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平则因此心一向胶扰,未易下手,故教人且收摄思虑,向内寻取,从不睹不闻时做功夫。其要只在慎独,随事提醒,随念察识,不使一毫走漏纵弛。到得静固静、动亦静时,便见两先生合处。
十九日,己未晴,甚热。写一赋一诗。饭后访伟丈、怀冰剧谈。伟丈谓治心处事之道,当以耐烦为第一义。余谓扼要功夫不外“主一”。朱子所云,读书时只读书,着衣时只着衣,理会一事时只理会一事,了此一件又做一件。又云,如读书要读这一件又要读那一件,又要写字又要做诗,人只有一个心,如何分做许多去?到得合用处,都不得力。两君甚以为然。
呜呼!此学不讲久矣。如得二三同志相与切磋琢磨,庶易收夹持之益。伟丈因约义胜居小饮。
散后又同回怀冰书房少坐,聘师亦出,因以两日所书大卷就正,谓余笔画时有不分明处,当留心细改之。
二十日,庚申晴。写卷一开半。剃头。看《明史》熊廷弼、袁崇焕二传。饭后衣冠在城内外答拜各客。见庄秉澄殿卷极佳,可备三名之选。在绳匠胡同与杏堂久谈。归寓更衣往熙春赴张彝廷世丈之约(宪延年伯之弟),召秦,散甚早。读试帖。
二十一日,辛酉晴。写大卷两开半。限二刻作试帖一首。闻季申兄到京,饭后至武阳馆视之,因在老丈处畅谈。晚饭乃返,大风扬沙。
二十二日,壬戌晴。写卷一开。觉胃气上行,四肢不暖,大小便俱急数,乃静坐凝摄,半时始复,温适如常。又写卷一开,饭后在同寓陆纯甫(绍周,乙酉举人,宛平籍)处久谈,借其案头李二曲先生《四书反身录》。秉文答访。晚读试帖。缪柚岑邀广和,却之。发第六号家信。睡前看《儒门语要》,薛中离先生(侃)有云:《语》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如何是“闻道”?“知德者鲜矣”,如何是“知德”?“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如何是“见大意”?于此省悟一分是入头学问,省悟十分是到头学问。因就枕沉思许久,苦未有得,倏即睡去。中夜复醒,偶触斯旨,忽觉洞然,急披衣起,挑灯握管而为之说曰:闻道夕死之旨,记得白沙先生有云,人只争一个觉,才觉便见我,大物小物有尽,而我无穷。唯其无穷,故微尘六合,瞬息千古,生不知恋,死不知憎(约略记是如此。架上无白沙语录可查,不知字句有异同错误否)。此虽近宗门作用,然觉之前自有一段存养工夫,到得用力之久,一旦豁然贯通,所谓觉也。既觉之后,见得日用寻常,色色形形,万殊一本,性体中非不足,性体外非有馀,怡然涣然,一切荣辱死生更何足道,夫子乐在其中,颜子不改其乐,皆此理也。
有得于心之谓德,要识得天地万物悉备吾心一点。本体之明,亭亭当当,不待着意安排,不假向外搜索,但常常提醒,不令昏杂,到人欲净而天理见,天地位,万物育,便是知德尽头。
曾点见得一举一动,天理流行,无少欠阙,时行则行,时止则止,因物付物,而我无与焉。
扩而充之,即夫子老安少怀,其胸襟度量亦是如此。斯者何?炯然不昧之良心也。功夫之得失盈歉,分寸离合,他人所不及知,而良心无不知焉,更瞒他一些不得。开云未信,正是近里着己,甘苦自道语,故夫子说其不欺。此四章书看似不同,实是一理,乃悟中离先生一串说下,真是善于启发也。吾辈用功欲几于闻道知德地步,窥见曾点、漆雕开意思,一言以蔽之曰慎独。写至此搁笔微思,闻马贵鼻息正酣,邻友亦阒寂无声,市柝轻送,凉风徐鸣,真觉此心旷然,毫无胶扰。呜呼!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夜气之存,盖无几矣。此情此景,非静中安能领取哉!
二十三日,癸亥晴。车驾还宫。写大卷一开。马积山来谈,因往蔚廷年丈处贺嫁女之喜,留彼陪媒。男媒陆伯葵师(叔坤去岁挑誊录出其房),女媒陈梦陶世丈。席散即归。
源丰润午刻邀福隆堂,辞之。归寓复写卷一开半。晚,至福隆堂赴李慧叔年丈之召,召秦。
二十四日,甲子晴。往西城及城外谒见各师。在季兄处午饭,次伯处小坐,顺至五圣庵答拜积山并晤濮云依,掌灯归寓。天气甚热,三棉颇不能胜。
二十五日,乙丑晴。往东城谒各师。在同和楼午餐,四点钟归寓。伟丈来候,不遇而去。写大卷半开。发常州电,为老丈挪款事。
二十六日,丙寅晴。闻大兄出城,因至五圣庵恭候,至则已往他处,不克晤。在濮氏昆仲处午餐。往武阳馆候季兄,在老丈处久坐。掌灯往财盛馆观剧。乙酉团拜,大兄来招故也。一点钟归寓。
二十七日,丁卯晴。写卷两开。饭后衣冠入城,在徐荫轩师相处论学至三点钟之久。
师云,主敬主静不可分而为二,世人诋周子为禅学,只缘错认静字故也。又云,一字彻始彻终。“道之大原出于天”,此一之最初;“唯精唯一”,此一之极至。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浑然天理,一私不杂,此境非圣人不能。学者只从主一入手,到得纯熟后,或者有无所用主之一境。至于用功之时,则不可存此心而妄希高远也。又云,今训诂之学盛兴,动斥义理为空虚之说,不知子臣弟友何者是虚?孟子云,践形尽性,有物有则。义理不外形色,世人跳不出子臣弟友圈子,即跳不出义理二字,安得以空虚目之。又云,今人讲训诂,习辞章,其心只是骛外,圣贤教人无非近里着己下工夫。子夏在圣门列文学之科,为后世训诂词章之祖,而其论求仁则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曰笃曰近,直指本心,何尝教人骛外来?余因问:姚江良知之说究竟如何?先生云,良知之说未可厚非,阳明实从《学》、《庸》、《语》、《孟》中体验出来,特以此提倡,学者不善领略,遂专守良知求顿悟,遗却居敬穷理下半截工夫,走人弄精魂一路,故其门人当时已多走作,后世亦遂群起而攻之。余因问:良知固出孟子,若《学》、《庸》、《论语》则未之前闻。先生云,良知之义非孟子杜撰。《大学》云:“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此不待学而即能,诚求者非良知乎?《中庸》云:“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甘苦酸咸孰不知之,而其所以知甘苦酸咸者,则人日习而不知,然则此所以能知者,非良知乎?《论语》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子路气质虽觉略粗,何至如此自欺?夫子所云,正欲其向良心上讨取真幾,炯然不昧也。非即阳明所谓一点良知,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亦只不要欺他云云之旨乎?推之《易》云,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此知亦即良知。不过孟子以前未尝道破“良知”二字,其理则可参取也。大凡学问门径不同,而及其至则无不同。譬如适京师者,或自崇文门入,或自彰仪门入,或自东西二便门入,其所入虽别,而其至京师则未尝有别也。但当潜心理会,身体力行,不必过分门户主张太甚。又云,前西宁办事大臣豫公(师),现在西城建一乐善公所,每月十六日集诸生讲学。此公虽系姚江之学,而其所讲则多有启发处,亦一时儒者也。又言广西刘嘉树前辈(名誉),操履平实,于此道大有功夫,现住西河沿,嘱余试后往从论学。又在昆师处少坐。大风扬沙,乃归寓。接少甫信。
二十八日,戊辰晴。写卷两开。冯聃生来拜。饭后至乌师处吊师母之丧。又至陆凤石师处交《仁寿镜赋》教习课卷一本,未晤。归寓写卷半开。怀冰来谈,因邀余致美斋小饮,步行而归。《四书反身录》有一段云:人之所以为人,止是一心。七篇之书反复开导,无非欲人求心。孟氏而后,学知求心,若象山之“先立乎其大”,阳明之“致良知”,简易直截,令人当下直得心要,可为千古一快。而末流承传,不能无弊,往往略工夫而谈本体,舍下学而务上达,不失之空疏杜撰鲜实用,则失之恍惚虚寂杂于禅。程子言“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朱子约之为“主敬穷理”,以轨一学者,使人知行并进,深得孔门博约家法。而其末流之弊,高者做工夫而昧本体,事现在而忘源头;卑者没溺于文义,葛藤于论说,辨门户同异而已。吾人生乎其后,当鉴偏救弊,舍短取长,以孔子为宗,以孟氏为导,以程、朱、陆、王为辅,先立其大,致良知以明本体,居敬穷理,涵养省察以做工夫,既不失之支离,又不堕于空寂,内外兼诣,下学上达,一以贯之矣。
二十九日,己巳晴。剃头。磨墨。端仲信、冯雨人、潘奕卿、史叔起丈、史恒甫来拜。
恒甫交到次寅信一封,系十三日缄寄。客去写卷半开。至琉璃厂一行,买《文献通考正续合编》(价三两)、叶注《近思录》(价四千)。《通考》系卢宣旬所纂,于马氏正书略有删减,而续以南宋至明,胜于常熟严氏详节本。叶书后附《续近思录》,系紫阳门人蔡模(九峰先生之子)集朱子语,仍依前录名类编次。
三月初一日,庚午晴。至小寓访大兄,他出未晤,留字而行。因至城内外答拜各客。
在季兄处午饭。三点钟归寓。写白折半开。椒舅过谈。发第七号家信。
初二日,辛未晴。庶常馆大课,八点钟往,翁师已到,福师正来,题为“金带围赋”,以“一时名士皆在选”为韵,赋得“溪留闰月花”,得留字。先交诗片,饭后恭送两教习,乃归作赋,八点钟脱稿。椒舅来谈。
初三日,壬申晴。写卷。十二点钟毕。因交翰林院。看《朱子全书•道统类》三卷。
初四日,癸酉晴。为季兄作“择其善者而从之”两句文,未脱稿。饭后至源丰润一行。
在同明斋买影印散馆卷八张,俱不知何人手笔。因往武阳馆访老丈,不晤。在季兄处坐谈,大风起,遂归寓。安生丈来谈。
初五日,甲戌晴。写卷两开。饭后作文脱稿。夜微雨。
初六日,乙亥晴。写卷一开。季兄将搬小寓,顺道来谈。饭后同往同乐轩观同春部。
老丈枉过。
初七日,丙子晴。写卷两开。限两刻作试帖一首。奕卿来,谈及中国兵轮弊端,了若指掌,将来设起海氛,不堪设想。唐升送来鸭肉二肴,因于傍晚招潘筱齐、厚存兄小酌,并留奕卿在此畅饮而散。接常州信,述里门及家事甚悉,不啻与诸弟面谈,旅客愁怀为之一减。
初八日,丁丑阴。平明即起,乘车至贡院送两兄入场,往各寓访苏、常熟人,又在场前招呼点名既毕,乃行往安福胡同访聃生,在内久谈。遂至武阳馆视浩如、铁卿,皆因病未入场者也。偕老丈往源丰润一行,又偕返大苑馆久坐始去。自到京后看《儒门语要》一遍讫。
此书系丙戌所买,当时正事口耳之学,又滞于讲学家门户之见,以其近于禅学而忽之。年来逐逐于故纸堆中,诸事放倒,心中时有不顺,身体为之不安。所处虽是乐境,而此心扰扰憧憧,甚以为苦。颇有触于孟子“持其志无暴其气”、周子“寻孔颜乐处”之旨。复玩此书,乃知养心定气是入手扼要工夫,静中默自体验,益信所言之不谬。向也几以浮光掠影而失之,今当约守此编,辅以《近思录》,沉潜反复,不复疑惑,主敬主静合为一途,为程朱、为陆王举所不论,吾唯着里用功而已。
初九日,戊寅晴。写卷一开。伟臣、绶金来谈,为绶金写白折一开。客去又读赋数篇兼看《近思录》,自今日始。
初十日,己卯阴雨,颇为凉爽。写大卷两开。饭后入城,为两兄接场。晤季兄,见其场作甚佳(首题“子贡曰夫子之文章”两章,次题“知所以治人”至“有九经”,三题“霸者之民”四句。诗题“城阙参差晓树中,得阙字”)。候大兄至五点钟尚未出,乃出城发苏州信。灯下看《近思录•伊川易传》云:性则皆善,语其才则有下愚之不移。叶注:“性无不善,才者性之所能,合理与气而成,气质则有昏明强弱之异,其昏弱之极者为下愚。”按程子言才与孟子言才不同。孟子云:“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自其发于性者言之,是指性之所能。程子云:“气清则才清,气浊则才浊。”自其禀于气者言之,是指质之所能。叶注牵混,殊不了了,当改云:“性无不善,才者质之所能,有昏明强弱之异,其昏弱之极者为下愚。”
于义始明。程庸斋《性理字训》云,性之所能,无有不善,质之所能,有善有恶,是皆谓才。
合孟、程而说之,其义甚备。
十一日,庚辰晴。写卷两开。读赋读试帖。老丈枉过,偕至源丰润借银四百两,八厘起息,年内归还,经手秦远帆、邱子瑜。
十二日,辛巳晴。收拾衣箱。饭后至西华门外静默寺答拜鄂抚谭敬甫年丈,又祝孙燮师、麟芝师寿(麟本明日寿,预祝以省往返)。往翠花街拜高熙廷年丈,系外祖壬戌门生,与先人熟识也。归寓,颖庭来谈,同往龙源楼赴陆念修丈之约,同座唯萨(霖)号济田,大门侍卫。
十三日,壬午晴。写卷两开。饭后访伟臣未晤,因至次伯处赴申刻之召,十一点钟归。
十三日(原文如此一一整理者注),癸未晴。清晨入城送三场。次方师在东右点名,
因趋见,并同至公所少坐。归寓写卷两开。伟臣来谈,偕出至会馆一行,过琉璃厂买《读书录居业录摘要》(郑绪章辑,薛、胡各两卷),价三千,《近科同馆赋》,价二千五百。返寓读赋。接伯父谕并汇银贰百两。灯下写家信。
十四日,甲申晴。写卷三开。饭后奕卿来谈。客去读赋。
十五日,乙酉晴。写卷三开。发第八号家信。
十六日,丙戌晴。为颖亭写扇一柄,对一付,又写屏四幅,作第九号家信托颖亭带并木底香蕈、白折书又散馆卷一本(系录先中丞公道光庚子散馆一等第二名《正大光明殿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