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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北偶谈
◎高司寇诗淄川高念东侍郎,少时与兄解元绳东(玮)同举省试,公车北上,谒邹平尚书华东张公(延登)。公言:“君辈少年登第,不啻登仙。老夫少年,意气亦尔,今老矣,回忆五十年中,功名官职,都如嚼蜡。更数十年,君阅历当自知之。”
公辛巳以南总宪考满过家,薨于里第。司寇及兄,癸未、丙戌先后成进士。司寇入翰林,十年至佐铨,已,乃以事左迁。又十馀年,再贰司寇,忆尚书之语,慨然赋诗云:“翘车北指五云边,绪论追陪岂偶然?晚节功名如嚼蜡,少年科第似登仙。旷怀久矣推先辈,微语还堪悟后贤。毕竟山中煨芋好,十年宰相亦堪怜!”
◎白堕琴高叶石林举东坡“独看红蕖倾白堕”,白堕,人名。此正如吴下馔鹅设客,云“请共过食右军。”不知此例正多,如山谷诗“春网荐琴高”,琴高,亦人名。
皆自曹瞒“惟有杜康”作俑。
◎文太青文光禄太青(翔凤)戏作口吃诗云:“黠子向客共哆口,漆栗笔蜜手柳酒。”
本《墨客挥犀》:“凤州有三出:手、柳、酒。宣州有四出:漆、栗、笔、蜜也。”
予使蜀,过凤县,弹丸小邑,在栈道中。所谓伎手纤白,固无从见之。驿酒殊薄劣。柳自入栈,亦颇稀少。予近和海盐门人陈子文(奕禧)咏《凤县金丝柳诗》云:“凤州三绝无纤手,又少旗亭酒共倾。惟有金丝几株柳,临江映驿拂人行。”
◎中州集元裕之撰《中州集》,其小传足备金源一代故实。虞山极喜之,晚年撰《明列朝诗集》,略仿元例。然元书大有纟此谬,如载诸相诗,取宋叛臣刘豫、杜充之类。蔡松年史称便佞,元首推其家学,且取其论王夷甫、王逸少之语,略无贬词。曲笔如此,岂足征信,而顾效之哉?
◎龚陈诗先兄考功常云:“合肥公‘流水青山送六朝’,才子语也。陈其年(维崧)
‘浪卷前朝去’,英雄语也。“龚公自东粤归,过金陵赋诗云:”绮阁临春玉树飘,空江铁锁野烟消。兴亡何限兰亭感,流水青山送六朝。“陈有《乌丝词》三卷,多瑰奇,闺房游侠之词尤妙。如”春阴帘外天如墨“,又”玉梅花下交三九“,虽秦、李不能过也。
◎一纟句丝往在京师,吴门文点为予作《读书图》,汪苕文题诗云:“借问邻家竞笙管,一纟句能络几多丝?”后改作“一纟句丝络几多时?”一日,读马永卿《懒真子》云:“谚云,一纟句丝能得几时络,喻小人逐目前之乐也。”纟句字当作纟句。
《太玄经》络之次,五曰,蜘蛛之务,不如蚕一纟句之利。纟句音七侯反,与纟句音同。
◎阿字音宋人谓汉唐人多以阿字为发语,如阿娇、阿谁、阿家、阿房宫之类。则阿房之阿,亦当作去声。又山谷诗“语言不韵无阿堵”,阿字反作平声。予《蜀道集》诗有句云“绿苔未央瓦,黄土阿房宫”,本此。
◎韩诗句韩诗:“春衣晚入青杨巷,细马春过皂荚桥。”按青杨巷在荆州。梁何妥居白杨巷,萧居青杨巷,时人语曰:“时有二俊,白杨何妥,青杨萧。”皂荚桥在扬州,晁无咎扬州诗曰:“皂荚村南三四里,春江不隔一程遥。双陂斗起如牛角,知是隋家万里桥。”
◎裹帖王右军《裹帖》真迹:“裹味佳,一一致君;所须可示,勿难,当以语虞令。”凡十九字。后有米友仁跋,赵子昂诸人图记。藏北平孙侍郎退谷家。前有亡宋南廓库经手人郭墨印记。
◎凫翁黄诗“春溪蒲{艹稗}没凫翁”。乐府“化为白凫如老翁”。《急就篇》:“春草鸡翘凫翁濯”,颜师古注:“翁,颈上毛也。象凫在水中,引濯其毛也。”
黄诗盖出此,与老翁义别。《汉。郊祀志》:“凫翁杂五采文。”又北齐武成帝湛,小字凫翁。北齐童谣云:“中兴寺内白凫翁,四方侧听声,道人闻之夜打钟。”
◎三六王彬工篆隶,与王志齐名。时人语曰:“三真六草,为天下宝。”刘孝绰称其兄弟孝仪、孝威曰“三笔六诗”。
◎僧诗在京师,出城送客,偶憩野庵,见壁上题诗甚有意义。诗云:“春风迢递忆天台,五月冰寒说五台。无数好山游未尽,秋霜又欲上眉来。”考之,乃明嘉善西林寺僧雪溪圆映作也。映有《西林集》。
◎梅村病中诗太仓吴梅村(伟业)祭酒,辛亥元旦,梦上帝召为泰山府君。是岁病革,有绝命词云:“忍死偷生廿载馀,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须填补,纵比鸿毛也不如。”馀三章不具录。先是,先生尝病中赋贺新郎词云:“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沈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时浙西僧水月,年百馀岁,能前知。先生病亟,孥舟迎之,至则曰:“公元旦梦告之矣,何必更问老僧?”
遂卒。
◎公文介论乐府“郑渔仲曰:”继三代之作者,乐府也。乐府之作,宛同风雅。今之行于世者,章句虽存,声乐无用。崔豹之徒,以义说名;吴兢之徒,以事解目。盖声失则义起,乐府之道,几乎熄矣。“此言乐府原为诗乐之用,而事义则必有所由起,均不可废也。愚谓风雅之后有乐府,如唐诗之后有词曲,声听之变,有所必趋,情辞之迁,有所必至,古乐之不可复久矣。后人之不能汉魏,犹汉魏之不能风雅,势使然也。如汉《朱鹭》、《翁离》之作,魏晋诸臣拟之,以鸣其一代之事,易名别调,各极其长,岂以古今同异为病哉?后世文士,如李太白则沿其目而革其词,杜子美、白乐天之伦,则创为意而不袭其目,皆卓然作者,后世有述焉。近乃有拟古乐府者,遂颛以拟名,其说但取汉魏所传之词,句抚而字合之。中间岂无陶阴之误,夏五之脱?悉所不较。或假借以附益,或因文而增损,床屋之下,探去箧之间,乃艺林之根蟊,学人之路阱矣。以此语于作者之门,不亦恧乎?夫才有长短,学有通塞,取古今之人,一一强同,则千里之谬,不容秋毫,肖貌之形,难为觌面。若曰乐府,则乐府矣,尽人而能为乐府也。若曰必此为古乐府,使与古人同曹而并奏之,其何以自容哉?李于鳞曰:”拟议以成其变化。‘噫,拟议将以变化也,不能变化,而拟议奚取焉?予知其不可而不能不为也。第命曰古乐府,而不敢以拟称云。“
右蒙阴公文介公孝与(鼐)乐府自叙也。虞山钱牧翁,尝亟取东阿于文定公论乐府之说,不知文介此论,与文定若合符节。予尝见一江南士人拟古乐府,有“妃来呼知之”之句。盖乐府妃呼皆声而无字,今误以妃为女,呼为唤,为豕,凑泊成句,是何文理?因于论诗绝句著其说云:“草堂乐府擅惊奇,杜老哀时托兴微。元白张王皆古意,不曾辛苦学妃。”亦于、公二公之绪论也。
◎林程诗句林君复诗:“阴沉画轴林间寺,零乱棋枰葑上田。”写景最工。近程孟阳(嘉燧)有句云:“古寺正如昏壁画,层湖都作水田衣。”语意本林,而工又过之。
◎五代史草徐东痴(夜)高士冬夜过宿,因及从叔祖季木考功(象春)昔所藏书画,云曾见有欧阳公《五代史草藁》一卷,又《杨廉夫诗草》一卷,涂乙宛然。欧卷其后人漫送一许姓武弁,不知流落何处矣。又叔祖立宇中丞(象恒)家,有王右军画《纺绩图》。
◎朱璧揭钵图《揭钵图》,凡见数本,最后见朱璧本,有邓文原、赵仲穆及秋壑、钤山二相图书,最为奇古。旧为先伯祖太师公所藏,今归徐隐君东痴。后有董思白书宝积经宾伽罗事,又有吴匏庵、沈石田二跋。予所见太师故物,此卷与李伯时摹《支道元十六应真》、周文矩《说剑图》而三耳。《说剑图》今入秘府。按张《吴中人物志》云:“朱玉,字君璧,昆山人。王振鹏界画,见称于时,玉尽得其技。至顺壬午,奉中宫教金图藏经佛像,方不盈矩,曲尽其妙。所居虹月楼,杨廉夫作记”。刘璋明《书画史》云:“何景高善界画,宗朱君壁。”玉,盖以字行也。
◎阮怀宁金陵八十老人丁胤,常与予游祖堂寺,憩呈剑堂,指示予曰,“此阮怀宁度曲处也。阮避人于此山,每夕与狎客饮,以三鼓为节。客倦罢去,阮挑灯作传奇,达旦不寝以为常。《燕子笺》、《双金榜》、《狮子赚》诸传奇,皆成于此。”
《所知录》云:“大铖既降本朝,在营中,诸公闻其有《春灯谜》诸剧,问能自度曲否?大铖即起,执板顿足而唱以侑酒。”
●卷十二。谈艺二◎淅川二诗南阳淅川,古商于地,同年于道子(先登)尝令其地,为予言金人侵宋时,伐香严寺木造舟,木中有纹理成诗,云:“栽松种柏兴唐日,解板乘舟破宋时。
可惜香严千载树,等闲零落岁寒枝。“又顺治辛卯岁,雷山道人伐松葺回阳观。
诸生李霁明者,祷于神,质明,松上有绝句,字如虫蛀者,云:“修庙还庙里松,庙成松去鹤巢空。不如留却青松在,待得长生老化龙。”众异之,遂止。
◎彭侍郎诗《淅川志》载,县人彭侍郎(凌霄)龙巢寺诗句云:“残碑犹宋字,逝水自秦川。”最佳。侍郎字用沈,万历甲辰进士,先方伯公同年也。新野马仲良(之骏)有寄彭诗云:“春山春日好,高枕若为情。窗户白云里,朝昏芳草生。把书看鸟灭,卷钓数鱼行。”云云。
◎三家店词涿州三家店,题壁一词,不注名氏,甚工:“客面京尘,登临目送飞鸿绝。
不堪重说,故国烟波阔。一点孤灯,一片朦胧月,交明灭。双眉寸结。忍听秋蛩咽。“又上谷旅店有题壁云:”一将有馀魏武帝,百身莫赎楚怀王。“语极豪健,亦无名氏。
◎霍亮雅霍亮雅,曲周人,倜傥任侠,喜酒,好ヅυ之戏,亦工文章。卒后,申和孟(涵光)为作传,其邑人刘津逮(逢源)哭以诗云:“门前债客雁行立,屋内酒人鱼贯眠。”或曰:此十四字是败家子弟小影耳。
◎丁野鹤诗徐东痴言,少时于章丘逆旅,见一客,裤褶急装,据案大嚼,旁若无人。见徐年少,呼就语曰:“吾东武丁野鹤也。顷有诗数百篇,苦无人知,子为我定之。”
因掷一巨编示徐,尚记其一律云:“陶令儿郎诸葛妻,妻能炊黍子燕藜;一家命薄皆耽隐,十载形劳合静栖。野径看云双屐蜡,石田耕雨半犁泥;谁须更洗临流耳,戛戛幽禽尽日啼。”野鹤晚游京师,与王文安(铎)诸公倡和,其诗亢厉,无此风致矣。
◎新淦笔工宋岳侍郎珂《玉楮集》载,唐世有刺郡江表者,时宰嘱以新淦出笔,托制以相寄。刺史至,召佳手,一老父应命,百日才得二管,驰贡相府。既讶其迟,又薄其鲜,试之,乃绝不堪。大怒曰:“数千里劳寄两管恶笔来。”刺史闻之惧,欲罪老父,老父诉曰:“使君勿草草,我所制乃欧、褚所用,丐先示以相君翰墨,再制;苟不称,甘就鼎镬。”既示之,笑曰:“如此,只消三十钱笔。”不日献五十管,驰上之,相一试大喜,优赐匠者。夜窗偶试毗陵张颢笔,因为赋诗云:“世间未必无皋夔,九疑虞舜不可追。武皇锐意开绝漠,摧锋乃亦有卫霍。嗟哉格物本一理,顾人所用何如耳?笔工在昔本市佣,束毫傅管求售同。谁云进伎不进道,意匠辄与欧褚通。虔州刺史觅佳笔,双管何堪须百日?星驰一骑到长安,试手凤池随弃掷。老奴恂栗丞相嗔,能用此笔能几人?愿窥翰墨减工制,必使挥毫夸入神。斗柄初回开电笑,橐果符人所料。中山聚族倘未殚,束帛那容及年少。是知人才用舍识别惟一心,皋夔卫霍无古今。妍媸能否惟在上所使,此笔区区正其比。我生识字仅一丁,眼前所见徒毗陵。未知当年新淦定何若,正恐钟卫二王无合作。君不见此老一去知几年,当时鉴裁无复传。纷纷鹅毛抱筒卖,恰费书佣三十钱。”岳公,忠武王孙,所著有《呈史》、《金佗粹编》等书。此集凡八卷,乃故衡王府抄本也。集中又有赠李微之秘监诗,自注云:“微之以吏馆牒来,索予所撰《东陲笔略》。”此书不知尚传于世否?识其目,当更访之。又《学圃萱苏》载:唐宣州陈氏,世能作笔,家传右军《求笔帖》。至唐柳公权求笔于宣城,先予二管。语其子曰:“柳学士能书,当留此笔;不尔,退还,即可以常笔予之。”柳果以为不入用,别求,遂予常笔。陈曰:“吾先予二笔,非右军不能用也。”与此绝相类。
◎沧溟蔡姬李沧溟先生,身后最为寥落。其宠姬蔡,万历癸卯,年七十馀矣,在济南西郊,卖胡饼自给,叔祖季木考功见之,为赋诗云:“白雪高埋一代文,蔡姬典尽旧罗裙。”云云。邢太仆子愿有与孙月峰巡抚书云:“窃见李沧溟先生攀龙,葆真履素,取则先民,熔古铸今,蔚为代宝。而今五亩之宅,已非文靖之旧;襄阳之里,空标孟亭之名。侗每询访人士,皆云李驹沦丧,有子继亡,止遗孽孙,又复无母,才离襁褓,寄命嫠媪,僦居穷巷,托迹浮萍,并日无粗粝之食,经年鲜浆汁之馈。伏愿明公,下记所司,略损公帑,为赎数椽之敝屋,小复白雪之旧居,月或给米一石,布若干疋,藉以长养壮发,绵延后昆。一线犹龙之绪,实被如天之福。斯文一脉,其畴逆心。”观二事,沧溟清节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