸随见,共三十六人。福登宝座致词,进呈国主御容。起居注官补褂序立于宫内北上东面(恩露芝、周容阶二学士,文焕章撰文)。使臣等复至西暖阁觐见皇帝陛下,起居注官即退。臣敬惟讲官不应侍太后班,此举非礼也。出城答拜王叔康(晋观),未值(浙江运粮知府)。至放生园诊脉。陈子碾昨诊二侄女,断为虫患,殊有见地。以《金匮》附方九痛丸治之。归寓倦甚,目不能抬,就枕略眠。适于氏何表妹来就诊。八年痼疾,经余一药而起,医治两月,将复元矣。晚间,大兄设小酒肴,为胡锐生太守饯行,余往陪,倦极早归。
初五日晴。半日会客、写字。午后至韩樾堂署正处看病,沈丈子封为介绍其中表兄也。又为季端夫人诊脉改方。至嵩云草堂赴李木斋、欧阳煦庵同年月团局。酉刻赴笏斋局,自制肴馔极精。
大风在云山别墅看桃花漠漠云容重,迟迟酒盏寒。不知何事感,只觉遣愁难。病眼慵开镜(余患目疾近半月),怜花静倚栏。枝头春尚浅,幸可耐摧残。
初六日晴,大风。祖考中丞公忌日,在放生园拜供。刘益斋前辈江苏馆招饮乙酉同人,龙树寺公请沈爱苍廉访、袁季九太守,均不往。写应酬字数件。
初七日晴。一日在家整齐书室为静坐计。自去冬至今,会无谓之客,赴无谓之局,终日征逐,身心俱疲,求六时静坐看书而不可得,以致胸怀扰攘,往往夜不能寐。十馀年所用心性工夫几全数放倒,若不亟自收拾,将为小人之归矣。自二月以来,蓝侄女首患痧疹,汀侄继之,辛女、全女、林女、美女、九女、爱宝,以次递及,一孩甫愈,一孩复病,心绪无一日宁。幸余认定全是肺胃风热,以银花、连翘、桑叶、菊花、黄芩、黄连、栀子、大黄、知母、麦冬、石膏、蝉退、僵蚕、浮萍、竹叶、滑石、车前等药,颠倒而进退之。以次热退身安,不数日而复元。吾乡医家创为疹不可遏之说,禁用凉药,唯以升发卒散为治,患此者十损七八,于是病家咸目为险症。若用余治法,何至濒于危殆耶?拟以此意函致南中,或可保全性命不少。申刻至宗显堂,赴杨子嘉之约。以《史记菁华录》授铭侄,每晚讲解,令其熟读,将此四十馀篇牢着心中,作为根柢,异日作文,当有大得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