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二十五日雪止,犹微雨。岳母来视丙疾,梦霆又来诊。傍晚王西丈过谈。饭后勉强至恒裕(为唐景襄先生事)、宝兴隆(为李衡宜起服事)一行。一日看《语类》论周、程诸儒数卷。
二十六日阴。肝疾复作,静卧观《语类》论杨、李诸儒及自论为学工夫,解经数卷,深信朱子之学为自来儒者所不及,从此专心致志体验力行,将奉以终身焉。《语类》系门人记朱子之言,所学有浅深,所记有舛误,未可一概笃信,先哲论之甚详。当将《朱子文集》反复寻绎,令胸中略有把握,然后参以《语类》,以尽其蕴,庶几处处得益。西丈来为丙女诊疾。余芷舲来谈。余每劝从学诸生玩性理书而窥其意思,总不善看。甚矣,利禄之途诱人,而真肯用功者之少也!
二十七日天竟放晴。至安徽馆祝方芰塘年丈八十双寿。又答拜林稚梅未晤,因至南横街赴廉惠卿之约。惠卿托入画高忠宪《水居图》,冯莲塘阁学书《明史》本传,吴挚夫刺史(汝纶)书水居、可楼二记,汪子渊太史书忠宪集中水居各诗。把玩良久,看《水居图》风景绝佳,悠然神往。惠卿又出示高子与弟手札十三通,皆居家琐屑事,极真朴。中有一札云“虽小事亦不可糊涂”,又足见先生谨小慎微之学。此札惠卿新以十金得之,余因语惠卿云,兄近以水居征画征书,寓向往景行之思,而先生手笔即为兄所得,可见至诚感召为不虚。同人深以余言为然。雪后道路泥淖,车行甚劳,归寓易车而骑,至源丰润一行,取回次伯汇款三千三百七十金,灯下与妻妾分置各函中粘封记。
二十八日晴。至湖广馆赴乙酉团拜之请,九点钟归,遣儿女往观。看《朱子语类》论治道数卷,通达治体,绝不为迂阔难行之说。
二十九日晴。出门答拜各客。问高阳师疾,晤四世兄,又至岳母处少坐。归寓易便服至同丰堂赴余芷舲之约。
三十日晴。至湖广馆行吊。秦佩萼前辈来,久谈。汪笙叔丈、武子彝同年均来。为诲卿、孟常各改文一篇。写白折。作“黄金筑台从隗始”试帖一首,得“台”字。晚饭后访子蔚,夜深归。
三月初一日晴。写白折。作浣花节试帖一首,“鸦翻枫叶夕阳动”试帖一首,亦录入白折。拟于北小院添造小厨房一间,请冯雨人前辈来看风水,据云方位合宜,十三日未时可动工。灯下写家信,看《语类》论治两卷,开豁心胸,阅之不忍释手。
初二日阴。早半日写信。诣杨蓉丈少谈。饭后葆良来谈。至江苏馆赴王荩臣、陶端一、杨石渔、仁山昆仲之约。散后答拜徐芷帆、沈公诒,均未晤。到家微雨,傍晚遂雪。时令不正如此!写白折一开。
初三日清明,天竟放晴。写白折。午后作字约子蔚春游遣闷。子蔚意兴阑珊,遂止。
浙江新选布经历邱闱生(兆金)来见。晚饭后人甚不适。杨蓉丈枉过,久谈。
初四日晴。写浙江各信,托邱君带。未能写字。张润泽来交课,当面为批改讫。端仲信同年(谨,登州太守)之世兄名文绮(号霞轩)持仲信信来见,年甫十六,颇安详有礼。
杨蓉丈以陈兰圃《东塾读书记》见赠。灯下看论郑君、朱子两卷。其论朱子,专发明其实是
求是之学处,以关汉学家辟朱子之口,有功于朱子不浅。友好中颇有诋宋儒空疏者,恨不持此编示之。
初五日晴。德音蠲缓天津顺属钱粮,同乡官诣乾清门外谢恩,黎明行礼,至上书房他坦便饭(他坦满洲语,盖直庐之意也)。归寓酣寝。济帆来谈。答拜邱经历,托其带浙信三封。根荪以初刻《煮字斋诗略》嘱校,两日细读一过。诗不主一家而气骨韵致俱胜,余素服根荪古文辞,而不知其工诗如是也。傍晚访根荪未值,在岳母处久坐。灯下看《东塾读书记》“论”、“孟”、“春秋”三卷。
初六日阴。中丞公忌辰拜供。访子蔚,见其妻兄张叔平。叔平精铁笔,余以三小方请其镌刻。归寓作“民生在勤”试帖一首,写入白折,又为写一开。薄暮大雷雨,顷刻中庭水积成河。看《东塾记》“诗”、“书”、“礼记”三卷。
初七日大风,天竟放晴。作“绿阴幽草胜花时”试帖一首,脱手而成,毫不费力,盖熟境矣。即写入白折,又另写一开。谢味馀同年来谈。傍晚访橘农。申刻至同丰堂赴武子彝同年之约。
初八日晴。作“天街雨后绿槐风”试帖一首,即写入白折,又写一开半。接家书,随手作复信,并李衡宜起服照交局寄。傍晚橘农来谈,偕访子蔚,同诣广和小酌,橘作东,宾主三人瀹茗清谈,至一点钟始归,真友朋之乐也。
初九日晴。写白折。武子彝来谈。灯下读《汉书》贾谊、晁错二传。《史记》谊传以其尝为书吊屈原,遂与原同传,而序其言事本末处甚略,《汉书》则增入治安诸疏不下万馀言。《史记》错传仅记其与诸大臣相谗杀始末,《汉书》则增入言兵事徙民实边疏,亦不下数千言。贾、晁诸疏区画利弊、指陈事势,均千古经世大文章,然则《史记》、《汉书》之孰为有用,不待明者而决矣。朱子云,学者须是有业次,须专读一书了,又读一书,又必须是专心致意。余受驳杂之病甚大,今拟案头止列《前汉书》一部,《朱子语类》一部,其馀杂书一切收起,令心之所系,目之所注,无非是物,庶可得专精之益。
初十日晴。写白折。午后为许肇良送行,在岳母处少坐。归寓,剑秋、子和来谈。申刻至同丰堂赴钮伯雅之约。夜归,旧恙复发。
十一日阴。一日不适。接七弟电,即托志先电复。刘葆真来谈,余询以《汉书》批本,葆真谓过批最无益,随他人作手眼,于自己毫无干涉,且随后诵读不免有所漏略。此事须自立体例:第一次点句读。第二次求史法,用一色笔;凡义例线索皆与标出,其言外之意微而显、隐而章处尤宜著眼。第三次考事迹,用一色笔;凡制度、奏议有关经世者皆圈出。第四次求词章,用一色笔;凡叙次议论有精采处皆圈出。如此作几番功夫,自然贯穿浃洽,应用不穷(以上葆真语大略如此,而余润色之)。所论真精要,当遵行之。中年以后,觉记性、目力皆远不如二十五岁以前,惟悟性则颇胜于前,则十馀年诵读阅历之功也。故为今之计,只可守约以期得用,断不能贪多务博,致下梢无一理会。又孱躯多病,尤不相宜。专一用功,于进学养心皆有裨益。夜半大雨。
十二日晴。为季兄事访丁衡甫同年,祝效丈寿,面后归寓。朱多笏、王泽寰来谈。访西丈诊疾。接五弟信。
十三日晴。访橘农,招葆良来,共当面作试帖一首(“远移山石作泉声”,得“泉”字),诗成写入白折。在橘处午饭,又同至陶然亭,踏青骑马而归。何润夫、谭志云、余芷舲均来访。
十四日晴。访丁衡甫,为季兄取结递感留呈。答拜各客。在同文书局买夹带两部。饭后,王西丈来久谈。申刻在广和居请客(张叔平、武子彝、刘伯崇、吴子蔚、劳闿忱、朱梦霆、余芷舲、刘叔南,闿忱不到)。归接季兄电,知明日可到京。亥正后,谭志云、余芷舲来谈。
十五日晴。遣邱福至东便门迎季兄,至黄昏未到。一日写白折甚多。傍晚访李蓉溪年
丈,为志云办起服到衙门。
十六日晴。至广和居赴王胜之同年之约,少坐即归。季申兄自南来,至会馆畅谈。季兄交到家信一封并件,又三叔婆带来食物两种。询知五弟定于廿五日北行,甚喜。傍晚,季兄来,偕访衡甫未值。灯下读《汉书•严助传》中淮南王安谏伐闽越书,情势洞明,文气激宕,在汉文中亦不可多得,读之数过。此疏不入淮南王传而载于助传中者,一以形严助劝伐闽越之失,一以淮南传但叙叛逆各情,此疏列之不称。史家布置不苟如此,若入后人手,此疏即不入安传亦当著诸闽越传中矣。
十七日晴。入西城拜客,归寓午餐。葆良、宾如来谈。又至三圣庵陪吊。写白折半开。
头眩大作,呕吐黄水四五次不止,肠胃几翻。急延西丈诊治,以旋覆代赭汤治之,服药呕止。
十八日晴。疲惫不能支。苏济帆来谈。西丈来改方,久谈乃去。饭后四兄来。余芷舲招景春,却之。
十九日晴,狂风如虎,黄沙蔽天。济帆来诊脉。至惜字馆查课,归路诣蓉浦丈久谈。
蓉丈知余患痰饮,赠以化州真桔红及桔花。傍晚,读《汉书》数传。
二十日晴,大风。西丈约同丰堂,作柬辞之。西丈自来诊脉,谓可不必避风,且以出外消遣为宜,乃冒风而往,席未终先归。甫下车,曹根生来访,畅谈文史。根生询余初学作论宜读何书,余答以吾常通行《东莱博议》,然余意宜取《十三经注疏》及宋元诸儒所注各经诸序(王弼《易注序》,郑君《诗笺序》,孔安国《尚书序》,杜预《左传序》,范宁《穀梁传序》,何晏《论语序》,赵岐《孟子序》,唐明皇《孝经序》,伊川《易传序》,伊川《春秋传序》,朱子《易传义序》、《诗集传序》,朱子《大学章句序》、《中庸章句序》,蔡九峰《尚书集传序》,陈澔《礼记集解序》,朱子《易学启蒙序》、《论孟精义序》)及二十一史中序、《文献通考》二十四序汇为一编,圈点评注,令人熟读。盖一书之源流纲领窍要俱详各序中,讽诵既熟,了然于心,则此书门径已可得其大概矣,其用甚大,不止为通顺文理计也。根荪大以为然,谓古人俱未见及此。晚饭后,芝云、芷舲、子蔚俱来谈,夜半乃去,疲极。
二十一日晴。饭后答拜谭敬甫年伯,顺拜各客。在橘农处易便衣至广和居赴吴纲斋之约,席未终先归。刘伯崇约同丰堂,以亟于静养,却之。灯下读《汉书》数传(《朱博传》叙次之妙不减太史公,反复数过,不忍就枕)。谢赞臣约江苏馆,亦辞。
二十二日竟日微雨。甫下床,四兄即来谈今论古,直至薄暮,复同车至豫和园赴叔南之约,新开河南饭馆也。
二十三日晴。闭门谢客,为养疴计,从四兄借《诗人征略》随意翻阅吟哦,以怡性情。
午后访子蔚、叔平散闷,少坐即归。灯下读《汉书•匈奴传赞》,卓识巨笔,古今有限文字也。《匈奴传》诸家评语皆斤斤较《史》、《汉》优劣于增减一二字间,以余观之,皆无关紧要,必执此以扬马抑班,殊属无谓。《史记》不载冒顿遗高后书,为之讳也。至班氏则不必讳是,故详著之。而刘会孟者乃责班氏何不效《史记》为之少讳,诧异已极,甚至指某字为《史记》雅,某字为《史记》澹宕,真魔道也(此皆明人习气陋处)。班史删改《史记》,固有失其本意,不如《史记》处,然此传则无可议,所增补且有较胜者。
二十四日晴。一日在家,闭门谢客,读《汉书》消遣。傍晚,诣岳母少坐,即至广和赴效丈之约。得次寅电,廿六日起身。
二十五日晴。芷舲、橘农来谈。
二十六日晴。己未科在江苏馆团拜,公请谭敬甫年伯,午刻前往。散后至会馆与四哥久谈。四哥以新出《续古文辞类纂》见赠(其书名与王益吾祭酒所纂同而体例不同,大旨本于曾文正《经史百家杂抄》),前编选经、子,中编《史》、《汉》、《三国志》、《五代史》,下编桐城派各家,直接姬传先生前编。其书胜益吾前辈选本,得之甚喜,抱书而归,灯下即读其所选《汉书》数篇。晚饭后访曾重伯同年,夜深乃返。
二十七日晴。济帆、志先来谈,至南半截胡同一行。一日读《续古文辞类纂》。托志
先复厚存兄一电,为吴、吕亲事。
二十八日晴。润泽来,呈课作,面为改定而去。饭后答访武子彝。又诣会馆贺四兄补缺喜,因偕访余芷舲,未值。在火神庙访陆休之占课,休之以安徽学政相许,恐亦是应酬话头也。一路在书肆纸店流连,傍晚始散,买得《遵生八笺》一部,归寓大略翻阅,中载养生之法甚备,于孱躯殊觉相宜。以京松一千两入银行股,先付五十金挂号,再交四百五十金,其馀随后零付,每月八厘行息,开立怀永堂薇记字号,交志先挂号,掣取股票两张。
二十九日晴。写字。写鄂信两函,托余芷舲带。灯下作“自古英雄尽解诗”试帖一首,得“雄”字。
三十日晴。写字。润泽来。午刻赴周幼湖比部之约,散后诣效丈少坐而归。《时务报》论官制数则,极透切,深惬鄙衷,阅之数过。灯下检阅《孙夏峰集》序跋类。
四月初一日晴。三月春光荏苒过矣,身心学问一无进境,思之瞿然以惊。写白折。午后偕妻妾儿女至南半截胡同看屋(上房十间,南北开窗,甚爽适,惜外间太鸾远散漫),因访橘农,适耕荪在坐,相与畅谈一时许始归。灯下看《夏峰集》。卧前因家务撄心,日用不给,未免焦急,遂致通宵不寐。继思急亦无益,徒于进德养生两为妨损,亟宜洒开。
初二日晴。燥热殊甚,恐有雷雨。写白折颇顺手。岳母来作半日盘桓。傍晚批阅房山课卷。灯下看《夏峰集》序跋书启类,平实亲切,果能体验力行,持躬涉世,可以寡过矣。
先生身当易代之变,忧时伤乱,多激昂感慨之言,读之使人奋发。文友堂送来旧板《有正味斋诗集》,以银四钱留之。穀人先生诗大致近厉樊榭,而隽峭稍逊,然亦饶雅秀之致,可以洗涤俗烦。
初三日晴,颇凉爽。写白折。书业堂送来原板二冯《才调集》,以一两五钱留之。韦氏所选多温柔敦厚之作,在诗家自是正宗,二冯批亦好。唐诗选本之简约者则沈氏《别裁》、蘅塘退士《三百首》(此本为书塾小儿读惯,通人每不屑齿及,其实门径极好,持择甚精,胜于《唐诗合解》百倍)及此本,皆有家数(此指其简约者)。又送来汲古阁初印《唐人选唐诗》八种,以其无《极玄》、《才调》二种,又为谁何涂抹狼藉,未留。午后诣蓉浦丈略谈,在王保之师处久坐。四哥来,未值。归寓下车,芷帆同年适来,少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