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十七日(廿八号)。庚午晴。至顺天府及裴伯谦处复诊。余所藏坡公《烟江叠嶂诗》真迹,伯谦拟借付珂罗版影印,将取以镌于壮陶室丛帖中,希世之珍从此流传,亦快事也。车中看《通鉴》陈临海王、宣帝纪。接史持叔石首信。大兴、宝坻、武清各县蝗灾。
十八日(廿九号)。辛未晴。饭后微雨一阵。至沈处复诊,风雨骤至,遍体淋漓。典臣自津来。接彤伯信。近日无事辄看《礼记•檀弓篇》(钦定汇纂本)。此篇多为无礼之礼而设,圣贤酌中立制,或缘义起,或本情生,或因其时之习惯,虽非传自孔门,而传之者必为一再传之门人,其诸多出于游、夏之门欤?十九日(三十号)。壬申晴。幼盦来谈。未刻至尹署复诊,行至单牌楼,风雨骤至,逾半里,截然而止。又至二侄女处诊视。天际轻阴,凉爽可喜。六钟归,过石驸马大街,则见行潦纵横,抵寓则积水数寸,尚未消也。询知自三钟至五钟,大雨滂沱,雷电交作。
而东北城竟一点俱无。谚云“夏雨隔一条绳”洵不虚也。其晴雨界画,则在缸瓦市南。同时由北而南者,衫屐徐行;由南而北者,蔽帷张盖,岂非奇观。接惠江宁禀。为儿女讲《史记•河渠书》。瓠子歌云:“鱼沸郁兮柏冬日。”下三字颇不可解,注改柏为迫,谓鱼行如迫天日也。无论词旨难通,而冬字又作何着落?二十日(三十一号)。癸酉阴。彻夜不得眠,倦甚。心气衰耗至于此极,真废人矣。
至沈处复诊。在馀庆堂洗浴修脚甚适,因叹无论何事,凡专门之学,熟极自能生巧也。为儿女讲《史记•平准书》,示以作文用排偶之法。惠由南京寄来一百六十元。
二十一日(八月一号)。甲戌半日晴。未刻至农会。拟往视二侄女,黑云怒涌,雨脚低垂,疾驰而归,中途大雨。思缄阻雨,在此久谈始去,旋电邀余过饭,兼至裴处复诊。
李直绳形容前粤抚德寿情状,维妙维肖,笑不可仰。如此人物,久领疆圻,无怪排满风潮之激烈也(革党史坚如第一次放炸弹,即谋击德也)。化石桥泥深没踝,京师不能废骡车。
在伯谦处恭瞻清室三祖七宗御容摄影缩照册。太祖尊严若天神。圣祖蔼然若老儒,而眉目别具龙风之姿。高宗具福寿相,望而知为太平天子。宣宗以下则颐颔短削,气象迥非前代之比,殆亦运使然耶?今日赴康侯之约,与王晋卿晤谈,知黄初之局将成,为之三叹!
二十二日(二号)。乙亥阴。八点钟即为阮斗瞻处电话催去诊疾,斗瞻中暑甚剧。至二侄女处复诊,午餐。又为沈星五复诊,前病愈而又发,仍以白虎合承气两剂而瘥。归寓,史益三久候,畅谈而去。傍晚,阮处以汽车迎复诊。阮住东安门内南河沿,途中往返、诊脉、开方,钟移不过两刻耳。
二十三日(三号)。丙子晴。午前至阮处复诊,病已十愈五六。归写武进馆门额。申刻至浦信公司,应李啸溪同年曲局。亥正始归。
二十四日(四号)。丁丑晴。午刻至阮处复诊,开一清馀邪养津液之调理方。闻三兄病剧,换车往诊,为史绶紫误药,颇可危,急以大剂白虎汤救之。又至会馆为骆丽笙诊。
又为沈星五诊。归家九钟始进晚饭。甚热,甚疲。斗瞻之病为暑入心包(凡病之入心者,皆是心包络,若直犯心君,顷刻死矣),西医必指为脑气筋病。其实心气上通于脑,中医之旨一也。观于沉思悬想者,或仰面而思,或俯首而忆,或以手按额角,则心与脑通明甚。
余用药以羚羊角为主,辅以昌蒲、朱砂。羚羊挂角而眠,其灵气全在角,角之性直达巅顶,故用以祛脑气热昏之邪。此理为余所悟出,屡用以治惊狂,无不立效。医家但知其能清肝经血热,或透血中伏热,未能尽其功用也。申初刻两日并出,众咸见之,日旁有单珥。
二十五日(五号)。戊寅晴。饭后视三兄。昨晚今晨进药三碗,则已热和泻止,神思顿清矣。此方可为神效。史绶紫庸劣胆大,其罪可诛。温病而服温燥药,若再进一剂,疾不可为矣。至姚处复诊。又入城至阮、盛两家复诊,闷热欲昏,得微雨而稍解。夜十一点钟,斗瞻因陡患腹痛,遣汽车来迓,不过积滞为盂,乃至大惊小怪。所喜更深人静,车开极足,其速率过于火车,凉爽甚觉快意。接惠禀。
二十六日(六号)。己卯阴。至三兄及姚处,又至马冠五处诊疾。夜雨。
二十七日(七号)。庚辰阴。凉爽如秋。先大夫忌日拜供。饭后至阮处,啸溪在彼专候,斗瞻已全愈,相与剧谈。又至二侄女处。葛荫梧以其尊人毓珊户部《爱日吟庐书画录》见贻,计正录、续录、别录共十六卷,体例仿《江村消夏录》。别录则皆册页、扇面、楹帖,为著录家别开生面矣。
二十八日(八号)。辛巳
二十九日(九号)。壬午
三十日(十号)。癸未澜翁枉视疾,在内室久谈。
七月初一日(十一号)。甲申阴,微雨。至(应为自一一整理者注)廿八日至今,齿痛龈肿苦剧,几废寝食。延房星桥医治,视右龈有一孔溃烂出脓,深可二分。年来屡溃屡痛者此也。敷拔毒生肌药以杜再发。思缄来视疾。电灯下勉写余氏祠额四大字,每字大可二尺。又以八言大联写四言,濡染淋漓,腕力尚健。今日寅刻日有食之。北京食四分一;福建最甚,食八分一(应为食二分一一一整理者注)。
初二日(十二号)。乙酉晴。龈伤略减。李仲权来,坚邀为斗瞻再诊一次,即可放胆入直公府。勉为一行,病已复元。廿七日所诊斗瞻之弟妇、侄妇、侄女均着手安全。接惠禀。又接铭禀。又广州萧小隐信。又天津嵩岑叔祖信。中兴之中,有平、去二音,杜诗“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又云“神灵汉代中兴主,功业汾阳异姓王”,是两音并用。
初三日(十三号)。丙戌晴。姚氏病极难着手,前已辞之(其家中人有半知医者,时时以私意开方挠乱,而服药又不中节度,最为医家所忌)。今又苦邀,不得已往诊,病弥不可为矣。又视三兄疾。夜雷雨。
初四日(十四号)。丁亥阴。饭后至京兆署诊疾,往返经金鳌玉蝀桥上,翠盖红裳,凉风送馥,凭车窗徐赏,心旷神怡。冯公度在织云公所为太夫人庆寿,遣纶、懿代行。寄惠信并家存红素绸幛共五份,托禁卫军带。又看《水浒》末一回宋江等诈降,张叔夜责之曰:“我若今日赦免你们时,后日再以何法去治天下?况且狼子野心,正自信你不得。”此书施耐庵成于明初,惜乎明末熊文灿诸人未读此书,致以招抚流贼亡明社稷,莫谓稗官无正论也。
初五日(十五号)。戊子阴。饭后至王粹老处诊疾,年八十二矣。又至社政会少坐。
又至农会议决蚕桑讲习所归并事。出后门至沙井胡同为奎乐翁诊病。风雨晦冥,疾驰至二侄女处,晚餐而归。半日奔驰三十馀里,尚不甚疲。接翁氏六妹信。又接宝骏禀,初八日可随陶芝泉到京。
初六日(十六号)。己丑晴。张景韩来畅谈。出城至姚处复诊,病已无救,直言却之。诣澜翁谈,夜饭后归。《难经》诊脉法,与后世分排两手部位,迥不相同(两手分排之说,虽本《内经》,然《内经》乃汉人所托之书),而与《伤寒》、《金匮》相合,乃古圣诊脉真诀也。自来名医读《难经》,竟无一人注意及此,岂非奇事!秋凉夜永,拟注释此经以阐其秘。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立筹安会,议复中国为君主。
此救时第一义也。民主共和之政,三年来其效可睹矣。余于宣统二年曾上疏请立国会,盖
想像君民一体之,庶几决壅薮而见开明,为宗社延灵长之祚。不意清室竟亡于议会,民国复几亡于党私。(〔眉〕八股调忽来腕底,阅之失笑。)正人君子罕预其间,适为宵小假借营私之具,然后知天下事断宜以实验为准绳,理想政策万不能谋人家国也。换一任总统,捣一阵乱,或不幸总统中任而殂,则其竞争为尤烈,中国之乱将无已时,而吾辈受祸尤无底止矣。
初七日(十七号)。庚寅阴。啸溪同年令郎骧侯(驷)来求诊。申刻至二侄女处诊疾,雷雨骤作,久坐俟雨止乃归。有人以宣纸大斗方求书,灯下为临《超然台记》百馀字。
初八日(十八号)。辛卯晴。门人戴仲嘉来见。闻澜翁卧病往诊,来势颇重,开方而去。至农会,议补栽玫瑰花事。傍晚又视澜翁,服药后病已大减。密云刘子馨因其夫人病剧,寄书详列病证求方,特为推究病源,研求治法,拟方寄去。
复刘子馨问妇病(密云县城内木头市)
来书另纸所示病证,已见虚损之象。凡虚损诸病,皆始于脾伤。脾伤则肺先受之。
尊夫人素日肝郁伤脾,而喜啖瓜果,生冷又足伤脾。脾衰则冲任之气亦衰,故月水常后期过月。脾病则身瘦、体惫、面黄、不思饮食。传于肺,则咳嗽、咳血、吐涎沫之证见矣。肺燥则叶萎而下垂,呼吸、气祸之,故喉间作痒。肺伤则心火愈炽,而自汗、盗汗、心跳、小便短赤之证亦见。迁延日久,顺传至肾,则骨蒸、骨痿、泄泻相踵而来,疾遂不可为矣。虚损之脉忌洪大,尤忌细数。洪大则气不归根,细数则血轮将涸。
今来示尺脉微细无力,左更沉细如丝,是纯乎虚弱之象,尚可补救。至治虚损之法,当以培养元气为生气生血之根本。元气仍在,脾阴是也。缘损家阴阳俱伤,用辛热药则伤其阴,用滋膩苦寒药而伤其阳,唯取中土甘淡之味,专养脾阴。是周慎斋先生一脉相传之秘诀。兹特拟去一方,日进一服,以十服为度,徐察其合宜与否再议。七夕拟方:蜜炙黄芪(二钱)土炒白术(一钱五)
白芍(一钱五)山药(三钱)
麦门冬(一钱五)五味子(五分)
云茯苓(三钱)炙甘草(一钱)
莲肉(二钱)陈仓米(一合)
大枣(五枚)贝母(一钱五)
初九日(十九号)。壬辰阴。至澜翁处复诊,病愈六七。又至阮处诊疾。又出城至王处复诊。薄暮雷风并作,霹雳惊人。
初十日(二十号)。癸巳晴。甚热。先妣忌日拜供。至澜翁处,已能出房门矣。至察院胡同周兹明(述祖。武进入)处诊疾。又至阮处。又至二侄女处。闻隽侄随陶芝泉巡按抵京,拍电呼使就近一见(隽随住八大人胡同,距濮宅咫尺)。灯下临帖,写斗方一纸。
阅《通鉴•陈宣帝纪》。突厥佗钵可汗嗣立,周人与之和亲,岁给缯絮锦彩十万段,齐人亦争厚贿之。佗钵益骄,谓其下曰,但使我在南两儿常孝,何忧于贫?胡注“在南两儿,谓‘尔伏’、‘步离’两可汗(二人皆佗钵之侄)”,大误。余谓“两儿”,盖指周、齐二主。
佗钵以其献纳殷勤,故以儿孝谑之。此其所以为骄也。若如胡注,不特“在南”二字不切,及“何忧于贫”句无着,且大失语妙矣。
十一日(二十一号)。甲午晴,酷热。中元以茄饼荐先人。午后六钟,中国银行拍电云,锡兄中暑甚剧,促余往看,兼送到家。急驾马车驰至西交民巷西口,则见行中已以竹椅穿二杠,四人舁之而出。乃换载马车,命霍祥坐而拥之,余别雇人力车间道赴粉坊琉
璃街,兼电招润泽亦至,其病虽系中暑,无异中风,口不能言,知识全泯,而流涎、张口、抽鼾、小便不禁,已犯四绝证,诊其脉浮动无胃气。勉开一清热祛痰开窍方。彷徨至十钟,饥肠漉漉,乃归。彻夜神思恍惚。发惠信。
十二日(二十二号)。乙未阴雨。晨六钟,润泽来,即起,略进早餐,偕赴锡兄处,则已魄汗淋漓,阳将脱矣,不禁泪下如雨。诊其脉,胃气已尽,而右三部尚无大变也,延至五钟始绝,距得病整一周时。至殓目犹不瞑。十五年昆季之交,竟无一语言别。老妻、幼子来日大难,虽有次弟仁甫,恐不能负此重担。棺木费九十元,余独任之。今年正二月间,余诊锡兄之脉,责责如抚刀刃,此为肝之真藏脉见,《内经》、《难经》定为死脉,曾向澜翁及夫人言之。虑其不吉,酌开养肝补肾之剂,连进十三服,居然向愈,然脉之劲者未尽柔和,深虑秋令一交,燥金克木,决无全理。竟不幸而言中。甚矣,医经之足宝也。
宝襄巡警学校毕业,宝惠在宁商之于王桂林警厅长,札委为额外勤务督察员。甫离校生,即膺剧职,殊可喜,特遣其今日起身由津浦路赴江宁。
十三日(二十三号)。丙申晴。午刻往吊锡兄,抚棺大恸。张景韩在津延为其女诊疾(适陈氏),四钟半附快车赴津。景韩率其婿来接,彤伯表侄亦在站接。下榻李宅。夜酷热,汗出沾席,彻夜不能眠。
十四日(二十四号)。丁酉晴。既晓,犹不寐,九钟遂起。张景韩邀往德义楼午餐,偕至吉祥里为其一妾一女诊疾,病根均不浅,悉心各定一方。归寓,闭目略养神。少顷,丙女出云,睡一小时矣。精神稍振。嗣老又邀德义夜餐。夜不能眠几十日,困苦异常。典婿为买安眠药水,临睡开水冲服半汤匙,约一刻馀,居然睡去。余初不自觉,但觉一合眼间,耳根万声俱寂,已入深宵矣。
十五日(二十五号)。戊戌十一钟始醒,热汗沾衣。西风忽起,大雨滂沱,顿凉爽有秋意,天时不测若是。未刻至景韩处复诊。上灯时,约景韩在第一楼晚餐,冒雨往还。
无事看《西厢记》数回,词笔之妙,洵非后人所及。元人最重词曲,如此记及《琵琶记》,皆绝唱也。“寺警”一折,收尾惠明词有云:“绣幡开遥见英雄俺。”小批中断山论诗云:杜子美诗“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却将自己肚肠移置儿女分中,真是自忆自。王摩诘诗“遥知远林际,不见此檐端”,亦将自己眼光移置远林分中,真是自望自。二先生皆用倩女离魂法作诗也。(〔眉〕即分身法。此法至厉樊榭《小孤山诗》,其妙无以复加。诗云“俯江亭上何人坐,看我扁舟登翠微”,是我在这里望,他人在那里看。我望他看。)圣叹谓,作诗原来只是用得一遥字也。此种说诗,真入微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