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野记

  遂洞酋胸,毙湖中。众大噪。伏舟尽出,金彪手佩刀号于众曰:“若主欲为盛泽患,故除之。若毋恐,从者听约束,不者驾尔舟归乡里,弗汝歼也。”众皆降。于是金彪势大盛,苏贼睨之莫敢犯。同治元年,李文忠克吴江,金彪散其众,以保卫功授千总。东南大定,生计日拙,张勤果返自河南,挈至陕,以功擢记名提督,授陕西汉中镇总兵,赏黄马褂。光绪壬辰、癸巳间,统嵩武军驻山东之烟台,为东军冠焉。当金彪之设保卫局也,一日,闻渔父诟曰:“孰谓孙氏人守法者,乃取我大黑鱼而不与直!”夜既半,金彪忽呼庖人治黑鱼鲙,庖人求鱼不得,方咨嗟,一卒以鱼献,命渔父质之信,即斩以徇。自是所部肃然,金镇以安。此非吴人而知兵者哉!
  ○湘、淮军之来历湖南王壬秋孝廉闿运,著《湘军志》一书,叙军之缘起与军中琐屑事,纤悉无遗,虽表扬功绩,而劣迹丑态,曾不少讳,即曾文正亦不免有微词,何况其他。故湘军将帅咸恶之,购其板而毁焉。以事皆直笔,非诬也。今上海已有小本翻板矣。厥后王定安又撰《湘军记》,则一意谀颂,无足观也。贵池刘芗林观察含芳,官登、莱兵备时,亦尝述淮军之原委,欲作《淮军志》,未果而卒。刘尝曰:“淮军并不始于李氏。”亦犹壬秋先生云“曾之前已有称湘军者矣”。特二公起,继续而扩充之,遂建大功,名闻天下也。
  ○李元度丧师李元度,曾文正部将也。丧师衢州,亡六七千人,文正劾之,并自请议处。军中有作联额诮李曰:“士不忘丧其元,公胡为改其度。”额曰:“道旁苦李。”然李虽不长于军事,固长于文章也。观其所选《小题正鹄》及所撰《先正事略》,非绩学者乌能之。○不利状元前清一代状元之最不利者,莫过于龙汝言矣。始也革职永不叙用,继也特赏内阁中书以终。然其先遭际之奇,眷顾之渥,可指日望枚卜也。初,龙未第时,馆某都统家,适逢仁宗万寿,都统倩龙作祝词备小贡。龙乃集康熙、乾隆两朝御制诗百韵以进。上大喜,召见某都统奖之。都统不敢隐,以龙名对。仁宗曰:“南方士子往往不屑读先皇诗,今此人熟读如此,具见其爱君之诚。”立赏举人,一体会试。次年春闱下第。总裁覆命,召见时,大受申斥,谓今科闱墨不佳。及出,密询近侍太监曰:“今科闱墨甚侍,何以不惬上意?”近侍曰:“因龙汝言落第,不便明言耳。”于是朝臣咸识之。次科,即嘉庆十九年甲戌,主司入场,即将龙取中。上见题名录大喜。及殿试,即以一甲一名拟进,上私拆弥封视之,乃无言,仍封之。胪唱日,上喜曰:“朕所赏果不谬也。”甫释褐,即派南书房行走、实录馆纂修等差,赏赉稠叠,举朝羡之。龙妻素悍,龙幼孤而贫,赖妻父卵翼之,故惧内。一日与妻反目,避居友家,数日不归。
  适馆吏送《高宗实录》请校,龙妻受而置之。越日吏来取,妻与之,龙始终不知也。忽一日革职之旨下,大骇,始知“高宗纯皇帝”“纯”字,馆吏误书作绝,龙虽未寓目,而恭校黄签则龙名也。仁宗见之大惊,惋惜良久,乃下旨曰:“龙汝言精神不周,办事疏忽,著革职永不叙用。”犹不忍宣其罪状,亦不交部议,虽甚爱之,无如书生命薄而已。逮仁宗升遐,龙以内廷旧员,兼受大行非常知遇,例准哭临,哀痛逾常。宣宗闻之,谓其有良心,特赏内阁中书。道光戊戌科,犹得会试同考官一次。未几卒。龙,安徽人也。



●卷中








○京师志盗 五则京师虽辇毂之下,而盗风最盛。然盗亦有道,兹就所闻见者汇记之。西河沿西头有一民家,仅寡妇孤女二人,其先亦小负贩也,微有蓄积。女将嫁,母罄所有备嫁资,为贼所侦,一夜逾垣入将撬门矣。母闻之,呼女曰:“外间有响动,莫非尔舅舅又来乎?尔舅舅以为我有旨蓄,不知我寡妇孤儿之苦也。
  今既来,不可使其空过,尔将嫁衣掷一件与之,免我母子受惊也。”女如言,取新衣一袭裹而掷窗外,曰:“请舅舅以之质钱为赌本可也,我母子尚乞尔照应,勿迫我是幸。”贼不言,持衣去。越日,又闻逾垣声,母复呼女曰:“尔舅舅其以我为鱼肉耶,何不谅乃耳!”因啜泣。贼在窗外曰:“非敢再扰,来还账也。前日吾等不知冒犯,甚歉然。今物在是,我去矣。”
  言毕而逝。天明视阶下一纸裹,即所赠嫁衣,确由质库出者。
  外一小红封,签书花仪二两,下不署名。母女得之意外,喜可知也。 南横街堂子胡同有住屋一所,颇轩敞,且有亭矗出檐际,可以远眺,惟后墙外即南下洼,居此者时遭鼠窃,遂久无人居。
  有王姓部曹者,家甚贫,贪其值廉,赁居之。一年夏间,独坐棚下纳凉,夜已深,尚未寝,忽见屋上火光一闪,如火刀击火石状,继而忽闻屋上人语曰:“火绒无矣。”俯视下有人,以为必更夫或御者庖人之类,遂悄声曰:“朋友,赏一火抽袋烟。
  ”王即以纸拈燃火递之。贼见王问曰:“尔家主人寝乎?”王曰:“我即主人也。”贼大惊曰:“小人该死。”王曰:“无伤也,夜深不能寐,得君夜谈甚佳。”因自述宦况,并所以赁居之故。贼曰:“王老爷如此清苦,我辈断不敢扰,请放心可也。”王称谢,且曰:“君知之,君之侪辈未必皆知,设若光顾,无以敬,奈何?”贼曰:“我所居即去此不远,凡南路朋友皆在此一方,我明日见之当遍告。”王又谢曰:“无以为敬,票十千,一茶可乎?”贼再三让,不敢受。王曰:“为数本微,不过与君发利市耳。”贼乃受,道谢而去。自是王宅虽夜不闭门,亦不窃之者,人皆笑王有贼友焉。
  光绪改元,予入都应顺天试,秋闱报罢,遂馆于光稷甫侍御家,以待再试。时正季冬,予卧室为厅事之东厢。一夜,忽闻更夫与人语,但闻“不白借”三字,又闻答以“晓得”二字,以为渠与同辈语耳。将黎明,忽闻院中有物堕地声甚巨,亦不知何物。晓起,主人谓予曰:“今日请尔啖贼赃。”余问故,主人曰:“昨夜有贼屋上过,更夫喝之,贼曰借道者,更夫曰不白借。至天明,遂以此物为借道费耳。”视之,玉田盐肉一肘,重十余斤。予乃恍然于所闻之语,乃更夫与贼语也,相与大笑。烹其肘,合宅遍享之。
  京师有一种力役,名曰掮肩。凡人家移居或小家送嫁妆,皆若辈任之。一横担长不过尺余,担于肩颈之中,以方桌架其上,桌上陈设各物皆如故。彼能以一肩之力,丝毫不致撞跌,虽贵重之物置其上,皆不致遗失,亦北方一绝技也。由此达彼,虽经若干繁盛之区,流棍窃贼之徒,望即却步,匪特不窃,且助其憩息而上下焉。予尝问其故,肩者曰:“此物一上吾肩,若有失,吾辈力岂能偿,若辈知窃物必害我遭官刑,故不窃,虽放胆置道旁,不惧也。”予由南横街移居青厂曾用一次,果如所言,此则外省所万万不能者。
  左文襄初次入觐时,寓善化会馆。忽一日,黄马褂被窃,笥中朝珠及冬裘无数,且有银数百两,皆无恙。文襄大惊,乞步军统领缉之。统领曰:“此衣既不能衣,又不能质钱,窃之何为?”此必尔曾大言,故若辈显其手段耳。不必缉捕,自当送还也。”不数日文襄出门归,见榻上置一袱,黄马褂在焉。
  文襄舌桥不能下。
  ○赌棍姚四宝步军统领俗呼为九门提督,缉捕盗贼赌博是其专责,然京师遍九城皆有赌坊,岁有例规,不肯捉也。所捉者,侦得一二贵介子弟,或京外官之富有者,聚博于宅中,则彼宅自有通信之人,于是提督衙门番役出焉,至半夜,围其前后门,一拥而入,无一人能逃者。累累锁至署,署班房中,声言明早候堂官莅署严讯。被絷者乃以贿说大班,盈千累百,各具手条,画押讫,付大班手,然后大班飨以盛筵,食毕,各款款而归,天未明也。有皖人姚四宝者,名敦布,伯昂姚总宪犹子,湖南巴陵知县革职者也。无以为生,恃赌为活,无不胜者。一至赌坊,博徒视其所向而随之,坊主大困,愿日奉规例,请勿下注。姚于是月得千金,享用拟贵官。凡京师之雏伶名妓皆父事之。一日者,博于某宅,为番役掩捕,杂贵介中絷之提署,番役志不在姚也。会诸贵介纳贿讫,飨盛馔,姚京在坐,伪醉而卧。须臾,见诸人纷纷提灯出门去,姚伪卧劓声起。俄顷一役拍其肩曰:“醒醒,可去矣。”姚曰:“何往?”役曰:“彼等皆去矣,尔亦可行。”姚曰:“尔逮捕时,不云明日候堂官讯办赌棍耶,何为而释之也?我乃赌棍,必俟明日候讯,且并尔今夜所得之贿,某某若干,皆陈于官。”役曰:“尔傎也耶!”姚曰:“我不傎也,公事公办,固应如此也。”役恫吓之,姚大声曰:“尔辈不闻姚四宝名耶!鼠子敢尔,我一俟官长至即呼冤耳。”役大惧,求勿声。姚曰:“分肥乃可。”不得已分以千金,姚乃挟金归。出谓人曰:“公等为大班所食,予乃食大班也。”由是京师无不知有姚四宝者。光绪初归里,会沈秉成抚皖,姚往谒。沈乃伯昂总宪小门生也,待以世叔礼。姚携一仆,乡愚也,抚署号房问姚字,仆以“贼形”二字示之。号房曰:“无以此为字者,尔误也。”仆争执良久,继而询姚,今字“赋彤”也。皖人传为笑谈。
  ○吴可读尸谏光绪己卯春三月下旬,予在京住潘家河沿。是日,天朗晴明,予正午饭,忽见空中有白片纷纷下。亟至庭中视之,六出雪花也,瞬息即化,炊许始止。不知烈日中何以忽然落雪,甚异之。数日即闻吴柳堂侍御尸谏事。吴名可读,甘肃人。由道光庚戌进士部曹转御史,以劾成禄言太激,左迁吏部主事。操行清洁,不附权贵。是年穆宗梓宫永远奉安,吴乞派随扈行礼,人皆以为吴贫,冀博此数十金之车马费耳。不意至蓟州,遂密奏穆宗立后事,自尽于所居寺中。折上,慈禧忽然天良发现,批云:“以死建言,孤忠可悯。”云云。京师同官同年等为设祭于文昌馆,挽联无数,惟黄太史贻楫一联最洒脱,云:“天意悯孤忠,三月长安忽飞雪;臣心完夙愿,五更萧寺尚吟诗。”
  死时尚有绝命诗七律一首,云:
回头六十八年中,往事空谈爱与忠。
  抔土已成黄帝鼎,前星预祝紫微宫。
  相逢老辈寥寥甚,到处先生好好同。
  欲识孤臣恋恩所,惠陵风雨蓟门东。
  吴居南横街,即以宅为祠祀之,其尸谏之疏录左:吏部稽勋司主事、前任河南道监察御史臣吴可读,跪奏为以一死泣清懿旨,预定大统之归,以毕今生忠爱事:窃罪臣闻治国不讳乱,安国不忘危,危乱而可讳可忘,则进苦口于尧舜为无疾之呻吟,陈隐患于圣明为不祥之举动。罪臣前因言事忿激,自甘或斩或囚,经王大臣会议奏请,传臣质讯,乃蒙我先皇帝曲赐矜全,即免臣于以斩而死,复免臣于以囚而死,又复免臣于传讯而触忌触怒而死。犯三死而未死,不求生而再生,则今日罪臣未尽之余年,皆我先皇帝数年前所赐也。乃天崩地拆,忽遭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之变,即日钦奉两宫皇太后懿旨:“大行皇帝龙驭上宾,未有储贰,不得已以醇亲王之子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特谕。”罪臣涕泣跪诵,反复思维,窃以为两宫皇太后一误再误。为文宗显皇帝立子,不为我大行皇帝立嗣,则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统乃奉我两宫皇太后之命,受之于文宗显皇帝,非受之于我大行皇帝也。而将来大统之承,亦未奉有明文,必归之承继之子,即谓懿旨内既有承继为嗣一语,则大统之仍旧继子,自不待言。罪臣窃以为未然。自古拥立推戴之际,有臣子所难言。我朝二百余年,祖宗家法,子以传子,骨肉之间,万世应无间然。况醇亲王公忠体国,中外翕然,称为贤王。观王当时一奏,令人忠义奋发之气勃然而生。言为心声,岂能伪为,罪臣读之,至于歌哭不能已已。傥王闻臣有此奏,未必不恕臣之妄,而怜臣之愚,必不以臣言为开离间之端。
  而我皇上仁孝性成,承我两宫皇太后授以宝位,将来千秋万岁时,均能以我两宫皇太后今日之心为心。而在庭之忠佞不齐,即众论之异同不一。以宋初宰相赵普之贤,犹有首背杜太后之事。以前明大学士王直之为国家旧人,犹以黄 厷请立景帝太子一疏,出于蛮夷而不出于我辈为愧。贤者如此,遑问不肖;旧人如此,奚责新进。名位已定者如此,况在未定。不得已于一误再误中,而求一归于不误之策,惟有仰乞我两宫皇太后,再行明白降一谕旨,将来大统仍旧承继大行皇帝嗣子,嗣皇帝虽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异言进,正名定分,预绝纷纭,如此则犹是本朝祖宗以来子以传子之家法。而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即我两宫皇太后未有孙而有孙,异日绳绳缉缉,相引于万代者,皆我两宫皇太后所自出,而不可移易者也。罪臣所谓一误再误而终归于不误者,此也。彼时罪臣即以此意拟成一折,由前察院转进,呈底奏底俱已就草,伏思罪臣业已降调,不得越职言事,且此何等事,此何等言,出之亲臣、重臣、大臣,则为深谋远虑;出之疏臣、远臣、小臣,则为干进希名。又思在诸臣中忠直最著者,未必即以此事为可缓,言亦无益而置之,故罪臣且留以有待。洎罪臣以查办废员内蒙恩圈出引见,奉旨以主事特用,仍复选授吏部,迩来又已五六年矣。此五六年中,环顾在廷,仍未有念及于此者。今逢我大行皇帝永远奉安山陵,恐遂渐久渐忘,则罪臣昔日所留以有待者,今则迫不及待矣。仰鼎湖之仙驾,瞻恋九重;望弓剑于桥山,魂依尺帛。谨以我先皇帝所赐余年,为我先皇帝上乞懿旨数行于我两宫皇太后之前。惟是临命之身,神志瞀乱,折中词意,未克详明,引用率多遗忘,不及前此未上一折之一二。缮写又不能庄正,罪臣本无古人学问,岂能似古人从容。昔有赴死而行不复成步者,人曰:“子惧乎?”曰:“惧。”曰:“既惧何不归?”曰:“惧,吾私也;死,吾公也。”罪臣今日亦犹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罪臣岂敢比曾参之贤,即死其言亦未必善。惟望我两宫皇太后我皇上怜其哀鸣,勿以为无病之呻吟,不祥之举动,则罪臣虽死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