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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斋日记
中国无海军,处列强间,贫弱几不国,于是有心者视为奇辱,知闭关自封不足以自立也,稍稍讲救亡之策。而公卿大臣犹姝姝守敝法,视日影朝暮,假息图存。上乃毅然伸乾断,更新庶政矣。上雅不善八旗所为,颇思黜满人倚汉人。又欲革旧习,冠汉姓,融洽无间,为子孙久远计。满人多怨之,萎菲之言日闻。改制才数月,遽遘仲秋之变,上几蹈不测祸,新政悉废阁,钩稽党人,朝野讳言西学,时局为之一变。当丁戊之际,士大夫讲改革者,类学具根柢,有士君子之行,一二激烈者流,愤沦胥之日深,亦皆志在救亡而已。诛锄之后,或逋伏海外,或戢影荒江,俊彦宿儒摧折殆无生气。厥后步趋东瀛,以新政之名揭橥天下,而党锢诸贤终帝世不复召,论者不能不为人才悲也。(〔眉〕以上十一年至廿四年之朝局。)孝钦后当同治时,倚汉大臣削平大难,故特重汉臣,敬礼有加,而满臣则儿子畜之,相亲也。恭忠亲王重汉人,醇贤亲王则反之。章皇初入关,朝廷大政事皆范文肃、
洪文襄所定。惩奇渥温氏以蒙古色目人压汉人之害,制为满汉双行之法,阁部卿寺分缺若鸿沟,不相侵越,惟将军都统专属焉,而王公不亲吏事,阳尊之,阴为汉人保登进之路。
辛丑回銮,孝钦内惭,始特诏天下议改革,定新官制。少年新进不深维祖宗朝立法本意,第觉满洲人士以八旗区区一部分,与我廿一行省汉人对掌邦政,其事太不平,欲力破此局以均势。满汉之界既融,于是天潢贵冑,丰沛故家,联翩而长部务,汉人之势大绌,乃不得一席地以自暖。先是诸皇子读书之所,曰上书房,选翰林官教之。其制较弘德、毓庆稍杀。光绪中叶,师傅阙不补,书房遂无人。近支王公年十五六,即令备拱卫扈从之役,轻裘翠羽,日趋跄于乾清、景运间,暇则臂鹰驰马以为乐,一旦加诸百僚上,与谋天下事,祖制尽亡,中外侧目,于是革命排满之说兴矣。二十年前,嘉定徐侍郎致祥尝语毓鼎曰:“王室其遂微矣。”毓鼎请其故,侍郎曰:“吾立朝近四十年,识近属亲贵殆遍,异日御区宇握大权者,皆出其中,察其器识,无一足当军国之重者。吾是以知皇灵之不永也。”其言至是而信。综计光绪三十四年,朝局凡四变,而甲午、庚子,尤为变局所从出。夫垂裳万里,束手于三岛,楼橹十重,不能以一战,临朝发愤,乌能已乎?南宫坐锢,骨肉之情益乖,相激相乘,遂构滔天之祸,蒙尘之耻中于上,岁币之繁穷于下。大势所趋,立宪之名以立。孝钦自顾倦勤,畏后世之议己,姑以涂饰耳目,幸免及身,岂真为子孙苞桑计哉!
语曰:“殷忧启圣,多难兴邦。”德宗之世,固殷忧多难矣,圣非不启,若或尼之,邦不足兴,适以敝之,且虚名实祸,孝钦大渐时亦悔之矣。神器至重,遂遗大投艰于我冲主。
孝钦后为叶赫那拉氏。天命朝,大兵定叶赫,颇行威戮,男丁罕免者。部长布扬古临殁愤言曰:“吾子孙虽存一女子,亦必覆满洲。”以此祖制宫闱不选叶赫氏。孝钦父任湖南副将,卒官,姊妹归丧,贫甚,几不能办装。舟过清江浦,时吴勤惠公棠宰清江,适有故人官副将者,丧舟亦舣河畔,勤惠致赙三百两(或传二千两,非也),将命者误送孝钦舟,复命,勤惠怒,欲返璧,一幕客曰:“闻舟中为满洲闺秀,入京选秀女,安知非贵人?姑结好焉,于公或有利。”勤惠从之,且登舟行吊。孝钦感之甚,以名刺置奁具中,语妹曰:“吾姊妹他日倘得志,无忘此令也。”既而孝钦得入宫,被宠幸,诞穆宗;妹亦为醇贤亲王福晋,诞德宗。孝钦垂帘日,勤惠已任知府,累擢至方面,不数年督四川。勤惠实无他材能,言官屡劾之,皆不听,薨于位,易名曰惠,犹志前事也。或传副将尝系狱,孝钦以眷属入视,故沈少司寇家本召见,太后询狱中情状甚悉云。
孝钦年七十馀,望之如四十许人,发无一茎白者。闻同治年间,李阉连英曾得大何首乌,献于孝钦,蒸制不如法,融化类粥糜,并汁啜之。相传千年何首乌九蒸九晒,服之能延年。
历史载伪太子事,若汉若明多有之。至出亡之建文帝,则故主也,从未有伪托万乘者。
若庚子武昌之事,真人妖矣。己亥年,湖北有巡检某赴内阁验看,出东华门,误触中贵车,争持久不解。倏一骑自门出,仪观甚伟,中贵执礼维谨。其人指挥数语,立散去。巡检心异之。逾岁,黄州忽来一男子,自诣府廨,骄倨不可一世。问姓名,不答。知府惊异莫测,传致武昌。其时上困瀛台,或传有遁荒说。总督张文襄自光绪初出镇山右,历拥旄节,未入朝,初不识天颜,迟疑不敢决,姑羁禁江夏狱,阴嘱守令善视之,遍征各官辨识。巡检一见则大惊,即东华门策骑人也。驰告文襄,于是各官皆入狱瞻仰。男子微示意为光绪皇帝,避太后凶威而出。巡检、典史深信之,日朝服往起居。男子书一纸:“巡检可守武昌,典史可守汉阳。”此二人则诣督署传恩命。文襄已疑之。无何男子复书一纸,谕张之洞:“吾在狱困甚,速致银三千两。”文襄决知其伪,会两司严鞫,乃供为御前侍卫,北京汉人也。贫甚,谋假托攫金遁耳。文襄不敢上闻,阴毙之狱中,别摭他事革巡检、典史职。
上天表静穆,广额丰下,于法当寿,颖悟好学。有以圣学叩翁师傅者,则以鲁钝对,盖知太后忌之,不敢质言也。上素俭,衣皆经浣濯缝纫。声色狗马之好,泊如也。孝钦嗜梨园曲,上不能不预。或传上善挝鼓,事亦无征。畏太后甚。上本口吃,遇责问,益战栗不能发语。归自西安,尤养晦不问事,寄位而已。左右侍奄,俱易以长信心腹。上枯坐无聊,日盘辟一室中。戊申秋,突传圣躬不豫,征京外名医杂治之。请脉时,上以双手仰置御案,默不出一言,别纸书病状,陈案间。或有所问,辄大怒。或指为虚损,则尤怒。入诊者佥云六脉平和无病也。七月二十一日。日初夕,有大星从西北来,掠屋檐过,其声如雷,尾长数十丈,光烁烁照庭宇,至东南而陨,都市喧传紫微星堕,群讶其不祥。十月初十日,上率百僚晨贺太后万寿,起居注官应侍班,先集于来薰风门外。上步行自南海来,入德昌门。门罅未阖,侍班官窥见上正扶奄肩,以两足起落作势,舒筋骨,为拜跪计。须臾忽奉懿旨:“皇帝卧病在床,免率百官行礼,辍侍班。”上闻之大恸。时太后病泄泻数日矣,有谮上者谓帝闻太后病,有喜色。太后怒曰:“我不能先尔死!”十六日,尚书溥良自东陵复命,直隶提学使傅增湘陛辞,太后就上于瀛台,犹召二臣入见,数语而退。太后神殊惫,上天颜黯澹。十八日,庆亲王奕劻奉太后命往普陀峪视寿宫,廿一日始返命。或曰有意出之。十九日,禁门增兵卫,讥出入,伺察非常。诸奄出东华门净发,昌言驾崩矣。
次日寂无闻。午后传宫中教养醇王监国之谕。二十一日,皇后始省上于寝宫,不知何时气绝矣。哭而出,奔告太后,长叹而已。以吉祥轿舁帝尸,出西苑门,入西华门。吉祥轿者,似御辇而长,专备载大行,若古之辒辌车也。皇后被发,群奄执香,哭随之。甫至乾清官,有侍奄驰告太后病危,皇后率诸奄踉跄回西苑。李连英睹帝尸委殿中,意良不忍,语小奄曰:“盍先殓乎?”乃草草举而纳诸梓宫。时礼臣持殓祭仪注入东华门,门者拒不纳,迨回部具文书来,乃入乾清门,则殓事久毕矣。故事,皇帝即位数年,即营寿兆,上御宇三十四年,竟无敢议及者。鼎湖既升,始命溥伦卜地。西陵附近旧有绝龙峪,孝钦曾指以赐醇贤亲王为园寝,嗣乃置之。至是仓卒择吉壤不得,欲用之。改名九龙。有谓自世祖至德宗,恰九世,疑于数终,似不祥,遂定名金龙。上尊号曰崇陵。逾年三月十二日奉移梓宫,于去陵六里之梁格庄暂安殿,以时致祭焉。帝崩之明日,西太后乃崩。
右《崇陵传信录》一卷,大兴恽学士毓鼎作子宣统纪元,以世家乔木之思,寓故君杜宇之戚,秘之箧笥,初未肯以示人也。今共和大定矣,即刘汉朱明延祚至今,能保其卜世卜年乎?孟轲氏君轻民重之说,深入人心矣。昔贾谊过秦,千宝论晋,文辞斐舋,意旨湛深,以今方古,何遽不相及耶?然黍油麦秀,箕子以之唏殷;栗里桃源,陶令于兹避宋。
史官载笔,各有会心,士尚志之谓,何而夺之也。况崇陵百日维新之功,廿载拘幽之苦,极士庶不能堪之境,而万乘亲尝之。使天假之年,将手提禹甸,公诸百姓,绍祁姚,媲华盛,又何疑焉。学士簪毫承明,掩泣罘罳,耳之所闻,目之所见,勒为成书,自非稗官野史支离揣测者所可同日语也。今日者,玉音在耳,莲炬馀光,回睇觚稜,徒增忉怛耳。宅邻潜邸,旁接太平湖。春秋佳日,相与徜徉,湖上朱门潭潭,守户延入,指挥槐荫轩曰:此崇陵诞生处也。梧桐一株,忽化为谷,有土阜岿然,石碣篆“玉照”二字。枯梅撑枑,盖崇陵所摩抚也。夫今昔盛衰之感,触于目,动于心。山阳之笛,汉上之琴,友朋尚尔,况号为君臣者耶?骑省江南之录,吴江烈皇之碑,得是编而崇陵瞑目矣。唯编末记帝后升遐,以余闻诸张翼则异是。光绪戊申冬十月十日,帝力疾祝嘏,拜不能起立。孝钦谕左右扶掖,泣曰:“数日不见汝,何困惫至此?”帝退倚殿西厢御床隐囊,气喘不止。十九日。
后谕立今帝,监国入谒,叩头床下曰:“皇上有子矣。”帝曰:“信然乎?”曰:“奉懿旨。”
帝疑未宣布,视时计曰:“日加巳矣,可购阅报章。”见之喜曰:“我不自意我有子矣,罔极厚恩无以报。”言已泣数行下。张翼者,世所称为色张。芑东昆季幼时,皆其所抱携,盖醇邸长史也。(〔恽眉〕此说甚不确。十月初十日之事,毓鼎亲见之。张翼,醇邸细人也,其言乌可信?)夫幽囚野死,搢绅难言;烛影斧声,起居谁记?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又异辞,信传信,疑传疑,学士以余为知言乎?癸丑八月二十四日,长沙饶智元跋。
附录二。
恽毓鼎奏议选。
经济特科敬陈管见折。
(〔光绪〕戊戌年正月二十七日)
奏为经济特科宜议登进之途,以展人才而收实用,敬陈管见,恭折仰祈圣鉴事。臣伏读本月初七日谕旨,举行经济特科,试以所长,听候擢用,所以破庸陋拘孪之习,求专门异等之才,以救时艰而开风气,甚盛举也。夫天下未尝无才,唯上之人无以求之,斯湮没而不见耳。今朝廷广开荐举,不限一途,求之不为不备,然或特举之而泛用之,与用之或违其才,则仍与不求者等。至于凭文字一日之短长,以定人才之优劣,臣恐其未足弥恃也。
夫所习非所用,所用非所习,在昔科举之弊则然矣,今欲一矫其弊,使真才各得所借手以展其长,似宜仿从前部、院观政之例,于军机处、总理衙门、六部特设专门之官,假如才长内政者,隶之军机处;长外交及格物者,隶之总理衙门;其理财,则隶户部。经武,则隶兵部及军务处;考工,则隶工部。不必遽定品级。已仕者,以本官带充;未仕者,则分曹学习,优其体制,丰其俸禄,遇有以上各事,皆使与议,以察其识,或使试办,以观其能,限以一年,真知其可用,再由各堂官切实保荐,然后量材器使擢以不次之阶,如此则空谈无术者不能稍售其欺,而人才以历练而益精,国家始得收其实用。于鼓舞之中仍寓核实之意,其视泛用而违其才者固不侔矣。夫保荐而试以策论,所谓敷奏以言也;使之观政于各曹,所谓明试以功也;言行相符而后大用,所谓车服以庸也。此固尧舜三代之成法。
而今日所宜仿行者也。可否请旨饬下总理衙门礼部参酌施行,似于激扬之方不无少补。抑臣更有请者。立贤固贵无方,而流品亦不宜太杂。昔孔子论出使之才,必先以行已有耻,而箕子之论有猷有为也,亦以有守要其终。自来建大功、临大节者,必皆律身廉洁,心术光明,而才学始归于纯正。今值登进人才之始,应请特谕保荐大员,务当仰体皇上求贤至意,不得以有才无行之人滥登荐牍,斯人品正而才皆有用之才矣。臣愚昧之见是否有当,伏乞皇上圣鉴训示。谨奏。
本日奉上谕:侍讲恽毓鼎奏经济特科宜议登进之途一折,国家登进人才,必须言行相符,而后可收实效。况经济一科,系属特设,内外臣工尤当仰体朝廷破格旁求之意,不得以有才无行之人滥登荐牍。至该侍讲所请仿照从前观政之例,以试其能等语,着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参酌情形奏明办理。钦此。
山东运道宜修铁路折。
(〔光绪戊戌年〕正月二十七日)
奏为山东运道宜择要兴修铁路,以利漕运而备不虞,恭折仰祈圣鉴事。窃见国家定都燕京,天庾正供专恃南漕,从前运河节节阻滞,屡费筹谋,自海道畅行,国计大利,而河运犹因仍不废,其为谋虑至深且远。然每年挑浚催趱,上下交疲,费巨力殚,仅而能达。
今旅顺、威海、胶粵半为外人所据,万一海道偶艰,南漕不继,根本重地可为寒心。河运一途,似宜妥筹长策。自咸丰六年黄河北徙,窜截运渠,遂致中道淤梗。然寿张属之十里铺以南、临清以北,犹然舟楫通行。唯阳谷县属陶城埠起至临清州,其间二百里之河道,借济于黄,即受淤于黄,旋浚旋淤,道途嗟困,劳民阻运,为患尤大。今欲大议疏浚,既费不赀之帑,并无永逸之谋,而任其浅淤,又劳费滋甚。臣意宜于此二百里间量度地势,创修铁路,地段不多,费亦有限,综其便利,厥有五端:舍舟就陆,化险为夷,挽粟飞刍,顿形便捷,其利一也。自运河艰滞,估舶寥寥,铁路既通,商贾利于迁转,货物腐来,商务必大有起色,其利二也。南北商货流通,可于适中要路添设分卡,照章榷税,每岁可增巨款,其利三也。水旱偏灾,盛朝不免,燕、齐、吴、豫疆理相错,此丰彼歉,粮价往往不平,铁路既成,居汶、卫、淮、济之中,四通八达,移粟移民,接济便速,其利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