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丙辰年正月初一日(二月三号)。庚午(〔眉〕澄斋五十四岁)阴。晨起向东北行三跪九叩礼。先师神位前行三跪九叩礼。祖先神影前行礼。菩萨像前行礼。受合家拜年。
偕夫人同车至三兄处,在二世父母影前行礼。饭后三兄来,偕至六太爷处拜神影。六太爷卧病,尚在被中也。朗存、顨圃、松泉、卿和、哲臣、嗣伯、颂臣、千里、庄氏、吴氏昆仲,叔明、澍棠两侄,均来贺岁。两日妇孺嬉戏喧嚣,吾枯坐簃中,读书自乐,几忘岁事之改矣。复谢叶绩丞、刘梅舫信,寄宝惠转交,因谕惠一纸。欧美、日本,聋哑残疾,皆有学校,以养而教之,谈者誉为德政。不知吾中国三代时固有以处之。《礼记•王制篇》:“瘖、聋、跛、躃、断者、侏儒(句),百工各以其器食之(自来皆以百工断句,余意当在侏儒断)。”盖此等残废之人,不能执百工之业,无以自食,王政之所矜。故各就其所具之器,而从之使得食。如《国语》戚施权镈(注云:使击钟,钟悬高处,为戚施者所便),蘧蒢蒙璆(注云:璆是玉磐,使击之。磬悬低处,为蘧蒢者所便),侏儒扶卢(注:扶,持也。卢,戟柄,亦是顺其形体所便),矇瞍修声,聋聩司火(注:使主燃火)之类(胥臣对晋侯问八疾语)。因其体之所缺,而反收其用,古圣人用意之慈祥周密若是。(〔眉〕“侏儒扶卢”四字叠韵,语亦甚奇。)又道路,男子由右,妇人由左,车从中央,此中国路政之可见者。
初二日(四号)。辛未阴。玉山侄自津来拜年,下榻簃中。思缄来,与同车回化石桥拜仲求世伯及伯母神影。复同诣小苏州胡同,忽觉胸闷汗出,呕吐狼藉,乃就近至贤良寺小松丈处休息,傍晚始归。初愈之体,因劳复发,临睡又呕。
希文在此时,曾以尊案与之详谈,尽可得力。若以私函干法庭,侄固不肯为,即希文风骨矫矫,亦非肯受请托者,恐反致不美也。(复江右某丈)
天下事不尽由金钱得来,天下人亦有不爱钱者,愿长者别谋自立之道,勿仅恃此为秘诀也。日与小人处,日闻卑污苟贱之言,将终其身于幻梦中,而一无所成。药石之论,尚希亮察垂纳是幸。(复天津)
初三日(五号)。壬申晴。体复不快。澜翁扶病而来,稍坐即去。晚,落神影。连日看彭文勤《五代史注》遣病(梁唐晋汉本纪)。读史而能引起兴味,莫过于此书。乙部中独一无二之作。五代分乱短促,罕可纪述,自来视为无足重轻之史。今阅世渐深,读书眼光迥别,又得此搜辑详备之宏编,其有用有益,有时胜前唐后宋,乃知书无空读,唯粗躁无恒者无一而可。廿四史诸帝本纪,莫善于《旧五代史》,莫不善于《新唐》、《新五代》。旧史本纪,盖皆以实录为蓝本。有清诸帝实录最无体裁,近代惠儿校《德宗实录》,不过排比谕旨记注而已。今日立春,以春卷荐祖先。
初四日(六号)。癸酉晴。竟日困倦,未出房门,盖病虽愈而无形之元气竟难遽复,此垂老与中年之异矣。电约管述庭来上房相见,为思缄买屋事。王峨峰来贺岁。《五代史注•汉本纪》引欧阳公《正统论》论刘知远云:契丹之北也,以中国委之许王从益而去。
从益之势虽不能存晋,然使忠于晋者得而奉之,可以冀于有为也。汉乃杀之而后入。夫许王从益姓李,乃唐明宗之子,其母曰王淑妃,与晋室何涉?欧阳公亲修五代史记,乃误认李从益为石晋宗支,岂非怪事!(〔眉〕偶阅吾乡陆敬安〔以湘〕笔记谓,石敬瑭为李氏婿,乞师契丹以灭唐。杜重威为石氏婿,乃亦降契丹以亡晋。天道之不爽若是,云云。敬
瑭狼子野心,又复引狼入室,灭人家国,一传而陨,种因结果,亦固其宜,而祸乃延于后世,有宋一代且与外患相终始,敬瑭之罪可胜诛哉!)
初五日(七号)。甲戌晴。养疴不出门。玉山回津。看《周本纪》。《东方杂志》有《国民之公毒》一篇(署名远生作),谓中国政治学术,皆误在笼统二字,其说甚透。郑、孔诚为经学之功臣,程、朱诚为圣道之传人。然即以郑、孔为经学,程、朱为圣道,取后生心灵眼界,而范围之束缚之,则大不可。故自唐以来,只有注疏而无经学;明清两朝,只有宋儒而无圣道。中国三千年学术不进,实由于此。吾近来持论宗旨,却在复古。惟欲复者真孔子、真经学也。典章制度,须有依据,若微言大义,则当以吾之心光、眼光、实验自求之,万勿踏人脚根,拾人牙慧。人所谓醇,则亦醇之;人所谓驳,则亦驳之。终其身坠入形式言语障中,无复接见古圣贤真精神真面目之一日。历史之学,取其有用也。时代愈接近愈有用,利弊愈详尽愈有用。故宋、明二史,其实际或过于史、汉、三国;《旧五代史》、《宋史》,其价值毕竟重于欧阳新史、柯氏新编。
初六日(八号)。乙亥晴,有风,遂未出门。晨起祀神。看《周本纪》讫。世宗浚汴口,达于泗上。遣周景督工。景心知汴口既浚,舟楫无壅,将有淮浙臣商,买粮斛贾,万货临汴(按:斛恐是服字之讹),无委泊之地,乃讽世宗,踞汴流中起巨楼十二间,后邀巨货于楼,山积波委,岁入数万计。按此即水码头起行栈之始。
初七日(九号)。丙子晴。仍未出门:伯葭在内室久谈。陶兰泉、朴如招饮,辞之。
初八日(十号)。丁丑阴。饭后偕夫人率恩女至廊房头条买灯。又至厂甸一游,拆改展拓,与从前迥不相同,几迷所向。归寓尚不甚疲。看《五代史注•家人传》。
初九日(十一号)。戊寅阴。祝史康侯太夫人九十一岁寿。连日胃口稍复,至益锠便餐。看《五代史•梁家人传》。读《庄子•逍遥游》。
初十日(十二号)。己卯晴,有风。祝蒋惺甫太夫人寿。至公度处为其夫人诊疾。思缄以病乞休,特往视之。不欲违心以恋禄,是亦一道也。体甚不适,疾驰而归。到家举半日饮食倾筐倒箧而出之,神气大伤,卧不能兴。
十一日(十三号)。庚辰晴。又不出门。看《五代史•唐家人传》。读《庄子》齐物论、养生主二篇,真处患难、养病躯之第一神方也。陶宝如招饮,辞。五代除梁别为统系,其唐、晋、汉、周名为四代,实是一朝,典章、文物、官僚,皆继续有效。其时臣民视换朝代,与一朝之换君无异,故史家只能作通史,最为合宜。余廿年前持论,欲以唐庄宗接唐统,而以南唐接后唐。王渔洋亦有此议。陈简庄作《续唐书》,即是如此。今日思之,朱温篡唐,而庄宗灭梁,唐统中间已隔断。南唐在江南篡吴建国,又是别起炉灶,上不接唐朝,下不接宋代。因其国号皆为唐,勉强为形式上之联合,况李氏初年国号曰齐,尤足知其与事实全不相贯,竟类断蛇,反不如以梁、唐、晋、汉、周、宋纪年,较为直捷也(正统之说本极无谓,又当别论)。由此推之,东魏与高齐,西魏与宇文周,只能视为一朝,断不可划清界限。谢蕴山作《西魏书》,欲成断代之史,与周朝苦心划分,遂使魏、周俱成断烂不全,于时势反生障碍(如苏绰之定制度,名虽有功于魏,实有功于周。以绰属魏,犹之以苟或属汉。然周、魏二史却短此人不得)。故李延寿为史家特识。南北二史,看似骈枝,自是不刊之作也。病久不愈,延峨峰来商定一方服之。
十二日(十四号)。辛巳晴。丙女自天津早车归宁,吾不见逾半年矣。思缄弟及二姊来视吾疾,留手戏,至夜深始去。冯公度、苏汉乔均延诊甚切,力疾一往。看《通鉴•唐高宗纪》。高宗以溺于阿武,杀其妻,杀其子,杀其母舅顾命大臣,而心不为之动,天良澌灭尽矣,宜乎一传而遂移唐祚也。
十三日(十五号)。壬午晴。晨起向东北行三跪九叩礼。刘性庵同年来谈。
十四日(十六号)。癸未晴。在益锠午餐。傍晚儿女、儿妇为夫人暖寿。
十五日(十七号)。甲申晴。夫人四十三岁生日,花好月圆人寿,来客与年年相似。
晨起祭神,上灯时祀先。典婿夫妇晚车回津。
十六日(十八号)。乙酉晴。饭后至实录馆校第二十卷《实录》。六钟思缄借地请客,与管述庭买屋立契成交,宝铭作代笔人,余作中人。
十七日(十九号)。丙戌晴。孔和庵来久谈。为汀、振、闰别延同邑陈隐隆先生(栋)授读,下关书请柬,择二十日开学,命铭、襄预备塾中书帖笔砚。晚,至益锠夜餐,遇朗轩,作主人。朗因来夜谈。铭代买珂罗印唐拓《化度寺》,乃内府藏本,高庙逐行逐字评注。不图垂老睹兹瑰宝。曩见敦煌石室唐本《化度》二十七字,叹为观止,况此完整三百字乎?究玩不忍释手。又《皇府君碑》、颜书《大麻姑坛记》,均可观。吾故谓今日寒士书画之福胜古人多矣。
十八日(二十号)。丁亥阴。涤新以所作序文来求删改。椒舅枉过。饭后至公度处复诊。在澜翁处久谈。接惠禀。夜,雪。
十九日(二十一号)。戊子至午雪止,润气甚适。偕夫人同车至汪家胡同祝衡子忠生日,夜饭后仍同归。车中看《通鉴•唐高宗纪》一卷。学者于古人皆有师法。余平生崇拜者,为顾亭林、黄梨洲两先生。两先生著书皆甚富,博大精深,道德、经济、文学一以贯之,而《日知录》、《明儒学案》,尤为余服膺笃信之书。
二十日(二十二号)。己丑竟日雪,入夜未已。至西拴马庄顾子行(言)处诊疾,武进同乡也。出城祝何二表嫂生日。四钟延陈先生开学,在至圣先师前行礼。送宝厘、宝晟、宝润入塾。夜设筵请先生,约刘嗣伯、杨吉山、白仲三、刘孟禄、史小坪、刘千里、衡维公、澜翁作陪。笏斋自津来京,坐簃中畅谈。
二十一日(二十三号)。庚寅阴,春寒料峭,雪意甚浓。王野亭来报告兴殖水利公司近状。五钟至谢家胡同赴田韫山之约,同坐龙世卿(裕光)、丁衡三(槐)、张雨亭(作霖),皆熊罴之士也。韫山习书甚勤,日临《西狭颂》、《瘗鹤铭》、《圣教序》,积纸可隐身,悬肘作二寸许字,圆稳平实,用功之效如此。读《五代史•晋家人传》。欧公叙秦王从荣传、冯后传,刻划传神,真得史迁神髓。此种断非薛居正辈所及矣。看式通鉴•唐高宗纪》。
二十二日(二十四号)。辛卯晴。午刻至金晴曦处诊疾,殊危险也。偕丹云丈在三义轩大茶馆午餐,议买顺治门大街恒丰染坊屋,业主河南申姓。至恒裕稍坐。又至文友堂为诸女买《诗经》七部。自买亭林十种,余旧有之而毁于火,补购此函,合以旧藏《音学五书》、《天下郡国利病书》、《日知录》及遗书十二种,顾先生一家之学备矣。肆主魏姓出示孙夏峰先生手书年谱一小册(〔眉〕后细审始知为征君第三子望雅手笔)。自七十三岁至七十口岁,仅八叶,以银五元买之,即携赴清秘阁装潢成册,多留副页,备征乡人题跋。
另有文诗稿一册,不尽出先生手,索价百五十元,无力得之。
二十三日(二十五号)。壬辰晴。闻门人吴佩伯侄病殁天津,凄然泪下。佩伯丁酉、戊戌间从余学文,兼授以毛诗之学。其人性情肫笃,而高亢目空一世,独敬服余。今年仅三十三耳。因作书寄其伯父子明四兄,致哀悼之意。午初至中央公园来今雨轩,赴兴殖水利公司股东会。散后在益锠午餐,复北赴农会特别会,准部章于会中附设京兆省总农会,公举余为会长,而举金四丈副之。归寓颇惫,方倦卧,而晴曦遣人速余,勉力一行。津液枯涸,胃气不支,舌光而绛,殊可虑。
二十四日(二十六号)。癸巳晴,稍和,颇有春意矣。二钟入新华宫,赴政治讨论会会议守土官吏失守城池、通匪迎降惩罚案。前清立法至严,咸同间,行法不为亲贵挠,纲纪肃然,蔚然成中兴之业。大坏于宣统辛亥,载泽曲芘瑞澄,各省相率降逃,而清社遂墟。入民国后,名分既泯,旧法全隳。若听其凌夷,无严刑以随其后,则寇之所至,如入无人之境,国将谁与守耶?从前教、发、捻、回诸匪蹂躏四方,其贤者殉节效忠,此外则有逃官逃将,而无降官降将,而大清刑律,亦不立惩降之法,盖大义凛然,莫之敢犯,不
必大为之防也。官吏迎降,亦始于辛亥。盖臣节至此不可问矣。搭阮会长汽车回石老娘胡同,为孝感夫人诊治,留夜饭始归。
二十五日(二十七号)。甲午晴。饭后至旧帘子胡同张宅(伯纳同年之弟),贾家胡同金宅,松筠庵学贞和尚,大吉巷王宅,东茶食胡同黄宅诊疾。黄桐笙传染喉证甚剧,六脉沉濇,可危已极,因以治江子厚全家之方治之。接惠禀,又由禁卫军送来二百二十八元。
二十六日(二十八号)。乙未晴。定兴吴宾甫大令(梅)持性庵同年介绍书来见。饭后至顾子行及张处复诊。又至黄处,桐笙服药,六脉俱起,乃现出肺胃大热之象,逆境变为顺境矣。为开清热方,仍兼宣泄。酉仲亦传染卧病,亦脉脉也。铨叙局索取详叙履历,开送阮斗瞻会长。亭林《九经误字序》云,下邑穷儒,不能皆得监本,止习书肆流传之本,则又往往异于监本,无怪乎经术之不通,人才之日下也已。至今日学者,则几不知九经为何物,使先生见之,不知若何感喟矣。政府为励行宪政,欲从速召集立法院,拟即以国民会议议员充立法院议员,借以省手续、节经费。咨询参政院,廿四日参政院开议,全体通过。今日奉告令宣布,并提前于五月一日召集。
二十七日(二十九号)。丙申晴。天甫明,张庾楼处即拍电来请,巳刻前往,则病孩已动风,势不可为,与洛如勉定一方而归。伯葭来谈。午餐后再出至延宾馆辛纪云、永靖会馆饶麓樵处诊疾。又至松筠庵及王宅复诊,学贞和尚去圆寂不远矣。在益锠夜餐。彝圃来夜谈,为朗存请假事。接张先生信,因病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