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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斋日记
二十三日(十一日)阴,大风惨栗,天顿寒。突闻城外有乱事,探之皆造言以惑众也。《大(小)雅》以讹言繁兴为大乱之象,向来颇疑为何至于此。今年历其境,始知不诬。茂之、茀田、润泽来谈。夜坐籍中,看《通鉴•光武纪》一卷,《朱止泉文》三篇。接次伯常州信。
答隐公二首
世外桃源何处寻,入山只恐未山深。小窗梅影三更月,便是萧寥太古心。
闻君读《易》可忘饥,人世谁知有是非。悟彻此心无住着,水流云起总天机。
二十四日(十二日)晴。午刻偕锡兄、宝惠至大观楼西餐,觐枫作东。自十二日至今,坊馆不开,颇有食淡之苦,得此稍饱馋吻。甚矣,淡泊之不易久处也。学道近三十年,尚徇口腹之欲如此!归寓看医书一卷。接禹九上海信,问安否,随手作复,附呈上八叔信。
二十五日(十三日)晴。仍有风。饭后答访汪聘臣。又至恒裕兑现钱。灯下看《容斋续笔》一卷。偶看新小说《块肉馀生述》,中有数语云:“今日所宜为之事,勿贻留至于明日。缓忽者光阴之蝥贼也,当力擒之勿释。”又有云:“凡人每年进款至二十镑者,或糜费至十九镑十九先零六辨士。此即为世上福人,以所馀者尚六辨士也。若费至二十镑以外,则即为穷困之人。”皆名言也,后数语尤有至理,吾辈治生所宜服膺。余亦尝谓以岁入十万与岁入一万者较,厚薄固悬殊矣,然因入款多而或存息,或牟利,筹画忧虑,反为身心之累。入一万者,不敢过侈,量所入而节省用之,有时亦能有馀,而享受同适,身心泰然。
此在乱世为尤甚。凡人衣食足用,便是富翁,而子弟不至淫侈,盗贼不甚觊觎,其所得反过于富翁者。
二十六日(十四日)晴。干卿来谈。饭后晋甫及三兄皆来,薄暮始去。复上次远伯书。看《容斋续笔》。接朱少山济南信。余作东坡生日七言长古,梅叟首和之,高云麓、陈雪樵皆寄示和作,七古次元韵,仍能感慨淋漓,殊不易得。
二十七日(十五日)晴。饭后隐公、新吾均来谈。接笏斋信,又济南张亲家信,均随手邮复。子夜复起大风。
二十八日(十六日)阴,大风。一冬无雪,终日干风,枯燥极矣。余因半月来更衣不畅,用燕医生补丸攻之,今晨虽得畅解,而隐隐腹痛者竟日,神气亦觉不扬。盖攻伐猛药,虽快一时,而元气暗损矣。闻广东乱兵亦肆焚掠,火三日不灭,繁盛之区,顿成瓦砾。
民国无政府之害如此!去年革党起事,唯恐军队之不多,凶匪逃兵,俱收尺籍,综计各省不下百万。共和后,法当散遣,则相率出于劫掠一途。良民何辜,遭兹荼毒。接翁景之甥信,随即邮复。董筼峰、赵绍朴来谈。
第三镇兵大掠京师长安两日火熊熊,十室菁华九室空。可惜朔方好身手,不教报国建奇功。
二十九日(十七日)晴。未刻至顺直保卫总局(即农务总会地)总长冯男爵议事。
今日阅《民视报》,详载叛兵南下大掠深冀间,余携示男爵,亟筹保卫之策。归路见单牌楼横两尸马路旁,乃昨日所斩劫掠之匪徒也。灯下看《容斋续笔》一卷,《通鉴》王莽、淮阳王纪两卷。接史文甫、郭寄坪信,均随手邮复。又寄五弟妇信。
三十日(十八日)晴。六点钟起,至冯男爵处,与刘仲鲁、史康侯会齐,七点半钟,四人由冯处后门步行至前街二十四间房东三省文报处,谒新署直督张金坡,面商四事:一请为顺直保卫队筹的饷(兼议收津浦铁路货捐);一请领旧式枪械,由保卫总局担保,发给州县民团;一妥筹散遣淮军之策;一饬运司催盐斤加价银两。金帅均力任其事。余又恳金帅挽留笏斋,为吾直保障。去年九月,吴禄贞叛兵逼保定,赖笏斋广设方略,获保安全。
此次乱兵大掠省城三日,藩司凌福彭匿迹天津,署臬司曹锐在衙坐视,不发一令、出一谋,俟乱兵饱飏,乃出而谈善后。大吏非人,一方涂炭。使笏斋坐镇,必有以救之也。唯笏是否肯就民国官职,则未可决耳。详谈一小时而出。金帅亦即乘火车赴津,佘等复回冯处进早点纵谈。十点钟归,假寐一小时。王晋老来谈,深心远识,朋辈罕有其匹。大乱将作,
吾辈唯有沉机观变,以待事会之来。闲中工夫,练心、练气、练识,其最要也。灯下看《续笔》一卷。
致笏斋书昨与张金帅论津保焚掠之惨,痛恨大吏非人。因详叙去秋保阳扞御之功,盛推公才为天下两司第一,坚嘱金帅挽留,为一方保障。弟非敢以民国官职浼公也,正以天下方多事,吾党之有才识气魄者,早握事权,庶几异日得所藉手耳。公当默喻此意也。
一般无识之流,狂呼躁动,若大功已告厥成,而不知中国之祸,已悬眉睫。弟沉机观变,练心、练气、练识,以待事会之来。若得一障可乘,亦将搴裳以赴之。知我罪我,所不计也。舍公,莫发微言。
二月初一日(十九日)晴。五孙弥月,午刻祭告先人。吉甫来贺。饭后访吴子清谈。
子清于去秋简甘凉道,九月中道出蒲州,为乱兵所掠,仅以身免,沿途贷借而归,文凭虽未失,然官已去矣。看《通鉴•汉光武纪》一卷,《续笔》一卷。接昌黎王锡侯信。近日苦倦特甚,种种不适,年已五十,衰象见矣,曷胜太息!
初二日(二十日)狂风怒吼,黄霾蔽天,彻日夜不稍止,心烦,耳目俱昏,大非好气象也。友人为余言,正月廿二日,项城受任,午前有黑气两条,交亘半空,一小时始淡。
午后行礼时,黄旋风自东北来,乾坤昏暗,自此日后,无日不阴,五日不风,至今日几不成清宁世界矣。一日闷坐簃中,看《通鉴•光武纪》、《续笔》各半卷。梨洲先生编辑《宋元学案》,具有学史性质,与《明儒学案》义例不同,谢山所补尤该洽。黄东发先生《日抄》中,有《阙里世系考》一卷,大有宗教思想。
初三日(二十一日)晴。春分节。午刻偕锡兄率宝惠饭于大观楼。刘壬三来商学堂事。近今世运所趋,生人思想为之一变。从前学界各书,如汉宋之争,朱、陆、王之辨,儒释之分,以及陈陈相因之经解史论,靡靡无实之词赋文章,无当事功之考据,骈枝歧出之著述,皆将渐就淘汰。以数计之,当可减去十之五六。余尝患书籍过多,耗人精神,费人日力,而人辑一编(此类明朝人最多),家刻一集(滥觞于宋后,本朝为尤甚),灾梨祸枣,汗牛充栋,更为耗蠧之尤。倘能举以上所列而空之,唯存道德上、政治上之学说,纪载哲学家、实业家之所体验、发明,庶几执要钩元,人得读书之益,而世界收为学之用乎?(唐以前读书者多能致用,实因书少之故。)
初四日(二十二日)晴。王锡侯自奉天来,述东省事势极详,总兵张作霖由胡匪归诚,极有血性,不忘本朝,可敬可敬。饭后出城访梅叟,偕至广和居小酌,费洋一元。又访荫北深谈。看《续笔》一卷。《宋元学案》选录晦庵文语只两卷,大有道理。朱子生平于哲学极有工夫(哲学乃近来繙译东西洋名词,古人只以穷理二字概之),《语类》中与门弟子研究甚细,自来讲朱学者多略去,不录一字,唯取性理门面语论之。梨洲先生独见及此(朱子于植物、动物等学均着意)。从前讲朱学者,俱是就自家门路拣择,如阳明重本体,而晚年定论纯录本体语。安溪重工夫,而《朱子全书》纯录工夫语(名为全书,而不全实甚)。以及夏峰、当湖诸家莫不皆然。此只是各人自私之朱学,非真朱子也。果欲研精朱学,必须将文集语类数百卷,注释编辑十馀种,一一细读深思,方能见朱子真本领真面目。
初五日(二十三日)晴。饭后静坐簃中,读《通鉴•光武纪》毕。十馀年不能若是静专矣。珩甫来谈。灯下看《续笔》一卷。朱子门人问学者讲明义理之外,亦须理会时政。
朱子云,事变无穷,难以逆料,随机应变,不可预定。余从前亦谓政事如财兵选举诸制度,皆须平时逐一研究,方足应用。后来始知其不然。盖诸事俱有一个原则,其中利弊因革,
亦各有其所以然。读史志及通典通考时,只要眼光识得要紧处,洞达治体,灼见本原,应用时自然措施得当。至于名物度数,届时逐处讨论不迟(即如盐务一项,各省制法不同,名称不同,因而办法亦不同,断不能预先一一识记)。学者如作为专门之业,精力工夫并归一处,又当别论。然亦须洞达治体,灼见本原,方为有用之学。否则刻舟求剑,仍无益也。
初六日赴农工商共进会。
初七日(二十五日)晴。大女生日,请余往吃面。
初八日(二十六日)晴。未刻至顺直学堂,赴顺直公益会,余被举为协赞员。本欲举余充副会长(冯南爵充会长),以迟到,不合互选之法,遂改举刘仲鲁、史康侯。散会后,就近访润田,留便饭。七点钟趁正阳门归。张筱云先生来自玉田,午刻率汀、振、闰、贵、樱谒圣开学。入吾门者闻南书房一片诵读声,犹是旧家气象,无不称为盛事。
初九日(二十七日)晴。午刻在便宜坊请郑、张两先生,梅叟、公度、锡三、润泽、干卿作陪。归寓,晋甫来谈。连日目疾不甚平复,不敢观书,唯枯坐默思《孟子》。吾于《孟子》,不主注疏,亦不主章句,唯本吾之心光、眼光,冥契圣贤微言大义,时时有独得处,始知象山六经注我,我注六经,自是超凡入圣语。终当著成一书(拟名曰《孟子通义》),以学说维持世界。
初十日(二十八日)晴。白桃、红桃俱放,春来第一花也。天寒甚,不减冬令。未刻赴顺直保卫局。归路访李润生,议借城根北洋小学堂为公益会事务所,不成。梅叟来访。
十一日(二十九日)晴。午刻饭于大观楼,觐枫作东。坐至申刻,又至斌升楼赴梅叟约,张振卿年丈明日旋济南,以饯别也。七十老臣,国亡被劫掠,尽罄其家(十二日夜事),仓皇去国,濒行一揖,余甚凄然。隐公来书,谩骂孟子。此隐公之隘而偏也,吾始终不敢附和。答书谓各尊所闻,各行所知,期无愧于圣贤。不欲更生辨难,致蹈口舌多而躬行少之弊。吾二人论学,不谈孟子,未为不可也。
评论朱子与刘子澄书一段:温公论东汉名节处,但知党锢诸贤趋死不避,为光武明章之烈,而不知建安以后,中州士大夫只知有曹氏,不知有汉室,却是党锢杀戮之祸有以致之也。盖刚大直方之气,折于凶虐之馀,而渐图所以全身就事之计,故不觉其沦胥而至此耳。
(愚按:此论极中要害。若我清室之待群臣,并无杀戮凶虐,只是近十年来是非倒置,贤否混淆,贿赂公行,请谒大盛,于是有气节者屈于闲冗,无廉耻者立致要津,士大夫心灰气短,愤激难平,遂酿成离心离德之象。若更追原祸始,则又重满轻汉之见有以激之。)
想其当时,父兄师友之间,亦自有一种议论文饰盖覆,使骤而听之者,不觉其为非,而真以为是,必有深谋奇计,可以治国救民于万分有一之中也。
(愚按:今之改仕民国者,亦皆借口于为斯民公仆,救中国之危亡。且国无专属,并无事二姓之嫌。正朱子所谓自有一种议论也。)
十二日(三十日)、十三日(三十一日)目疾复作,失记。
十四日(四月初一日)晴。为顺直保卫局筹饷事,为同人推举,偕康侯赴津。午前八点三十分乘快车行,十一点二刻到老车站,住日租界德义楼旅馆,楼上铺盖巾匜俱备,每日房金洋一元五角。两餐则过饭厅西餐。居食俱适。午饭后访李嗣芗前辈(侨寓小营门洋楼),张重卿、高松泉皆会,坐谈甚久。嗣公邀游李氏荣园,余曾两至斯园,皆不及春时,今则红白桃花一千馀株盛放,几疑身入武陵溪中。步登土山顶远眺,泛舟湖中,绿波滑笏,尘襟顿涤。处危城半年馀,至此殆同世外矣。嗣公又邀饮聚丰园,宁波烹调也。以电告
张督,约明日相见。
十五日(初二日)晴,大风。连日燥闷沉阴,大有雨意,皆为狂风吹散,旱象将成。
可忧实甚。严范孙前辈、李嗣老、重卿、松泉均来谈。午饭后,偕史、张、高三君谒张督,达来意,力辞以无款可筹。因以提用盐务平价银两之说进。平价者,项城督直时将芦纲各岸盐价裒多益寡,使其均平,岁得七十二万两,兴办盐务实业,乃运司既得此巨款,尽移诸他用,以至媚长官,馈要津,饱私橐,皆取资焉。商人迄未获一金之利(官场积弊类若此。此利孔所以不可轻开也)。今以地方之款,供保卫地方之用,名正言顺,贪吏亦无以难之。张督允商之运使。归栈访钱新甫于对门,未晤。又至小白楼聚昌木厂访萧小虞亲家,亦未值。赵幼梅邀饮太乙楼,扬州烹调也。小虞来夜谈。
十六日(初三日)余与康侯先归,留重卿、松泉待张督及嗣老之复命。作书留致嗣老。九点钟乘快车回京,十一点二刻到,午正抵家。
十七日(初四日)晴。辰刻偕康侯同访冯男爵,报告津事,妥商良久,拟具呈总统府,请协济饷需。出城访觐枫,同诣福兴居午饭,掌柜作东。未刻又入西安门至保卫局,与仲鲁、康侯酌撰呈稿。华甫再以电请赴煤渣胡同议事,余人马俱疲,遂归寓。
十八日(初五日)清明节。饭后出城,祝梅叟生日,因至南野踏青,在公善堂、利仁养济院各少坐,与孟禄提议工厂添设草帽科,拟赴玉田一带收买草帽辫,聘教师,仿制西式草帽,以供剪发人夏日之用(西人夏日行路,例不科头,虽盛暑亦戴笠,此犹有古风,胜于中国人赤膊盘辫)。晚近士大夫喜赤膊盘辫,虽大庭广众亦然,太不雅观,余甚鄙之,虽盛暑亦不去汗衫。剪辫易服后,能湔除此习,未尝不佳。
十九日(初六日)晴。午刻至大观楼午饭。未刻赴嵩阳别业保安会茶话,不过一场话说而已。今之纷纷立会,大率类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