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史藏
- 志存记录
- 澄斋日记
澄斋日记
贞盦见示病起诗,格律遒健,余甚爱之,附录于此。
卧病五六日,小园花乱开。中原尚锋镝,三径未蒿莱。何物酬佳节,公然老此才。
乘风欲归去,明月隔窗来。
读罪己诏恭纪江山秋变色,宵旰警频传。应识抒哀诏,能回悔祸天。
十三日晴。前室管夫人五旬冥寿,值宝惠归自军中,乃沿俗例,在广惠寺唪经资福。
丹云丈、献廷父子、锡兄、珩弟、胡干卿、三兄、量能婿、燮堂甥、本家子飏均到。省三上人习书甚勤而不解笔法,余坐方丈临帖一纸指示之。梅叟来夜谈。资政院定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入奏,诏皆允行,择期誓告太庙,皇上从此失权矣。
十四日晴。朗轩来作半日半夜长谈。上月初七日所汇常州赈款千金,苏垣大德通以难划现款退回。夜闻上海有警道署被焚。乱事久不靖,江南伏莽处处皆是,而常郡尤觉可危,余家又虚负富名,大为乱兵所忌,思之心气不宁。太原初七日因陕警发新军子弹,往防蒲州,夜间即变,戕统领谭振德。巡抚陆公钟琦衣冠至大堂晓谕,乱兵纵枪击之,立殒;公子侍讲光熙直前护父,亦遇害。提法使李公盛铎闻变,投河死。巡警道连公印亦死之。
藩台王庆平、提学骆成骧遁匿不知下落。诏陆抚照总督例赐恤予谥(〔眉〕谥文烈),馀俟查明施恩。陆、李皆己丑同年,陆以道学称,李以气节称,咸不负素志。自武昌乱起,
湘拳继之。疆臣余诚格、钱能训及司道各官,或逃或匿,无一死者(〔眉〕嗣闻钱公为乱兵所戕)。幸有二公,足以增光战史矣。骆成骧光绪乙未科廷对,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二语,受知先帝,由第十名拔置大魁,以忠义期许甚至。若忘耻偷生,何以见先帝于地下乎?(〔眉〕而竟不死!)以副都统吴禄贞抚山西。因贼犯娘子关,禄贞击退之,故有此授。
十五日晴。饭后出城,省视三兄。卿和夫妇自内城徙兄处合居。又在量能处小坐。
晋甫来夜谈。闻杭州失守,宁、苏岌岌可危。南望松楸,不禁陨涕。革军既得上海,即由苏杭铁路直达武林。先是,巡抚增韫取媚于泽、洵,将防营一律裁尽。处州镇素称雄劲,某公力争不能留。省垣唯有新军,增韫一筹莫展,坐而待遁,杭人固知祸在旦夕矣。自贿赂盛行,朝廷唯以出财之多寡,为官阶之高下,故所用皆苟贱无耻之徒,首以收回本金为事。如瑞澂、增韫者,非以贿进,安能躐绾疆符,偾国家事乎?吾恨诸疆臣,吾不能不痛恨执权亲贵也。发常州电,问郡臣安否。张筱云先生回玉田娶儿妇,其尊人云程先生代馆。
十六日晴。吉甫、子绳、质钦、新吾、朗轩、珩甫接踵而来。写擘窠七大字。闻南昌失守,巡抚冯汝骙不知下落。安庆继陷,巡抚朱家宝遁去。云南宣告独立,广东当不久矣。大江以南割据之势已成。总之,兵权一失,倒持刀柄以授人,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已。中央集权,其祸如此!泽为首恶,洵、涛、朗次之,何面目以对九庙之灵乎?明臣熊开元国亡后为僧,能知未来事。国初有问以国祚修短者,禅师作诗十首櫽括其事,余幼时见传抄本,因其叙同治以前事历历如绘,颇疑为谶纬家事后附会。
十七日晴。山西巡抚吴禄贞夜饮醉卧,为叛兵所戕,割其首以去。(〔眉〕吴禄贞叛迹显著,使其迟五日不死,一支兵断项城归路,一支兵犯北京〔吴之计划如此〕,宗社危矣。)乱兵窜至藁城,保定告急。或又传言,张绍曾将以滦州兵犯阙,监国欲避之,人心恟惧。复有都中旗兵仇视汉人,欲先发肆戮之说,于是满人惧为革命汉人所杀,汉人复惧为报雠满人所杀,讹言满城,朝不保夕。余坐斋中,静看《唐纪》天宝末年一册,觉长安失陷景象如在目前矣,不意十一年中将再见此事,不禁废书三叹。夜眠颇安。
十八日晴。善茀田、罗镜湘、胡干卿、李珩甫午前俱来。干卿力劝余以家小寄居英国永年保险公司,谢却之。饭后出城吊丧,又赴梅叟赏菊之约。菊瘦酒香,不复知世间有争战事。归寓看肃宗一册。肃宗所恃者,内有李泌为谋臣,外有郭子仪、李光弼等为元帅,士民咸有兴复之望。今之为李、郭者何人哉?朝廷举国以待项城,而项城观望不前。各省不费一兵一炮,失陷相继,而朝廷置之不问,求诸中国四千年历史,真绝无而仅有者。余看《唐纪》凡四次矣,阅历愈多,读之愈有味。(〔眉〕《三国志》、《资治通鉴》二书,乃余经纶天下之根本,熟读而深味之,措诸政事裕如矣。)
十九日晴。前室管夫人忌日拜供。夫人系甲午年逝世。其时中日之战大军失利,京官皇遽南窜,日日以东师犯阙相恐吓。二十馀年屡闻斯警,我生不辰,可为浩叹。欧介持侍郎来访,其气颇壮。旋晤季超丈,则枯木死灰而已。相传广东人具有特立不挠性质,远胜江苏人,信然。宝惠在署以电话报平安。张绍曾自请解兵柄回天津养疴,因都下盛传其欲反,不胜忧惧,故有此奏。奉优诏温奖,俟病痊后来京重用。吴绶卿为降兵所戕,其所统两镇兵分驻新乐、栾城,均极安靖,乱兵则窜回晋境。朝命段祺瑞相机剿抚。上月二十一以后,乱事初起,众亲贵竟向银行票号提取现银,辇存外国银行,且有倒贴子金以求其收纳者。庆王最多,二百四十万(外间传为二千四百万,恐无如此之多)。世中堂累代储积,有二百万。那中堂亦有此数。洵、涛两贝勒则仅百万。此外,极少皆数十万。观此而近十年之朝政可知已,不酿成亡国之祸不止也。国苟亡,此金亦总归乌有耳。世俗以牙牌占数,往往奇应。当荫帅南征启节时,余诚心占其胜败,得数云:“巍巍三晋大梁风,侈口称强气自雄。东败于齐南辱楚,始知馀荫不为功。”其下复注云:“欲进反退,不如不动。”
余见“荫不为功”四字,即爽然自失。至所注八字,则告诫尤切矣。(〔眉〕前二句盖指
袁项城。)今日复占大局,得数云:“手持利剑专刂犀儿,迎刃而解差可喜。自郐以下无讥焉,其馀不足观也已。”上二句明指革命军,“迎刃而解”四字尤切矣。玩“差可喜”三字及下二句语气,则大河以北犹可保全,其馀各省皆无救矣。
二十日阴。己丑同年在广惠寺为陆申甫中丞开追悼会,到者十馀人。午刻行礼,皆伏地痛哭。长班冯四亦流涕满面。当乱兵犯抚署,陆公衣冠晓谕,乱兵不退。其仆厉声诃之,一贼遂发枪殒公。公子侍讲光熙即发枪击殒公之贼,立毙。于是众枪齐发,公子亦殒。
遂入掠署中。侍讲之妻×氏,从侍讲于日本时,颇习武事,即发枪拒之,毙数贼,亦遇害。
陆公夫人以枪自轰死。阖门大小十八口皆被戕。有乳妇匿公一幼孙,幸免于难。公第三子初七日行抵省垣外,闻乱,易乞丐衣,污面提筐,杂难民入城,遣其从仆回京。三公子至今尚无消息。一门忠孝,可敬可泣!闻提学使骆公成骧吞金殉节,以一死报先帝,不愧所言矣(〔眉〕然而竟未死)。何梅叟、张少重、春茂之先后来谈。夜雨。使馆街有六国饭店,朝贵恃有外国人也,群赁居之。每屋一间住十馀人,每人每日收租洋九元,每箱一只日租三元。禁用仆婢,禁小儿夜哭。每餐仅饭一筒,盐煮白菜一器而已。而人尚若蚁之附膻,至有宿于廊下者。偷生受辱,一至于此。锡三兄谓此直模范监狱耳。
二十一日阴,夜雨彻旦,倚枕听之,清寂异常。镜湘、晋甫来久谈。宝惠点升郎中拟正,酬其前敌之劳也。访萧隐公于嘉应馆,相对论学,竟忘患难。《论语》“民可使由,不可使知”一章,近人咸疑其非圣言,谓岂有圣人而务愚民者,或乃迂曲以圆其说。今日军民之乱,岂非民智过开及军人识字读报所致欤?乃知圣言真洞见万世也。余又言《中庸》“君子素位而行”一章,即是今日安身立命之要。隐公皆深喜其言。隐公谓孔子不言汤武,而孟子喜言之,始知吾夫子虑患之深,非孟子所及也。余近日默坐,辄玩味《论语》,觉义蕴精深,五经、廿一史俱包在内。隐公贫困将绝粮,口虽不肯说,而余微觉之,因赠以白米一包,笑语隐公曰:“此非盗跖所树也。”
二十二日晴。午后偕锡兄步访尚敬臣叔侄畅谈。西城大户全家晏然不动者,余与尚氏而已。此次迁避眷口,寄顿财宝,以贵族为最甚,宜乎隆裕皇太后慨然谓举朝无一忠臣也。十七日,皇太后召见监国、阁臣及诸亲贵,流涕斥之曰:“汝等执政不及三年,使大局阽危若此,举朝直无一忠臣。予决与宗社共存亡,不离一步也。”因以账簿一册示监国曰:“先太皇太后储蓄之款,尽载册中。计黄金十五万两,白银二百万,予不留分毫,町拨金八万,银百万,充军饷等用。”诸臣赧然而退。闻度支部折变黄金时,其时市价四十馀换,而仅以二十五换报命。岂受外国银行勒掯耶(〔眉〕此说不确,汇丰银行肯出三十六换)?抑此中尚思沾润耶?连接宝骏两信一电,常郡于十六日宣告独立(独立即自保,所以杜党侵犯,镇压土匪也),闾阎安谧,鸡犬不惊,闻之大慰。
题张江陵书牍十年前,吾友犍为罗舍人迪楚与余论相业,必举张江陵,谓异日公宰天下,当以江陵为师。余虽不敢当,而心服其言。尝作《张太岳全集书后》一篇,以致景行之志。
备员讲幄,疏凡百馀上,特蒙孝钦显皇后“忠爱敢言,事理明白”之褒。自鼎湖泣血以来,一官无足重轻,不得稍行其志,解组居京师,意未尝一日忘天下也。重负良朋期许之意,每用怅然。去岁得是编,上下两册,颇便携究,时列案头,反复寻绎。上游告变,四方解体,天下事渐不可为。然苟得江陵其人,任怨任劳,力肩艰巨,综核名实,振厉纪纲,究竟尚能收拾得一半。此余所以手是编而奋起也。又书九字云:“苟有用我者,执此以往。”
二十三日晴。近邻双林来访。双公字竹泉,曾官新疆城守尉,引疾归,姓奇渥,温
氏元裔也(乌鲁特旗)。国初列其家于三恪,故门额尚署虞宾第。伉爽善谈论,多知西域事。相见于梅叟许,深服余,乃先施焉,余之益友也。梦陶丈、镜湘、朗、珩相继来畅谈。
袁总理到京。闻武昌内哄,自焚毁火药库。人处危困,切宜定心静气,不可先自扰乱。祸福死生,皆有定命,非我所能趋避。自省生平,无损人害物之事,或无遭劫之理。即遭劫,亦命也,命岂可逃?此一月中,外警纷来,讹言曰变,都人皇皇如不终日,余则看书、写字、养花,入夜则为宝铭讲医书,如无危乱事。采涧夫人亦解吾意,安靖不移。儿女嬉戏,不减承平时。朋辈见之,怪且讶,咸疑其有所恃。嘻!余何所恃乎?只有四字曰“顺受其正”耳。公等恇怯扰攘,徒赔贴一番心跳泪流,于祸福丝毫何所损益,何不达乃尔。灯下无事,纵笔书之。
二十四日晴,有酿雪意。宝骏致儿女信云:江苏全省宣告独立,拥戴巡抚程德全为中华江苏省大都督,藩司齐耀琳、臬司左孝同遁去(〔眉〕齐耀琳之弟耀珊,湖北汉黄德道。革军犯汉口,耀珊闻风而遁,不愧难兄难弟。二人皆以重贿升官,岂肯做忠臣),提学使樊公恭煦死之。闻福建亦有独立之信。朝命所行不出河南省。张云程先生午饭未毕,忽呼头眩欲扑,急翼至榻上,汗出如沈,即昏迷不能言,鼾声大作,口开遗尿,死证已具。
即作柬请其戚祁礼庭来,偕锡兄出城办后事。遽于亥刻逝世,不过半日耳。人生如朝露,可慨也七十二岁)。
二十五日晴。云老殓殡等事均锡兄一人任之。礼庭及云老之侄子深来送,暂寄棺广惠寺。余晨起衣冠哭于寺中。隐公来谈。未刻偕锡兄率铭、襄至文明观剧,以解昨日之烦闷。灯下读《唐纪•肃宗》一卷。得镜湘书,论剿抚大局,深合机宜,真军府赞画宏才也。
惜鲰生不得膺疆守,握兵符,无从借重耳。
二十六日晴。袁珏生来谈,留其午饭。傍晚,访孙麟伯,顺为诊疾开方。访晋甫,晚饭而归。内阁袁总理请简国务正副大臣。部臣随总理为去留,自此始。梁任公授司法副大臣,以已革举人六品顶戴,一跃而至亚卿,中国从来未有之破格也。陕西叛兵再陷潼关,贼氛侵陕洛,屠戮淫掠,纯是土匪行径,使其与晋叛结连,将为中原之害。朝廷似当简知兵大员,节制秦晋,专任讨贼,以清肘腋之患,根本既固,然后东南可得而图也。革党据上游久不散,土匪乘之,外国乘之,大清敝而中国与之俱敝矣。彼自命为文明改革者,何以对我四万万同胞乎?山东巡抚孙宝琦电奏,请改共和政体。臬司胡建枢奏请禅让。真是愈出愈奇。孙抚以行贿纳女,躐跻开府,意中本无忠义二字,无怪其视君父若赘疣也。奕劻之肉其足食乎?(孙为子授师之子,陨其家声矣。)看《唐纪•肃宗》一卷。
二十七日晴。发澜翁信。饭后访张铁卿同年。至恒裕取武阳存款。至工艺局祝五叔岳母六十一岁生日(由小苏州胡同迁避于此),未见吉甫。至会馆面致屠雨航、汤慰堂、谢康伯川资各廿四金。又接济史季超、钮伯雅及三兄各四十金。又赏长班十金,代还住馆欠付饭资者五两六钱。看《唐纪•肃宗》一卷,温公论降贼官六等定罪及授侯希逸平卢节两篇,皆精确不磨之议。润州刺史李峘弃城奔宣城,李藏用谓峘曰:“处人尊位,食人重禄,临难而逃之,非忠也。以数十州之兵食,三江五湖之险固,不发一矢而弃之,非勇也。失忠与勇,何以事君?”此数语直若为今而发。(〔眉〕今日太白复经天,知天心殊未厌乱也。)
二十八日晴。邹紫东同年、李厚卿、李雨亭来谈。饭后麟伯来答访并复诊。致笏斋书。接陈筱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