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禁二年记


  余居宫中之第二年,与第一年之情形相若。每逢忌辰以及节期,所以庆吊者亦相若。太后每晨视朝后,则从事于兴趣之事,其于宫内之菜园,关心至切。播种之际,太后必亲自监临。迨既长成,可以采割,各宫眷均携带一种小叉,而收获之。太后见余等从事南亩,状至忻悦。有时兴致勃发,必来相助,以欲奖励余等也。凡植蔬菜,得有最优之成绩者,太后必有所赏。故余等无不殚竭精力以从事,一为赏品计,一为取悦太后计也。太后又嗜养鸡,每宫眷一人,各得鸡若干只,一若余等必自看守也者。每晨则各以鸡子呈于太后。惟余之鸡,得卵终较他人为少,甚惑之。一日余之内监告余:彼曾见某内监,窃余鸡埘中之卵,以移置他人之鸡埘中,俾其主人得获首选。余始恍然。

  太后对于宫眷,绝不准其奢侈。某日命余开拆一包,余方拟剪断包外之绳,太后见而止余,命余解之。余以是颇费困难,始竣此事。太后继命将包物之纸,折叠整齐,与绳一并安放某抽屉之内,俾需用时,知其处也。太后尝以款授余等,作个人之零用。苟余等欲购鲜花手帕丝带等物,可向宫中使女购之。惟太后给余等各人小册一本,用出之款,必一一登载其上。每至月底,太后则检查之。若见有用款之多者,加谴责至严。其用省而出入相符者,亦必褒奖。余等以时时聆其懿训,乃渐知克勤克俭,为居家之良规矣。

  光阴荏苒,今又届外交团春日游园会矣。曩例必于其前一日,招请各国公使参赞,及其余之使馆人员。次日则招请各公使及参赞之夫人,是年亦若是。惟到会之外宾无多,且有数人,从未到过者。日本使馆来外宾五六人,由日本公使内田夫人率之。太后对于内田夫人,欢迎甚挚。且因该夫人谦捴甚,太后尤时加称道。各外宾觐见后,余等导之至于别殿,款以茶点,并导游宫内一周。游毕,外宾一一兴辞而去。余等乃以各事告之太后。太后于此,亦必有所询问,一如恒昔。此次诸宾中,有一妇,衣一种粗重之旅行服,其袋极大,时时探手其中,一若甚寒然者。其帽之质,与其衣同。太后询余:“曾见一妇而以米袋布为衣者欤?”并询:“作此装束以来宫中,非异事欤?”余答:“使馆妇女,无不熟识,此人必不之属。”太后谓:“姑不究其为谁,然必非上等社会,所可决也。且可必作此服装者,决不能现身欧洲宫廷间。”太后曰:“凡此诸人,其实表崇敬于余者,或卑余为不足受之者,余一见知之矣。此辈外人,类以中人愚甚,遂疏于礼貌,如其在欧洲社会中也。余思此后,宫中有事,外人应著何服,必先告知之。即有所邀请,亦必审慎。如此则信徒与余所不愿见者,可一律屏除矣。余于显著之外人,而来游中国者,极愿接见,惟其平民,殊不欲之来宫中耳。”余当进言:“日人通行之例,可援用之。即发请柬时,将外宾应服之衣,注明柬末也。”太后甚然此说,决计照行。每值晴朗之日,太后辄至庭外,以监察内监之栽植花木。宫内荷花,每年早春,必移植一次,太后甚注重之。老藕必截去,而取其嫩者以植之新土中。种荷之地,虽为湖之西滨最浅之处,然内监种植之际,湖水时有与腰齐者。太后则费数小时之久,坐玉带桥上,以监察之,而时以种植之法,训导之焉。此举常历三四日始毕事。此数日间,各宫眷则侍其侧,制作种种缨繸无,备太后各种椅榻之装饰品,其实余等终日忙碌,几无事不为也。

  是年春,袁世凯复入宫陛见,太后与讨论者,为日俄战争等事。袁告太后曰:“此项战争之关系,日益重大,恐最后蒙莫大之影响者,厥惟中国。”太后闻袁之言,甚烦闷。谓某御史曾请以大宗食米,赠与日本,彼未之允也。袁世凯极然太后之言。

  此时,余每日仍将西报中战电,译呈太后。一日余见报上载有新闻一则,谓康有为已由巴达维亚行抵新加坡云云。余以为此,必能致太后之注意,遂一并译之,讵太后见此,勃然大怒。旋告余,谓:“此人实致中国纷乱之祸首,皇帝未遇康氏前,于列祖列宗之遗训,遵守惟谨,莫敢或违。惟自引进以后,遂思变政,且欲汲引耶教于中国。”太后继言曰:“康氏曾请皇帝以军队围困颐和园,将余禁居其中,俾彼得实行新政。幸彼时军机大臣荣禄,与直督袁世凯,均效忠于余,始得破坏其计划。当是时也,余闻荣之言,即趋至皇帝所居之内城,询以此事之真相,皇帝答称自知其过,遂请余垂帘听政也。”

  时太后曾立降谕:“捕康有为及其党徒。惟康已设法出奔,而太后亦遂不知其消息。迨余译呈,不免旧事重提矣。继太后以得知康之所在地,似觉释然。且欲知其何所事焉。乃旋又盛怒,询余外国政府,必以何故而保护中国之国事犯。又何故不于其己国国是稍加之意,俾中国得以治理其臣庶也。乃命余时时留意康氏之消息,有则立即译呈之,惟余则立意无论如何,决不再提及此人,而太后亦渐渐忘之矣。某日游三海时,太后指其中之旷地告余等,谓此处本为朝殿,而焚于拳匪之乱者也。惟此殿之被焚,实意外事,非西兵意欲毁之。又谓每见此地,辄为心酸。且现用之朝殿太隘,不足以容留新年朝贺之外宾。故决计于被焚处筑新殿焉。太后遂命工部依其意旨,制新殿之模型,制成呈览。前此宫内各殿,尽中国式。惟现造之殿,则参用西制。旋工部制成模型,呈之太后阅看,模型以木为之,体积甚小,而窗棂毕具。然余观太后于此,无一可当其意者。非曰此室大,即曰彼室小。故复将模型发还,命工部重造之。迨二次呈进,宫内各人,皆谓较第一次为胜,呈太后亦极形满意。模型既定,太后乃思所以名之者。筹思者久,始定海晏堂三字,而立兴土木矣。太后于建筑之进行,甚为注意。并决定其中之陈设,悉用西式,仅御座仍旧制。余等由法返国时,曾携有器具样本数种,太后细加参考,乃择定路易十五世之式样。但各物必涂黄色,以崇体制。其帘幕地毯称是。太后既定各种器具后,余母乃进言,谓愿以此项器具相献。太后允之。余母遂向巴黎著名之某公司订购。新殿告成,器具亦至,因即一一安置其中。太后亲临察看,仍觉不当。其状似不满意于新殿之结构也。谓今后始知中国之宫殿,优美无伦。以其形式之庄严,实优于西式之宫殿。然既筑成,无可更改,亦不必过事吹求矣。

  是年之夏,余颇有闲晷,乃日以一小时教皇上以英文。皇上天资颖悟,忆力绝强,故进步綦速。惟发音不甚清晰耳。诵习未久,即能读普通教科书中之短篇故事,且能默书,亦无差误。皇上之英文书法,异常秀艳。临摹古体,与装饰品用之英字,尤称佳妙。太后闻此,似甚欣悦。谓彼亦愿学之。以其自信,苟从事于此,进益必非常迅速也。讵太后学习两课后,即不能耐,此后亦绝不道及之矣。

  余于授课时,遂得乘机与帝纵谈各务。一日帝忽然语余:“谓余于改革事,曾不能移化太后,稍事进行也。”余答:“自来宫中,兴办者已复不少,海晏堂其一也。”然帝状似卑此为不足道者。帝谓时机果至,或有用余处。惟于此举,帝状颇呈疑虑色。旋又询余父病状。余答父病若不见瘥,余等无论如何,必暂离宫闱去也,帝答余等此去,虽觉凄戚,然终以去此为佳。并谓余旅欧多年,宫中岁月,万难久耐。苟愿去此,彼必不加禁阻也。

  太后准余月以两次往探余父。而余居宫中,各事亦靡不安适。惟某日太后之使女告余:谓太后又复为余筹议姻事。初闻之,殊不介意,旋太后告余:谓诸事已布置有绪,将嫁余于所择定之某亲王。观其状,似欲探余作何言者。余告以父病,忧虑正殷,乞其暂缓置议。此言使太后甚怒,谓彼之待余甚厚,殊觉不知感戴。余默然未答。太后亦无所言,遂勉自抑制,不复忆及之矣。迨余宁家时,乃将详情告知余父。余父始终不以此婚事为然。命余返宫,为内监总管李莲英详述此事,并向李说明余所处之地位。盖宫内诸人,能左右太后者,惟李一人而已。故余遂乘机向李述之。其始似颇不愿干涉此事,谓余终应遵太后之意而行。迨余告以实无适人之念,而愿奉职宫中也。始允为余竭力设法。此后余遂不闻太后道余之婚事,李亦从未述及,始知彼已为余收有成效矣。

  夏季中,并无要事。时在八月,乃伐宫内之竹,而命宫眷从事于此。余等乃取竹雕刻之,作花卉文字形。太后在旁,为之指导。继将此竹,制成台椅,俾太后茶室之用。秋夜冗长,太后乃教余等以中国之历史歌赋,间十日考试一次,以觇学业之有无进益也。其优美者,必有奖赏。年幼内监,亦共余等学习。中有数人,答语绝可发噱。值太后畅乐时,闻此则付之一笑。有时则命内监扑责之,以惩其愚顽。惟彼等常被扑责,视之若惯,而旋亦忘之矣。

  皇帝以将届太后七旬万寿,拟以极大规模,举行庆典,惟太后因日俄战事方殷,不允其请,盖恐人民有所訾议也。故此次乃寿,与前此所异者,惟太后受宫内诸人朝贺后,赏赉甚众,且锡以衔位,丰其俸给,并酌予升擢焉。余妹与余,均得赏郡主衔。此种衔位,只限于宫闱,由太后特赏。至宫外诸臣之升擢,则由皇上颁谕行之。向例然也。庆祝以内城为宜,故拟于此中行之。惟太后不然此说,谕令宫闱于十月十日前三日方得移往。以此故,颐和园之与内城也,均须铺张,诸事极形匆促。兼之前数日,雪至大,各事益形阻滞。惟太后于此悦甚,以其素喜雪景也。并欲于宫中,傍山摄影。遂命余兄以摄影器入宫,摄影数张,无不佳美。

  十月七日,宫闱始迁入禁城,庆祝于是始矣。凡百铺张,极形美丽。庭院中搭以玻璃棚,俾雪不得入,宜每日演剧焉。初十日庆祝礼与夙昔无异。诸事已毕,宫闱复回三海。

  余等既回三海,闻余父又以病势增剧,上书乞休。太后遣内监数人往探病状,知其果然,始允其请。且于吾父沪上之行,亦颇赞同。谓此行或可已其疾,而视西医之能否奏效也。又谓余母似必随往,惟余妹与余大可不必与之偕。余乃一再进言,谓余之偕行,乃其天职,诚恐余父万一不测,余将永无再见之日矣。余苦求太后俯允所请,而彼仍多方阻难。继见余去志已决,乃谓余曰:“彼为尔父,尔既坚欲偕行,余知不便阻留。惟须记取诸事毕后,当速返宫中也。”太后既准余等赴沪,复欲为余等备制衣服,以及途中应用各物。故迟至十一月中旬,始克出宫。太后之意如此,余等惟有静待而已。

  各物既备,太后乃取历书,为余等择一启行之吉日。所择定者为十一月十三。余等遂于十二日出宫返家,先向太后叩头告别,并谢其种种优待。是时无人不哭,太后亦然。余等复向皇上皇后告别,皇上仅与余等握手,而操英语曰:Good luck(佳运之意也)。其他诸人亦以余等之去,无不黯然。太后伫视良久,谓余等周旋不已,徒费时间,于事无济,莫若就此启行也。内监总管候宫门,亦向余等珍重道别。余等遂驱车至余父处,至则诸事已预备就绪。翌晨乘火车至天津,适得末班商轮赴沪。舟抵大沽口,因水浅停搁若干时。

  既抵沪滨,余父即赴西医处就诊。其病经此番跋涉,似有瘥势。而余转忆宫中之生涯不已。虽沪上旧友至众,且时承相邀赴饮宴跳舞等会,然终觉不快。盖沪滨事事物物,均与余京中所习见者殊,颇望有时重返宫中,以侍太后。抵沪后,约两星期,太后特遣人来,探询余等之近状。此人携来太后所赐之珍物至多,及所赏余父之药品。余等以得见此人,无不欢忭。彼谓宫人相念甚殷,并以速返宫闱相劝。且以余父之病,日渐有瘥,彼谓余无庸再羁沪上,莫若返京,以服务宫中也。故余寓沪度新年后,即北上矣。此时海冰未释,余遵海先至秦皇岛,后乘火车入都,此行备极艰辛,抵京后,为之大快。时太后已遣余之内监候于车站,余旋即入宫,一见太后,欢忭愈恒,而相向哭矣。余告太后:“父病渐瘥,极盼常侍其左右也。”

  余在宫中之职务,与前无殊。惟无余妹相伴侣,又无余母相与话语,顿觉岁月之全非矣。太后待余如恒,且视昔为优渥,余终觉不乐,极愿得重返沪渎也。宫中所事,无异曩昔。至二月间,接上海来电,谓余父病日笃,急欲见余,余遂以电呈之太后,而俟其后命。太后见电,谓父年已老迈,病势如此,恐难速痊。及其既也,乃告余可即束装赴沪。余复向宫内诸人,一一道别,满拟不久而归,而此次竟不能如愿矣。盖余重抵沪上时,父病已危,复经数日,遽尔长逝。按其日期,即西历一千九百零五年十二月十八日也。余等服孝百日,以此遂不能返宫矣。

  余在沪时,得新交多人,始觉宫中之生涯,终不能胜过余在欧洲时所身经之默化力也。余虽为满人,然服膺西人已久,且在外国受有教育者。故与余夫见后,婚事旋即议定,余则以是为美国之国民矣。然余在宫中之二年,以奉侍慈禧太后者,实余年幼时最安乐之日月,故余对此二年之光阴,遂念念不能忘也。

  余于改革一事,虽不能多所循诱太后,然仍望此生得见中国有日醒悟,以侪于世界列强之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