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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禁二年记
时有一宫眷询余,鹦鹉之不飞去也,于意云何?余谓此诚奇事。彼曰:“此甚易见,何奇之有?彼太监者,奉总管命,购之已久,而教练之也。当太后午后休息时,必携鹦鹉来此山顶以驯习之。其目的所在,仅欲博太后欢而愚之耳。盖如此可使之愉快,且自信其仁慈,下及无知之禽鸟,亦且乐与之俱。”又续言曰:“其最可笑者,则当太后纵鸟时,太监等方于远山之顶,捕而再售之。彼太后之祷。虽诚切祝其自由,乃不转瞬,而旋又被捕矣。”
万寿庆礼,延续至于十三日始止。各人均一无所事,且均快乐,而逐日演剧焉。十三日之墓,乃告来宾:典礼已终,各自预备,翌晨而去。是晚彼等乃各向太后兴辞,而于次日离去。以后数日,余等以将迁入三海之故,从事检束,无不冗忙。太后取历书,择得二十二日迁居最吉。故二十二日晨六时,宫中诸人,尽离颐和园而去。时大雪,途行极艰,余等乃以轿行,一如恒昔。太监等亦各乘马,不役之充轿役矣。途中马之倾跌于滑石上者甚多。而肩太后之銮舆者,亦有一人倾跌,致堕太后于地上。遽然间,余颇意其有骇闻事发见,马蹄得得,太监狂呼,曰:“停止,停止!”继闻人曰:“趣视之,彼未死耶?”于是各人停轿不前,而道途亦为之阻塞。此盖入西门时,銮舆行各路上所致。其后余等见太后驾已息于道旁,于是乃下轿趋面前,以观所遇。此时议者纷纷,各有惊色。余亦以是惶甚。旋即至驾前,见太后神色安详,坐而谕总管,嘱其勿惩轿役,以途湿而滑,非其罪也。而李莲英则谓“此殊不可,盖必其不慎所致。肩老佛爷之銮驾,竟敢不慎至此!”语毕,回首顾掌刑者而言曰:“于其背上,笞八十可也。”而此可怜之轿役,方跪泥泞中,敬聆是命。于是掌刑者携之至于百码以外,踣而挞之,笞八十者,为时至速。而此人旋即起立,一若行所无事者然。致余甚讶其状,固甚镇静也。余等于时乃候一太监以茶来,而以之进于太后。且问其曾蒙损伤否。太后笑而言,谓殊无事。且命余等先行。今且述彼茶也,此茶太监等必恒备之,携一小炉,与之俱行,并备热水。至宫廷迁移时,虽亦备之,然鲜有用之者。
时诸宫眷仍由径路趋三海,备先太后而于其到时迓之。余等候于庭院中者既久,冻几僵矣,而太后始至。余等俱跪,俟其既去而止。继乃随之入宫。
方雪之既霁也,太后乃定以次日往觅一地,俾加尔女士之继续绘事焉。余谓莫若稍待,俟女士既来而自觅之,必能择一地可适当于工作也。太后谓此殊不可,苟俾伊自择之,必将取彼所不能至之处。盖宫内禁地甚多,不能令女士去也。故于次日,太后乃与余外出以觅之。觅之既多,终嫌太暗,其后乃得一室在宫之湖边者。太后曰:“此则甚便,尔之来去,或以轿,或以舟也。”吾见此地,苟以轿行,必得四十五分钟始达宫门。若以舟则可稍速。余初甚盼寓居宫中,与太后共晨夕。然计议之后,终不能达。盖以加尔女士,仍寓美国使馆,设令其独自出入宫门,殊非计也。故太后谓余:莫若寓吾父处,晨与女士偕来,暮则与之同归也。此事于余,惟觉欣慰。胡除遵太后命令外,亦遂无他说。
其翌日,加尔女士来宫中,见所选之室,俾之工作者,尚觉不甚愉快。其最所不悦者,则谓此室之太暗也。于是太后乃命窗牖之蒙以纸者,易以玻璃,而此又使室之太亮。加尔女士请悬以帘幕,俾聚光于画上。方吾以其所请告之太后,太后曰:“举宫中事物而变易之,除其适吾者外,此诚第一次也。”其始余则易其窗牖,彼犹不自惬意,而索帘幕焉。吾思莫若举屋顶而尽弃之,彼或可安适也。然余等仍以帘幕悬之。俾遂女士之意。当太后审视画像,以观其进行之奚若也。其际,谓余曰:“余等以此像也,几经困阻,乃吾终虑此将不能有所奇异。吾见坎肩上所绘之珠,其色乃各异。有白者,有淡红者,且有作青色者,尔可以是语之。”吾于是乃竭力解释其故,谓加尔女士绘此,一依其所目睹者,因光之影以异。但太后终不明其说,且询余能见其有青色或红色者否。吾乃又释此乃光线射于珠上,所呈之颜色也。而彼仍谓彼所见者,除白者外无他色。然至此后,觉彼亦殊不以此烦困矣。
太后寝室之在三海内者,其左近一室中,有塔一,高约十英尺,而以檀香雕成者。塔内佛像种种,太后率于晨问拜其下,其礼仪则太后于塔外焚香,而命宫眷一人稽首佛前。太后告余:“此塔之在宫中百余年矣。”其诸像中,有观音大士之像一,高仅得五寸,而以纯金制成。其中空,脏腑无不备,系金玉制。群信观音之权力极大,而太后每于困难时,必拜之。且谓彼之所求,恒有灵验。太后曰:“此必然也,方余祷时,靡不诚切,非若尔辈女子,稽首其前以尽职也,而旋即匆匆去矣。”太后继谓彼颇觉中国人民,废弃其祖先之宗教,而信基督,至觉悲悼也。
太后于中国旧有之邪教,而涉及三海者,信之最笃。一日方话语时,太后告吾:“凡有所见,毋惊惧也。”彼谓恒有人与尔偕行,而忽不之见,此常事也。且述此为狐,特作人形,以自适耳。彼等居三海中,或将数千载,具有权术,以变形状,一如所欲。且谓太监辈,固必告余为灵魂或为鬼也。但殊不确,此盖灵孤,并不伤人者。乃数日后,竟有一事,一若证实此说者。是夜,余之火已灭,乃遣余之太监,视他宫着中有无未眠者,若有之,试取热水来。渠去时,曾携灯笼与俱。乃旋即趋回,面白如垩粉。即问其故,渠答曰:“吾见一鬼女也。彼来吾前,灭吾之烛,而旋即不之见矣。”吾告彼:“此或一婢女也。”但彼曰:“非是,宫中诸女,靡不识之。若此人者,从未之见。”彼坚信其为鬼也。吾告彼:“太后曾谓此间无鬼,或狐而人焉者。”彼答曰:“此非狐,太后谓之为狐,以彼惧言鬼耳。”彼遂告余:“数年前,总管李莲英,行于太后宫后之广院中,见一少女,坐于井侧。渠乃去询其所事。但稍近之,则见坐于此者,尚有数女。及至其前,诸女乃徐徐跳入井中。渠于是大呼。一侍者以灯笼趋其前,渠以所遇告之。而此侍者,乃告渠无有能跳入井中者,以其上尚复以巨石也。”余之太监谓:“多年前,确有数女子,投此井以自戕。李莲英所见非他,即其鬼也。中人率信人之自戕者,其灵魂仍存在于其地之左近,以勾引他人而为之替,彼乃得投生以去故也。”吾当谓:“素不信此,且极愿一目睹之。”彼答曰:“苟尔一见之,必不欲再见,盖此已足使尔惊悸矣。”
以后事,一如常,至十一月初一,太后乃降谕宫中,谓:“十一月内,先皇之忌辰甚多,照例所演之戏,一律停止。而宫人所衣,亦应变易,期当于礼。”是月九日,皇帝往祀圜丘。帝于是日前,静居私宫三日,除其太监外,不与一人语。虽皇后,其妻也,于此际亦不得见之。凡大祀,无不如此。
此次典礼,与其他诸祭事无不同,惟有豕耳。豕既屠后,供庙内之祭坛上。历若干时,乃分赐群臣。凡食肉者,以为必获利达。而得此赐者,则为太后莫大之殊恩也。其他异点,则皇帝必亲诣行礼,无论如何不得命群臣代。至其故,则以旧律:国内有犯罪至大辟者,由帝亲定死书,而归刑部掌之。及年之终,以被戮者之姓名,书之黄纸上,而献之帝。当祀圜丘时,帝乃取此纸而焚之。备达天听。而其先祖,亦得以知其所为,一本法律,而无不当者。
其祀圜丘也,则在禁城中举行。太后虽不悦此地,然亦命宫廷暂移是处。其故,盖不欲片时之离皇帝左右也。故余等又复迁入禁城中。大祀既毕,宫廷本欲迁回三海,但是月十三,为康熙帝之忌辰,故决议仍居禁城中,俾行礼焉。康熙帝御临中国,得六十一年,为自古诸帝中之最久者。太后告余等,谓彼之雄伟,为中国所未有。其记忆力之强,尤吾等所当尊敬者云。
十一月十四日,早朝既毕,太后告知余等:“俄日将于旦夕启衅,心焉忧之。虽两国之事,与中国无与,然颇虑其战于中国境内,则无论孰胜孰负,终有不利于中国也。”当时余等,亦不甚注意。乃翌晨,忽太监总管报告太后:走失太监五十人。众以诸阉无端出此,莫不惊讶。按太监公毕之后,例准自由入城,惟须于闭宫门前回宫而已。乃至次晨,又报走失太监者百人。太后闻之,恍然悟曰:“吾知其故矣,若辈必闻吾语,谓俄日将有战事,恐义和团之变,再见今日,乃相率而逃耳。”向例太监有逃者,则缇骑四出,苟见捕者,必按律惩治。此次太后传谕:“免予侦捕。”乃某晨,太后素所亲信之某阉,又不知去向。太后知之大怒,谓彼平日对于此阉,备极优渥,今乃获此报酬。乱机甫萌,而先逃脱。言次不胜懊丧。即余也,亦尝见太后遇之极善。惟以其人,专事媒蘖宫眷之短,故于其去,殊觉漠然。
此后阉人之逃者,日有所闻。太后乃决计移居禁城中,俟至来春再作计议。
余尝以阉人私逃之故,问诸余阉,据谓此正如太后所料,盖恐复遭变故之如义和团者,而不得摆脱耳。即太后宠爱之太监,亦与余子同逃,并不足为异。继又告余:“虽李莲英其人,亦全不足恃。往年拳匪之乱,两宫出狩西安,李竟托病后行,俾前途万一有变,渠可脱身以去。”旋又谈及李之阴狠:“无辜良民死其手者,不计其数,尤以阉人为众。李权倾宫闱间,有干犯之,或因事而触其忌者,辄不得幸免。李之去若辈,易如拂尘耳。”又谓:“李夙有阿芙蓉癖,恣意吸食,为量甚大,宫中多不之知。即太后亦不之觉。”盖宫中禁食此物固甚严也。
自是每晨,辄闻俄日两国之惊耗,宫中诸人,渐为震恐。一日太后召宫人集其前,谕令:“勿自惊扰。果有事变,与吾人无与,决不致波及。吾人祖宗之灵。实孚佑之。而今而后,殊不愿闻再有道及之者。”乃太后复召宫眷,集其寝室,谕令:“祷于先人之灵前,乞加冥佑。”于此可见太后之焦急,正与吾辈无殊。彼虽谓不愿闻人谈及此事也,然且时时亲述之,似终难释然于怀者。一日与余等闲谈之际,而谓外间实在之消息,颇愿日有所闻。余谓此事良易,仅须有西报数份,及路透特约电一份,即能知其最近之消息矣。太后闻此,为之踊跃,即命以余父名购之,每日送至余父处,转送宫中,由余译吴。余谓余父固尝订阅各报也。乃遵太后所谕之法传递焉。太后每晨视朝,余即以其时,将战事消息,译成汉文。讵意战电至者,络绎不绝。以余一人之力,殊嫌不济。因告太后,改笔译为口述,俾电报随到随告,庶期简便。太后颇关心于西报之新闻,不特命余译述战事消息,凡其中有兴趣者,命悉译之。而于欧洲各国元首之行止,尤所注意。且以其举动,外人无不知之者,深为诧异。乃谓余曰:“此间稍觉机密,盖宫外人,无一得悉宫内事者,固不特吾民然也。若彼等能略知一二,则凡百流言,或可因以而息,未始非佳事也。”
余等寓居禁城时,加尔女士仍每日从事绘像,曾予以美室一间,彼寓其中,似极安适。太后复命余,予以种种便利以佐助之。盖太后已以此事,心生厌倦,而翼其早成也。彼罕至加尔女士之室,偶尔过之,则状至殷勤,遇之者一若彼以观画为一生最大之乐事也。
是月中,宫闱诸事,极无聊赖,以忧戚也。一日太后谓拟率余等周览禁城。余等乃先至朝殿,见殿之制,与颐和园微异。入者须历阶而登,阶以白石为之,可二十级。左右有栏,亦白石。阶岭有臣廊,绕殿之四周,支以巨栋,上敷朱漆。沿廊之窗,刻镂极工,作各式之寿字形。殿内铺以方砖。太后谓此乃坚金炼成,历数百年矣。砖色奇黑,似敷漆者。且极滑,步履其上,辄虞踣踬。殿中陈设,与颐和园及三海中者同。惟御座乃紫檀木制,上嵌各色宝玉焉。
此殿仅于太后万寿日及元旦,用以行朝会礼,余时罕用之。而西人则从无登之者。平日朝觐,则在较小之殿行之。
余等在殿中盘桓少倾,即往游帝居。其宏敞远不及太后,惟陈设极精美耳。为室共三十有二,多弃置不用。中所陈设,同一华美。室后为皇后之居,规模更小,共二十四室。内有三室,特分出以为妃嫔之用。帝与后之私宫,虽相密接,然无交通之径。盖二宫皆缭以回廊,远接太后之宫。此外尚有数屋,则为宾客休息之所。且有数屋,封锢极严,空耶实耶,似无知者。太后谓彼亦未尝入之,以封锢已有年矣。即通此屋之入路,亦常紧闭。余等之过其地,惟此次耳。其屋与宫中他屋迥殊,状极陈昧。足见年代之悠远矣。太后且谕余等毋得道之。
宫眷之屋,与太后居相接。惟室之窄隘,居其中者,几不能旋转其身。冬季尤苦寒。仆役之居,则在余等寓处之尽端,无他径可适,入者必经余等之长廊。而入余等之居,则须过太后之廊下焉。此乃出于太后之意,备监视余等之后。而凡有出入者,亦得悉之也。
太后继乃导余等至其宫中,吞吐而言曰:“吾将有所示,实尔等所未见也。”余等乃入一室,与其寝室相毗连,彼此通以狭径,径长可十五英尺。两壁施漆,绘画颇美。旋见太后语其扈从之太监。是人即蹲身移去此径两端之木塞,其塞实墙其之洞中。余乃知向以为坚壁者,实可移动之画板也。画板既开,露出一室。室无窗,光由屋顶入。四隅置巨石,石上有黄垫座位。垫侧置香炉,各物皆呈古色。此外则毫无几案之属。室之一端,复有一径,与前径相若,亦设画板。板后有室,室后有板,层层相隔,不知凡几。质言之,全宫之壁,皆有此径,中藏一秘室。太后告知余等:明季宫闱,尝用之以行种种事。皇帝欲独处时,则居之。太后尝用一室,以藏珍宝。拳匪乱时,太后于西狩之前,曾将珍宝秘藏此处。回銮后,启室视之,安然无恙。匪徒之劫掠皇宫者,固无一疑及尚有此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