涑水记闻

内侍李宪既怨介甫罢其南征,乃言青苗钱为民害,上以内批罢之,介甫固执不可而止。先是,州县所敛青苗钱,使者督之,须散尽乃已,官无余蓄。至是,敕留五分,皆宪发之也。
介甫既罢相,冲卿代之,于新法颇更张,禹玉始无异同。御史鼓汝砺劾奏禹玉云:“向者王安石行新法,王从而和之;今吴充变行新法,王亦从而和之。若昨是则今非,今是则昨非矣。乞令分析。”禹玉由是力主新法不肯变。汝砺又言:“俞充为成都转运使,与宦官王中正共讨茂州蛮,媚事中正,故得都检正。”又言:“李宪拥兵骄恣。”由是不得居台中,加馆职充江南东路提刑。汝砺固辞馆职。
吕升卿于上前言练亨甫以秽德为王所昵,且曰:“陛下不信臣言,臣有老母,敢以为誓。”于是台谏言:“王安国非议其兄,吕惠卿谓之不悌,放归田里;今升卿对陛下亲诅其母,比安国罪不尤重乎?”有旨:升卿罢江西转运副使,削中允,落直集贤院,以太祝监无为军酒税。时熙宁八年十二月也。
吉甫言王安礼任馆职,狎游无度,安礼由是乞出,一章即许之,除知润州。介甫犹以吉甫先居忧在润州,欲使安礼采其过失故也。
王安国字平甫,介甫之弟也,常非其兄所为。为西京国子监教授,溺于声色。介甫在相位,以书戒之曰:“宜放郑声。”安国复书曰:“安国亦愿兄远佞人也。”官满,至京师,上以介甫故,召上殿,时人以为必除侍讲。上问以其兄秉政物论如何,对曰:“但恨聚敛太急、知人不明耳。”上默然不悦,由是别无恩命。久之,乃得馆职。安国尝力谏其兄,以天下忄匈忄匈,不乐新法,皆归咎于公,恐为家祸。介甫不听,安国哭于影堂,曰:“吾家灭门矣!”又尝责曾布以误惑丞相,更变法令,布曰:“足下,人之子弟,朝廷变法,何预足下事?”安国勃然怒曰:“丞相,吾兄也;丞相之父,即吾父也;丞相由汝之故,杀身破家,亻及先人,发掘丘垄,岂得不预我事邪?”
士大夫以濮议不正,咸疾欧阳修,有谤其私于子妇者。御史中丞彭思永、殿中侍御史蒋之奇承流言劾奏之,之奇仍伏于上前,不肯起。诏二人具析语所从来,皆无以对。治平四年三月五日,俱坐谪官。仍敕榜朝堂,略曰:“偶因燕申之言,遂腾空造之语,丑诋近列,中外骇然。以其乞正典刑,故须阅实其事,有一于此,朕亦不敢以法私人。及辨章之屡闻,皆懑谰而无考,反云其事暗昧,不切审实。”又曰:“苟无根之毁是听,则谩欺之路大开。上自迩僚,下逮庶尹,闺门之内,咸不自安。”先是,之奇盛称濮议之是以媚修,由是荐为御史,既而反攻修。修寻亦外迁,其谢上表曰:“未乾荐祢之墨,已关射羿之弓。”
熙宁十年七月,王韶献所著,名曰“发明自身之学”,皆荒浪狂谲之语。其一篇曰《法身三门》,其略曰:“敷阳子既罢枢密副使、知洪州,于庐山之北建法堂,中建法身像,号曰太虚无极真人,遂立三门,一曰鸿枢独化之门,二曰万灵朝真之门,三曰金刚巨力之门,太虚无极真人独化行于天下,而天下方赖幽明显晦,有识无识皆会而朝之。太虚无极真人出独化之门,建大法旗,击大法鼓,手提玉印,临大庭而躬接之。”其书凡十万余言,皆仿此。既而进御,又摹印以遗朝中诸公及天下藩镇学校,其妖妄无所忌惮如此。王公仪得其书以示余。
观文殿学士、知洪州王韶谢上表曰:“为贫而仕,富贵非学者之本心;与时偕行,功业盖丈夫之余事。”又曰:“自信甚明,独立不惧。面折廷争,则或贻同列之忿;指レ时病,则或异大臣之为。以至圣论虽时有小差,然臣言亦未尝曲徇。”又曰:“晓然知死生之不迷,灼然见古今之不异。通理尽性,虽未能达至道之渊微;立言著书,亦足以赞一朝之盛美。”知杂御史蔡确上言:“韶不才忝冒,自请便亲,敢因谢表,辞旨怨愤,指斥圣躬,公为罔慢。”于是落韶观文殿学士,降知鄂州。
交趾之围邕州也,介甫言于上曰:“邕州城坚,必不可破。”上以为然。既而城陷,上欲召两府会议于天章阁,介甫曰:“如此则闻愈彰,不若只就东府。”上从之。介甫忧沮,形于言色,王韶曰:“公居此尚尔,况居边徼者乎?愿少安重,以镇物情。”介甫曰:“使公往,能办之乎?”韶曰:“若朝廷应副,何为不能办?”介甫由是始与韶有隙。
李士宁者,蓬州人,自言学道,多诡数,善为巧发奇中。目不识书,而能口占作诗,颇有才思,而词理迂诞,有类谶语,专以妖妄惑人。周游四方及京师,公卿贵人多重之。人未尝见其经营及有囊橐,而赀用常饶,猝有宾客十数,珍馔立具,皆以为有归钱术。王介甫尤信重之,熙宁中,介甫为相,馆士宁于东府且半岁,日与其子弟游;及介甫将出金陵,乃归蓬州。宗室世居者,太祖之孙,颇好文学,结交士大夫,有名称,士宁先亦私入睦亲宅,与之游。士宁以为太祖肇造,宗室子孙当享其祚,会仁宗有赐英宗母仙游县君《挽歌》,微有传后之意,士宁窃其中间四句,易其首尾四句,密言世居当受天命以赠之。世居喜,赂遗甚厚。
进士叶适试补监生第一,介甫爱其所对策;布衣徐禧得洪州进士黄雍所著书,窃其语,上书褒美新法,介甫亦赏其言;皆奏除官,令于中书习学检正。及介甫出知金陵,吉甫荐二人皆安石素所器重,上召见,适奏对不称旨,上以介甫故,除光禄寺丞、馆阁校勘检正官,月余而卒;禧称旨。禧无学术,而辨口,扬眉奋髯,足以移人意。上或问以故事,禧对此非臣所学云云,其说皆雍语也。而蔡承禧收得雍草封上之。承禧又言:“禧母及妻,皆非良家,禧与其妻先奸后婚,妻恃此淫佚自恣,禧不敢禁。”又言:“禧前居父丧而博,为吏所捕,因亡命诣阙上书。”
郑侠,闽人,进士及第。熙宁七年春,上以旱灾,下诏听吏民直言得失,侠以选人监安上门,上言:“新制,使选人监京城门,民所赍物,无细大皆征之,使贫民愁怨。人主居深宫,或不知之,乃画图并进之。”朝廷以为狂,笑而不问。会王介甫请罢相,上未之许,侠上言:“天旱由安石所致。若罢安石,天必雨。”既而介甫出知江宁府,是日雨,侠自以为所言中,于是屡上疏论事,皆不省。是岁冬,侠上疏几五千言,极陈时政得失、民间疾苦,且言:“王安石作新法,为民害;吕惠卿朋党奸邪,壅蔽聪明;独冯京时立异与之校计。请黜惠卿,进用冯京。”吕吉甫大怒,白上夺侠官,汀州编管。
侠贫甚,士大夫及吏民多怜之,或遗之钱米。顷之,上问冯当世:“卿识郑侠乎?”对曰:“臣素不之识。”御史知杂张琥闻之,阴访求当世与侠交通状。或语以当世尝从侠借书画,遗之钱米,琥即劾奏:“京大臣,与侠交通有迹,而敢面谩,云不识。又侠所言朝廷机密事,侠选人,何从知之?必京教告,使之上言。”上以章示当世,对:“实不识,乞下所司辨正。”
惠卿乃使其党和制诰邓润甫与御史台同按问,遣选人舒乘驿追侠诣台,索其箧笥中文书,悉封上之。还,特除京官以赏之。台中掠治侠,其疏所与交通者,皆逮系之。僧晓容善相,多出入当世家,亦收系考验。取当世门历,阅视宾客无侠名。
侠素师事王,而议论常与异,与王安国同非新法,安国亲厚之。侠既上疏,安国索其草视之,侠不与,安国曰:“家兄为政,必使天下共怨怒,然后行之。子今言之甚善,然能言之者子也,能揄扬流布于人者我也,子必以其草示我。”侠曰:“已焚之矣。”侠诣登闻检院上疏,集贤校理丁讽判检院,延坐与啜茶,询其所言,称奖之。讽又尝见当世,语及侠,当世称:“侠疏文辞甚佳,小臣不易敢尔。”侠既窜逐,前三司副使王克臣与之旧,命其子驸马都尉师约资送之,师约曰:“师约通姻帝室,不敢与外人交,请具银百两,大人自遗之。”克臣从之。于是台司收安国、讽等鞫之。安国自陈无此语,台司引侠使证之,侠见安国,笑曰:“平甫居常自负刚直,议论何所不道,今乃更效小人,欲为诋谰邪?”安国惭惧,即服罪。润甫等亦深探侠狱,多所连引,久系不决。上以其枝蔓,令岁前必令狱具,台官皆不得归家。
狱成,惠卿奏侠谤国,欲致之大辟,上曰:“侠所言,非为身也,忠诚亦可念,岂宜深罪之。”但移英州编管而已。当世罢政事,以谏议大夫知亳州,王克臣夺一官,丁讽落职、监无为军酒税,王安国追出身以来敕告,放归田里,晓容勒归本贯,其余吏民有与侠交游及馈送者,皆杖臀二十,远州编管。仍赐诏介甫慰谕,又以安礼权都检正,以慰其心。
三班使臣王永年者,宗室之婿,自南方罢官,押钱纲数千缗诣京师,私用千余缗,冀妻家偿之,其妻父叔皮不为偿。三司督之急。永年知叔皮尝于上元夜微步游闾里,乃夜叩东府门告变:“叔皮及弟叔敖私诣卜者,云已有天命,谋作乱,密造乘舆服御物已具。”敕开封府判官吴几复按验,皆无状,永年引虚,病死狱中,方免叔皮。
王永年,宗室叔皮之婿也,监金耀门文书库。翰林学士杨绘、待制窦卞皆尝举之。永年盗卖官文书,得钱,费于娼家,畏其妻知之,伪立簿云:“买金银若干遗杨内翰,若干遗窦待制。”亦尝买缯帛及酒遗绘、卞及提举京百司、集贤修撰张刍;绘受之,卞止受其酒,刍俱不受。又尝召绘、卞饮于其家,令县主手掬酒以饮卞、绘。县主以永年盗官文书事白父叔皮,叔皮白宗正司,牒按其事,永年夜叩八位门告变,诏吴几复按之。永年告变事今已明白,其盗官文书等事请付三司结绝。既而三司使沈括奏:“事涉两制,请付御史台穷治。”苑钪?依。知杂御史蔡确奏:“几复不发摘卞、绘等赃氵于,避事惜情。”熙宁十年五月,绘责授荆南节度副使、卞落职管勾灵仙观,吴几复知唐州。上以刍独不受其馈遗,未几,迁谏议大夫、知邓州。
知制诰邓润甫上言:“近日群臣专尚告讦,此非国家之美,宜用敦厚之人以变风俗。”上嘉纳之。寻有中旨,以陈述古为枢密直学士,宋次道为龙图阁直学士。时熙宁八年十二月也。
韩魏公判相州,有三人为劫,为邻里所逐而散。既而为魁者谓其徒曰:“自今劫人,有救者先杀之。”众诺。他日,又劫一家,执其老妪,扌旁捶求货,邻人不忍其号呼,来语贼曰:“此姥更无他货,可惜扌旁死。”其徒即刺杀之。州司皆处三人死。
刑房堂后官周清,本江宁法司,后为三司大将,王介甫引置中书,且立法云:“若刑房能驳审刑、大理寺、刑部断狱违法得当者,一事迁一官。”故刑房吏日取旧案,吹毛以求其失。清以此自大将四年迁至供备库使、行堂后官事。相州狱已决数年,清驳之曰:“新法:凡杀人,虽已死,其为从者被执,虽经拷掠,苟能先引服,皆从按问欲举律减四等。今盗魁既令其徒云,有救者先杀之,则魁当为首,其徒用魁言杀救者则为从。又至狱先引服,当减等。而相州杀之,刑部不驳,皆为失入死罪。”
事下大理,大理以为:“魁言有救者先杀之,谓执兵仗来斗者也;今邻人以好言劝之,非救也。其徒自出己意,手杀人,不可为从。相州断是。”详断官窦平、周孝恭以此白检正刘奉世,奉世曰:“君为法官,自图之,何必相示?”二人曰:“然则不可为失入。”奉世曰:“君自当依法,此岂必欲君为失入邪?”于是大理奏:“相州断是。”清执前议,再驳,复下刑部新官定。刑部以清驳为是,大理不服。
方争论未决,会皇城司奏相州法司潘开赍货诣大理行财枉法。初,殿中丞陈安民签书相州判官日断此狱,闻周清驳之,惧得罪,诣京师,历抵亲识求救。文潞公之子大理评事文及甫,陈安民之姊子、吴冲卿之婿也。冲卿时为首相,安民以书召开云:“尔宜自来照管。”法司竭其家赀入京师,欲货大理胥吏问息耗。相州人高在等在京师为司农吏,利其货,与中书吏数人,共耗用其物,实未尝见大理吏也。为皇城司所奏,言赍三千余缗行求大理。事下开封府,按鞫无行赂状,惟得安民与开书。谏官蔡确知安民与冲卿有亲,乃密言:“事连大臣,非开封可了。”乃移其狱下御史台司,旬有数日,所按与开封无异。会冲卿在告,王奏令确共按之,辟寺丞刘仲弓推鞫,收大理寺详断官窦平、周孝恭等,枷缚暴于日中,凡五十七日,求其受贿事,皆无状。
中丞邓润甫夜闻掠囚声,以为平、孝恭等,其实他囚也。润甫心非确所为惨刻,而力不能制。确引陈安民,置枷于前而问之,安民惧,具道尝请求文及甫,及甫云已白丞相,丞相甚垂意。确得其辞,甚喜,遽欲与润甫登对奏之,言丞相受请枉法,润甫止之。明日,润甫在经筵,独奏:“相州狱事甚微,大理实无受贿事,而蔡确深探其狱,滋蔓不已,窦平等皆朝士,扌旁掠身无完肤,皆衔冤自诬。乞早结正。”上甚骇异。明日,确欲登对,上使人止之,不得前。命谏官黄履、监察御史黄廉、御药李舜举同诣台按验。三人与润甫、确坐帘下,约都不得语,引囚于前,读示以所承之辞,令实则书实,虚则自陈冤。囚畏狱吏之酷,皆书款引实,验拷掠之痕则无之,履等还奏。确又上言:“陈安民请求文及甫,事连宰相,邓润甫党附执政,不欲推究,故早求结正。”上遂大怒,以润甫为面谩,确为忠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