涑水记闻

是时,适意以若讷为枢密使,位在己上,宰相有缺,若讷当次补;青武臣,虽为枢密使,不妨己涂辙,故于上前争之。既不能得,退甚不怿,乃密为奏,言狄青功大,赏之太薄,无以劝后;又密令人以上前之语告青;又使人语内侍省押班石全斌,使于禁中自讼其功,及言青与孙沔褒赏太薄,适许为外助。上既日日闻之,不能无信。顷之,两府进对,上忽谓籍曰:“平南之功,前者赏之太薄,今以狄青为枢密使,孙沔为枢密副使,石全斌先给观察使俸,更俟一年,除观察使,高若讷优迁一官,加近上学士,置之经筵。”又言张尧佐亦除宣徽使,声色俱厉。籍错愕,对曰:“容臣等退至中书商议,明日再奏。”上曰:“勿往中书,只于殿门阁内议之,朕坐于此以俟之也。”若讷时为户部侍郎,籍乃与同列议于阁内,以若讷为尚书左丞,加观文殿学士兼侍读,其余皆如圣旨。入奏之,上容色乃和,遂下诏行之。
始平公自定州归朝,既入见,退诣中书,白执政以求致仕。执政曰:“康宁如是,又主上意方厚,而求去如此之坚,何也?”始平公曰:“若待筋力不支、人主厌弃,然后去,乃不得已也,岂得为止足哉?”因退归私第,坚卧不起。自青州至是,三年凡七上表,其札子不可胜数,朝廷乃许之,以太保致仕。是时论者皆谓公精力充壮,必未肯决去,至是乃服。
嘉违豫。嘉元年正月甲寅朔,上御大庆殿,立仗朝会。前夕,大雪,至压宫架折。上在禁庭,跣祷于天。及旦而霁,百官就列。既卷帘,上暴感风眩,冠冕欹侧,左右复下帘。或以指抉上口出涎,乃小愈;复卷帘,趣行礼而罢。
戊午,宴契丹使者于紫宸殿,平章事文彦博奉觞诣御榻上寿,上顾曰:“不乐邪?”彦博知上有疾,猝愕无以对。然尚能终宴。己未,契丹使者入辞,置酒紫宸殿,使者入至庭中,上疾呼曰:“趣召使者升殿,朕几不相见!”语言无次。左右知上疾作,遽扶入禁中。文彦博遣人以上旨谕契丹使者,云昨夕宫中饮酒过多,今日不能亲临宴,遣大臣就驿赐宴,仍授国书。
彦博与两府俟于殿阁,久之,召内侍都知史志聪、邓保吉等,问上至禁中起居状,志聪等对以禁中事严密,不敢泄。彦博怒,叱之曰:“主上暴得疾,系社稷之安危,惟君辈得出入禁闼,岂可不令宰相知天子起居,欲何为邪?自今疾势稍有增损,必一一见白。”仍命直省官引至中书,取军令状。志聪等素谨愿,及夕,诸宫门白下锁,志聪曰:“汝曹自白宰相,我不任受其军令。”
庚申,两府诣内东门小殿门起居。上自禁中大呼而出曰:“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语极纷错。宫人扶侍者皆随上而出,谓宰相曰:“相公且为天子肆赦消灾。”两府退,始议下赦。茂则,内侍也,上素不之喜,闻上语即自缢,左右救解,得不死。文彦博召茂则责之曰:“天子有疾,谵言耳,汝何遽如是?汝若死,使中宫何所自容邪?”戒令常侍上左右,毋得辄离。曹后以是亦不敢辄近上左右。诸女皆幼,福康公主最长,时已病心,初不知上之有疾,更无至亲在上侧者,惟十阁宫人侍奉而已。上既不能省事,两府但相与议定,称诏行之。两府谋以上躬不宁,欲留宿宫中而无名。辛酉,文彦博建议设醮祈福于大庆殿,两府昼夜焚香,设幄宿于殿之西庑。史志聪等曰:“故事,两府无留宿殿中者。”彦博曰:“今何论故事也?”
壬戌,上疾小间,暂出御崇政殿以安众心。癸亥,赐在京诸军特支钱。两府求诣寝殿见上,史志聪等难之,平章事富弼责之,志聪等不敢违。是日,两府始入福宁殿卧内奏事,两制近臣日诣内东门问起居,百官五日一入。
甲子,赦天下。知开封府王素夜叩宫门,求见执政白事。文彦博曰:“此际宫门何可夜开?”诘旦,素入白有禁卒告都虞候欲为变者,执政欲收捕按治,彦博曰:“如此,则张皇惊众。”乃召殿前都指挥使许怀德问曰:“都虞候某甲者,何如人?”怀德曰:“在军职中最为谨良。”彦博曰:“可保乎?”曰:“可保。”彦博曰:“然则此卒有怨于彼,诬之耳。当亟诛之以靖众。”众以为然。彦博乃请平章事刘沆判状尾,斩于军门。及上疾愈,沆谮彦博于上曰:“陛下违豫时,彦博擅斩告反者。”彦博以沆判呈上,上意乃解。
先是,富弼用朝士李仲昌策,自澶州商胡河穿六漯渠,入横陇故道。北京留守贾昌朝素恶弼,阴结内侍右班副都知武继隆,令司天官二人候两府聚处,于大庆殿庭执状抗言:“国家不当穿河于北方,致上体不安。”文彦博知其意有所在,顾未有以制也。后数日,二人又上言请皇后同听政,亦继隆所教也。史志聪等以其状白执政,彦博视而怀之,不以示同列,有喜色。同列问,不以告。既而,召二人诘之曰:“汝今日有所言乎?”对曰:“然。”彦博曰:“天文变异,汝职所当言也,何得辄预国家大事?汝罪当族!”二人惧,色变。彦博曰:“观汝直狂愚耳,未欲治汝罪,自今无得复尔。”二人退,彦博乃以状示同列,同列皆愤怒曰:“奴敢尔妄言,何不斩之?。彦博曰:“斩之则事彰灼,中宫不安。”众皆曰:“善。”既而议遣司天官定六漯于京师方位,彦博复遣二人往。武继隆白请留之,彦博曰:“彼不敢辄妄言,有人教之耳。”继隆默不敢对。二人至六漯,恐治前罪,乃更言六漯在东北,非正北,无害也。
戊辰以后,上神思浸清宁,然终不语,群臣奏事,大抵首肯而已。壬申,罢醮,两府始分番归第,不归者各宿于其府。
二月癸未朔,甲申,诏惟两府近臣日候问于内东门,余悉罢之。甲辰,上始御延和殿,自省府官以上及宗室皆入参。丙午,百官奏贺康复。
贡父曰:章献刘后本蜀人,善播鼗。蜀人宫美携之入京。美以锻银为业,时真宗为皇太子,尹开封,美因锻得见,太子语之曰:“蜀妇人多材慧,汝为我求一蜀姬。”美因纳后于太子,见之,大悦,宠幸专房。太子乳母恶之。太宗尝问乳母:“太子近日容貌癯瘠,左右有何人?”乳母以后对,上命去之。太子不得已,置于殿侍张耆之家。耆避嫌,为之不敢下直。未几,太宗宴驾,太子即帝位,复召入宫。
刘贡父曰:“真宗将立刘后,参知政事赵安仁以为刘后寒微,不可以母天下,不如沈德妃出于相门。上虽不乐,而以其守正,无以罪也。他日,上从容与王冀公讼方今大臣谁最为长者,冀公欲挤安仁,乃誉之曰:“无若赵安仁。”上曰:“何以言之?”冀公曰:“安仁昔为故相沈义伦所知,至今不忘旧德,常欲报之。”上默然。明日,安仁遂罢政事。
王旦太尉荐寇莱公为相。莱公数短太尉于上前,而太尉专称其长。上一日谓太尉曰:“卿虽称其美,彼专谈卿恶。”太尉曰:“理固当然。臣在相位久,政事阙失必多。准对陛下无所隐,益见其忠直,此臣所以重准也。”上由是益贤太尉。初,莱公在藩镇,尝因生日构山棚大宴,又服用僭侈,为人所奏。上怒甚,谓太尉曰:“寇准每事欲效朕,可乎?”太尉徐对曰:“准诚贤能,无如呆何!”上意遽解,曰:“然。此止是呆耳。”遂不问。及太尉疾亟,上问以后事,唯对以宜早召寇准为相云。
钱资元曰:真宗末,王冀公每奏事,或怀数奏,出其一二,其余皆匿之,既退,以己意称圣旨行之。尝与马知节俱奏事上前,冀公将退,知节目之曰:“怀中奏何不尽出之?”
张乖崖常称:“使寇公治蜀,未必如咏;至于澶渊一掷,咏亦不敢为也。”深叹服之。
邢,雍丘人,以学术称于乡曲,家居不仕。真宗末,以布衣召对,问以治道,不对。上问其故,曰:“陛下东封西祀,皆已毕矣,臣复何言?”上悦,除试四门助教,遣归。衣服居处,一如平日,乡人不觉其有官也。既卒,人乃见其《敕》与废纸同束置屋梁间。
●卷六
冯拯,河南人,其父为赵韩王守第舍。拯年少时,韩王见之,问此为谁,其父对曰:“某男也。”韩王奇其状貌,曰:“此子何不使之读书?”其父遂使之就学。数年,举进士,韩王为之延誉,遂及第。太宗时,拯上言请立太子,太宗怒,谪之岭南。久之,以右正言通判广州事。其同官为太常博士,署位常在拯下。寇莱公素恶拯,会覃恩,拯迁虞部员外郎,其同官迁屯田员外郎。其同官以拯素刚,让居其下,莱公见奏状,怒,下书诘之,曰:“虞部署位乃在屯田之上,于法何据?趣以状对。”于是,拯密奏言:“寇准以私憾专抑挫臣。吕端畏怯,不敢与争;张洎又准所引用,朝廷之事一决于准。威福自任,纵恣不公,皆如此。”比上省章奏,大怒,莱公由是出知褒州。上又责让吕端、张洎,二人皆顿首曰:“准在中书,臣等备员而已。”真宗即位,拯遂被用至宰相。今上即位,发丁朱崖罪,窜之南荒,拯之力也。拯无文学,而性伉直,自奉养奢靡,官至侍中。
种放以处士召见,拜谏官,真宗待以殊礼,名动海内。后谒归终南山,恃恩骄倨甚。王嗣宗时知长安,放至,通判以下群拜谒,放小俯垂手接之而已,嗣宗内不平。放召其诸侄出拜嗣宗,嗣宗坐受之。放怒,嗣宗曰:“向者通判以下拜君,君扶之而已;此白丁耳,嗣宗状元及第,名位不轻,胡为不得坐受其拜?”放曰:“君以手搏得状元耳,何足道也!”嗣宗怒,遂上疏言:“放实空疏,才识无以逾人,专饰诈巧,盗虚名。陛下尊礼放,擢为显官,臣恐天下窃笑,益长浇伪之风。且陛下召魏野,野闭门避匿,而放阴结权贵以自荐达。”因抉レ言放阴事数条。上虽两不之问,而待放之意浸衰。齐州进士李冠尝献嗣宗诗曰:“终南处士声名灭,土妖狐窟穴空。”
王嗣宗不信鬼神,疾病,家人为之焚纸钱祈祷,嗣宗闻之,笑曰:“何等鬼神,敢问王嗣宗取枉法赃邪?”
嗣宗性忌刻,多与人相忤。世传嗣宗家有恩仇簿,已报者则勾之。晚年交游,皆入仇簿。
林特本广南摄官,以勤为吏职,又善以辞色承上接下,官至尚书三司使、修昭应宫副使。是时,丁朱崖为修宫使,特一日三见,亦三拜之。与吏卒语,皆煦煦抚慰之,由是人皆乐为尽力,事无不齐集。精力过人,常通夕坐而假寝,未尝解衣就枕。
周王,母章穆皇后也,真宗在藩邸时生。景德中,从幸永安,还,得疾,薨,时年十岁许。章穆悲感成疾,明年亦崩。
李允则知雄州十八年。初,朝廷与契丹和亲,约不修河北城隍,允则欲殿雄州城,乃置银器五百两于城北神祠中。或曰:“城北孤迥,请多以人守之。”允则不许。数日,契丹数十骑盗取之,允则大怒,移牒涿州捕贼,因且急筑其城。契丹内惭,不敢止也。允则为长吏,于市中下马往富民家,军营与妇女笑语无所间,然富民犯罪未尝少宽假。契丹中机密事,动息皆知之,当时边臣无有及者。
真宗不豫,寇莱公与内侍省都知周怀政密言于上,请传位皇太子,上自称太上皇,上许之,自皇后以下皆不与知。既而月余无所闻。二月二日,上幸后苑,命后宫挑生菜,左右皆散去。怀政伺上独处,密怀小刀至上所,涕泣言曰:“臣前言社稷大计,陛下已许臣等,而月余不决,何也?臣请剖心以明忠款。”因以刀划其胸,僵仆于地,流血淋漓。上大惊,因是疾复作,左右扶舆入禁中。皇后命收怀政下狱,按问其状。又于宫中索得莱公奏言传位事,乃命亲军校杨崇勋密告云:“寇准、周怀政等谋废上、立太子。”遂诛怀政而贬莱公。
寇莱公之贬雷州也,丁晋公遣中使赍敕往授之,以锦囊贮剑,揭于马前。既至,莱公方与郡官宴饮,驿吏言状,莱公遣郡官出逆之。中使避不见,入传舍中,久之不出。问其所以来之故,不答。上下皆皇恐,不知所为。莱公神色自若,使人谓之曰:“朝廷若赐准死,愿见敕书。”中使不得已,乃以敕授之。莱公乃从录事参军借绿衫着之,短才至膝,拜受敕于庭,升阶复宴饮,至暮而罢。
真宗晚年不豫,尝对宰相盛怒曰:“昨夜皇后以下皆云,刘氏独置朕于宫中。”众知上毛乱误言,皆不应。李迪曰:“果如是,何不以法治之?”良久,上寤,曰:“无是事也。”章献在帷下闻之,由是恶迪。初,自给事中、参知政事除工部尚书、平章事,既而贬官,十余年,历诸侍郎,景初,复以工部尚书入相。
宫美以锻银为业,纳邻倡妇刘氏为妻,善播鼗。既而家贫,复售之。张耆时为襄王宫指使,言于王,得召入宫,大有宠。王乳母秦国夫人性严整,恶之,固令王斥去。王不得已,置于张耆家,以银五挺与之,使筑馆居于外。徐使人请于秦国夫人,乃许复召入宫。美由是得为开封府通引官,给事王宫。及王即帝位,刘氏为美人,以其无宗族,更以美为第,改姓刘云。乐道父与张耆俱为襄王宫指使,故得详耳。
胡顺之为浮梁县令,民臧有金者,素豪横,不肯出租,畜犬数十头,里正近其门辄噬之。绕垣密植橘柚,人不可入。每岁里正常代之输租,前县令不肯禁。顺之至官,里正白其事,顺之怒曰:“汝辈嫉其富,欲使顺之与为仇耳。安有王民不肯输租者邪?第往督之。”及期,里正白不能督;顺之使手力继之,又白不能;又使押司录事继之,又白不能。顺之怅然曰:“然则此租必使令自督邪?”乃命里正聚藁,自抵其居,以藁塞门而焚之。臧氏人皆逃逸,顺之悉令掩捕,驱至县,其家男子年十六以上尽痛杖之。乃召谓曰:“胡顺之无道,既焚尔宅,又杖尔父子兄弟,尔可速诣府自讼矣。”臧氏皆慑服,无敢诣府者。自是臧氏租常为一县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