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二十日(二十八号)。壬申晴。门人陈仲伟(业)来见。饭后吊元和师相之丧。遗折上后,奉宣统皇帝谕旨,赠太傅,谥文端,赏治丧银三千元。陆宅恭书谕旨陈列中门两旁,翼以黄牌四对,犹是前朝旧式也。灵前高揭“文端”二字,此则为从前所无。久坐而出,至京兆署旧照厅,谢希文四叔岳。又入署为沈世兄诊疾,未晤叔詹。至朗轩处略憩,即至泰丰楼赴王铁珊之约。连日车中读《隋文帝纪》。文帝以诈术欺寡妇孤儿而夺之,杨素即以诈术离间其父子。吁!可畏哉!
二十一日(二十九号)。癸亥晴。润泽来,兼约朗轩来作半日话。沈大京兆以大八尺宣纸求书大五言对,饱墨濡笔,纵横盘礴,仍自完实谨严。此余近日进境也。为萧小隐事致书沈冕士昆仲。傍晚至汉翘处复诊。大女请往益锠夜餐。长汀江叔海(瀚)得子居府君钞本文稿十三首,皆初、二集所无,似是已刻集后续作者。思缄借诸叔海,嘱史顨圃手录。余又从思缄借来,托司令处书记诸君分录之。夜不成眠,几成惯事。嵩岑叔祖自津来,下榻簃中。
二十二日(三十号)。甲子(〔眉〕甲子以上所记干支,不知何以全错,此后更正。)
阴。约蚕桑讲习所司事鹿君来寓,详究其有无外界轇轕,为农会接收之预备。饭后留洋一元,烦张师陪嵩岑叔祖游中央公园及古物陈列所。坐簃中竟日看书。五钟至福全馆赴徐友梅同年之约,雨大至,席散冒雨至会贤堂祝刘伯鲁七十生日(仲鲁同年之胞兄),看戏数出而归。自二十日至今日,飞蝗蔽天,自西北往东南,联绵不断。吾生五十三年,初次于北方睹之,恐非吉兆也,心窃忧之。
二十三日(十月一号)。乙丑晴。未刻农会例会。朗轩来作半日谈。偕张师、润泽、六太爷叔侄至中华大学饭馆夜餐,朗作主人。归写七言大对两付。今日蝗飞尤多,自入民国后,一般新学,铲除旧风俗,前朝祀典,皆以迷信了之。百神不宗,礼敬荡灭。三年来,风、水、火、蝗各灾,无月不告,乃知《周官》迎猫祭虎、社蜡乡傩、敬天爱民,具有精义。乳臭小儿恶足以知之!司令处诸君分钞《大云集外文》,一日而毕。
二十四日(二号)。丙寅晴。陈仲伟、唐昭卿来谈。临坡帖,写斗方一幅。晚,至长安饭店赴蔡师愚、夏剑丞之约,皆讨论会同事也。接宝惠禀,知廿二日寅时又得一子,连六胎皆男,丁口盛矣。
二十五日。丁卯至王处诊疾。看《通鉴•隋文帝记》。
二十六日。戊辰晴。午刻至乡祠,赴京师菜行商会之请,宴毕摄影。未刻即在祠与同乡九人公请前京尹沈叔詹、新京尹王志襄,尽欢而散。王大京兆派量能赴日本充朝鲜物产展览会委员,以其曾留学东洋毕业也。归寓即传王公之意,寄信三河县嘱量能即日回京。
晚饭后访隐公、幼达夜谈。
二十七日。己巳晴。一日不出门。批校新钞《大云山房集外文》。原本有圈点,不知何人所加,极中义法。又临坡帖,写斗方一幅。隐公、幼达、谢质我来访,专为看坡公
《烟江叠嶂诗》墨迹。钱新甫同年自津来,偕澜老过访,傍晚偕诣石驸马大街对过新开协和羊肉馆,张师、哲臣、澍棠侄、纶、懿均在座,澜老作主人。接宝铭信,随手作复,交快邮递。又发惠信。希文叔岳来谢。三代政教,一“礼”字足以尽之。吾人持躬接物,亦一“礼”字足以尽之。
二十八日。庚午晴。饭后至欧阳煦庵处为年伯母诊疾。已不可为,直言回复。又至吴处复诊,病人已能出房门矣。至小苏州胡同祝吉甫生日,与夫人同马车而归。朗轩在益锠拍电相邀,因往夜餐。车中看《通鉴•隋炀帝纪》。接骏侄信,知于廿二日寅刻得一子,与建保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可云奇巧,但不知孰兄孰弟,只可以六刻先后分之。吾父母同时而得两曾孙,堪慰九原矣。益锠归后又写对三付。
二十九日(七号)。辛未晴。魏静涵自南来。陈公孟来就诊。至椿树二条为沈步洲诊疾。访萧翰臣,偕诣广德楼观剧,遇车蔼轩,邀至正楼合坐。散后在万福居晚餐,翰臣作主人。量能自三河归。接王卓声奉天信,汪聘臣吉林信。
三十日(八号)。壬申寒露节。晴。蒋茹孙(庆恒)自粤东来,中表亲也。至珏生处祝其太夫人寿。在恒裕久坐。哲臣邀羊肉馆夜餐。隐公来谈。
九月初一日(九号)。癸酉晴。饭后至彭云伯处诊疾。至福寿堂祝吴絅斋同年太夫人寿。又答拜魏静涵略谈。朗轩邀益锠夜餐,偕量能同往。夜,雷电雨。九月闻雷,洵异事也。乱端若起,其在湖湘间乎?复谢博野朱楚白、任邱郑干丞两门人信。
初二日(十号)。甲戌竟日阴雨,顿冷。至彭宅复诊。出城吊欧阳年伯母之丧。道路泥泞,骡车所以不能废也。归坐簃中,评校《大云集外文》三篇,看书写字,颇得沉寂之趣。天将明时,大女唤于窗外云,量能患霍乱甚重。与夫人披衣开门往视,梁升针尺泽出黑血,又进周氏回生丹两服,疾良已。待其脉乎始就寝。
初三日(十一号)。乙亥晴。实录馆送知会来,《德宗景皇帝实录》正本告成,请宝惠到馆校对。余于十一钟代往(详校官只存三人,若宝惠告假,则支配不开矣),恭校第二十九卷光绪二年四月份上册,在馆午饭,校讫始归。晤李新吾、吴莲溪(怀清)、张卿五(书云)、金兆丰、朱聘三(晁珍),皆词馆旧友也。写旧库绢龙文十三言长联,计长一丈四尺,又大小字对各一付。邀伯葭在益锠餐,餐毕偕归,润泽亦来,剧谈而去。
初四日(十二号)。丙子晴。六、七两弟忌日拜供。澜翁昨夜得子,特往贺之。翁年五十九岁矣,可谓老蚌生明珠也。至彭处复诊。六钟至明湖春赴张鸣岐(凤台)、谢靖远(桓武)二君之约,皆讨论会同事也。肴味佳绝。夫人率二媳、恩女晚快车赴津。沈东甫先生《新旧唐书合钞》,二十年前闻有此书,无力购买,宣统二年乃得之,又未暇读也。
看似仅以钞名,实不朽之盛业,与彭文勤公《五代史》同为一部奇书。倘破两年工夫,将此二书仔细毕业,其于经济词章思过半矣。临卧得诗一句云:“花入秋凉别有香。”殊不易对。
初五日(十三号)。丁丑晴。澜翁新生小儿,属余命名。名曰阿绳,以取绳其祖武及绳系坚固之义。伯葭、润泉来谈。至大雅宝胡同祝史世姻伯母七十九岁生日。因至卿和处,特访王峨峰论医道,颇有特识,闻出自家世秘传也。余近读《难经》于“三焦者五谷之道路,十二经之所会也”二语大有领会,举以质峨峰,所见吻合。又至白米斜街赴刘仲鲁、王铁珊、张君立、冯公度之约,归寓十一钟矣。又写大直幅一帧始就寝。宝惠裁寄上海报一段,无端大有毁我语。余自劾罢善化相国后,得罪一般依赖瞿、岑两公之人,又得罪报馆,腾谤者几及十年矣。直已司空见惯,如秋风之过耳,痕迹全无。大凡吾人担当世界大事,必须智深谋沉,忍辱负重,不轻为外界击其心。欲做气势,不能尽人而悦之。不得志之徒,在所必骂。欲望人人道好,决无此理。只当问事之当为与否,吾心果安与否耳。
宝惠裁寄此纸,是心中犹未免介介,此即为其所动,不能沉下气去矣。
初六日(十四号)。戊寅晴。至万萸生处,为其令嫂诊疾,病已不可为,直言复之
(后知延至廿四日始死)。至实录馆代宝惠校二年四月份下卷。接宝铭信,决意随嗣伯去职。
此举极是。事人固当如是。看《通鉴•隋炀帝纪》上。
初七日(十五号)。己卯晴。饭后至农会查看制造陈列各品,为后曰大会之预备。出城贺王晋卿兄嫁女喜。澜翁邀羊肉馆夜餐,偕归簃中,朗轩亦在此,剧谈而去。寄五、七弟妇信。
初八日(十六号)。庚辰晴。小门生商城黄芗石(茂棻)来谒。其父关同,字榆庭,乙未会房所得士也。问知榆庭现在本邑。饭后至万处复诊,病榻秽气冲鼻,余于九死中求其一生,诊脉不能不久,顿觉头昏胸闷。又因效五嫂托事,勉至恒裕访润田。又至明湖春赴公度之约,四肢发厥,不克支持,狼狈而归。狂呕半盂,胸次略宽,即就枕。
初九日(十七号)。辛巳晴。重九。农务总会开两周年纪念大会,巳刻前往。步军统领鹤松亭、袁俊卿二总戎,王志襄大京兆,宛平李大令(杜)均到。十二钟开会,余报告一年成绩大略,各主任各报告本科经过、成绩。来宾演说者一人。即设席款来宾,参观成绩,游历试验场,四钟始散。澜翁偕钱伯愚、沈恺臣来。恺臣乃幼彦亡友次子也。至羊肉馆夜餐,澜翁作主人。
初十日(十八号)。壬午北风,阴凝骤寒,可着小皮衣。至李直绳、杨朗轩、姚石荃三处贺嫁娶之喜。晚,至贤良寺赴小松丈、李洛如、陶星如、朴如之约,为思缄五十生日预祝也。散后与思缄同年至直绳处观剧。梅郎演《嫦娥奔月》,古妆丽质,翩翩欲仙,樊山谓天上嫦娥恐亦逊此颜色。余因忆小说《来生福》弹词(闺阁所看之七字句),潘宫柳填《小游仙词》,有云:“我似寒簧,正恐寒簧羞见我。”真妙语也。与夫人同车而归。看《通鉴•隋炀帝纪》中。
十一日(十九号)。癸未晴,仍风。写应酬字多件。傍晚又至直绳处观剧,唯鲜灵芝两剧差可观。女伶戏既恶劣,福兴居菜尤污宿不堪,乃至隔壁访伯谦谋食,兼约朗轩共谈。
十二日(二十号)。甲申晴。国民会议在宛平县署投京兆议员,南宫鞠云从(成霈)来邀,同往互投一票。有周君(述祖)持票举笔,正沉吟欲举之人,适见余到,遂振笔书吾姓名入匦。自己酉秋余四十七岁生日,徐花农前辈绘团扇见贻,并缀七绝四首为寿,自是每岁以为常例,今年八月检之,已积七柄,恐绢素易于蔫损,乃依次装潢成册,题诗一首,以志良友风雅深情。此后续有所得,即络绎付裱,异日裒然大册,亦至宝也。
十三日(二十一号)。乙酉晴。管夫人生辰拜供。宛平县揭晓,余以六票当选。六票适合定章。昨若无周君相助一票,竟落第矣。危哉亦巧哉,始知凡事皆有运气,非偶然耳。宛平九百六十馀人初选,选出五十五人。
十四日(二十二号)。丙戌晴。至彭处诊疾。
十五日(二十三号)。丁亥阴。弟妇许恭人忌日拜供。饭后至张处诊疾。老友任栋臣来访,年六十一矣,犹着夹衫单裤,寒态可掬,恻然愍之,赠以大小棉袄、夹裤、旧绒里衣。连日酬应疏简,独坐簃中,看书写字,颇可收温习之益。寄宝惠信,凡五纸。
补录十二日题画册诗(即以前记语为题亦可):我愧瓯香馆后人,君家供奉独传真。入怀明月年年好,着手春风幅幅新。大隐东山望霖雨,高文北斗动星辰。郑公三绝今谁比,憔悴京华鬓似银。(〔眉〕花老谓第六句极有气焰,光芒万丈。)
十六日(二十四号)。戊子晴。霜降节。未刻至社政会。又在恒裕小坐。夜,早眠。
十七日(二十五号)。己丑晴。为伯谦诊疾。访思缄,留午餐。傍晚赴啸溪曲局。接宝铭明信片。贞盦前辈过谈。周兹明以其大父韬甫先生随笔见贻,阅尽半册,多独得之论。
先生极不满于宋儒及明之东林。且谓明亡于书生之论,真具卓识。
赠沭阳李啸溪同年。
同榜英年白发侵,故人寥落况分襟。千秋青史翻新局,九月黄花共此心。(〔眉〕总要字少意多,一句极须有两层折。)淮海田荒人老健,冰霜岁晚气萧森。独怜倚杖柴门立,目送归鸦返旧林。(〔眉〕结寓情于景,是古法)。
十八日(二十六号)。庚寅晴。至伯谦处复诊。又至西廊下常宅、安福胡同王宅诊疾。夜,约子珩丈、刘凤叔、澜翁在簃唱曲,幼达、隐公来听。
十九日(二十七号)。辛卯晴。管夫人忌日拜供。着常礼服至新华门司阍室挂号,贺大总统五世子完姻之喜(端忠愍之女)。写屏八幅,对二付。七钟至德昌赴王大京兆之约。
读《唐书合钞•李密传》(下简称为《唐书》)。密初劝杨玄感速取关中,而以攻东都为下策。迨自起兵,适蹈覆辙,卒以损兵东都而败。柴孝和劝其取关中,密不能从也。盖玄感兵起仓猝,炀帝远隔辽东,鼓行而西,乘其不备,可以得志。密之部下,皆山东贼帅,人心不齐,长安先已有备,若进不入关,而东都兵乘其后,将立溃矣。密之不得不攻东都,欲先取以为根据地,势使然耳。
二十日(二十八号)。壬辰晴。伯葭来谈,偕至益锠午餐。餐毕至常处复诊。阅翁文端《知止斋诗集》,有《洪州古钟歌》。钟为南唐节度使林仁肇重铸,并镌铭于钟上,署年唐乾德五年。乾德乃宋太祖年号,其时南唐已奉宋正朔,故以唐号冠宋年,亦考古家一异闻也。快信寄济南王季樵前辈信。
二十一日(二十九号)。癸巳阴。未刻吊陆文端师之丧。至常处复诊。又应王大京兆之约,至尹署密商国民代表事,因留夜餐。归已十钟矣。宛平县送来初选当选证书。以银十三元买珂罗版影印百衲本《史记》若干册,共一箱。汲古阁毛氏集各种不全宋版《史记》,合为是编,曾藏季沧苇家,后归刘燕庭,入端忠敏陶斋书架,商务印书馆主人涵芬楼吴氏觅得之,以付影印,与原本不差累黍。其中小字本字作欧虞体,尤精美绝伦。吾侪费十馀元,即得天壤间至宝,集无数精致宋板,摩挲玩赏,可云奇福。士生今日而不读书习字,是谓自暴自弃。坐簃中仔细分别种类,不知日晷之移也。
二十二日(三十号)。甲午晴。第七孙建保与七房侄孙麟保同弥月,祭告祖先。饭后贺唐昭卿同年娶儿妇之喜,久坐乃归。
二十三日(三十一号)。乙未晴。至张阁处诊疾。在实录馆午餐,代宝惠校二年八月份正本一卷。又至常少馀处复诊。季申四兄拍电告,今日到京,下榻叔明侄处。细玩集右军书《兴福寺碑》,始知信本《化度寺碑》得力于右军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