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北偶谈


  八年,巡抚徐公廷璋保任葭州知州。释冤滥,宽租赋,五七日不用鞭扑,同僚退而笑之。予曰:“本州负税,事有所由。正当征收时,吏书兵隶投托催粮,惟事求取。民既纳赂,得有所挟,因而延缓。是岂徒民之罪哉!”时在坐致仕官数辈,皆为泣下。

  成化元年,在葭州,欲以二月十三日斋沐祈雨。有父老百馀诣县告曰:“本州边地苦寒,每岁至四月方有雨。此时祈雨,徒劳心耳。”予曰:“天道焉可知也。”至期,行香焚檄,十五至十七连雨三日。予乃发粟赈贷,给民子种,通借牛犋,民大悦。四月,麦苗将黄,乃选差公当老人催征,五月十五日催完发运,六月初三日告缴通关。在葭七月,里甲公用每人止用银六分。祷雨四次辄应。或以事出境公干,百姓闻予将回,则喜曰:“雨来矣。”

  巡抚项公忠奏予才堪治繁,调秦州。道经西安,项公谓予曰:“秦民难治,皆以刁民作梗,尔到彼,有此等即打死申来。”予曰:“刁民,人皆恶之,所恶不同:上司于刁民,则恶其害人;州县官于刁民,则恶其害己。但患御之无道耳。

  苟御之有道,刁民将化为良民。若专事诛锄,反使贪官得计耳。“项公笑而不言。

  到秦一年,三年拖欠粮草皆完,健讼与盗贼敛迹。项闻之喜曰:“秦州得人矣。”

  里甲公用钱,上户一年不过银二钱。

  秦州有哩户,乃回回别种,汉人不与通婚姻,自相嫁娶,有以兄弟娶姊妹者,有以姑姨配甥侄者。予访得清水、秦安等县,亦有哩,乃移文各县,令其共为婚姻。秦俗尚鬼,每岁清明日,各办花山丧仪,费至三四千金。临期于城壕拾取死囚骨殖,棺敛葬之,云不如此则厉鬼降祸。予严禁之曰:“尔民遇节,弃祖墓不拜扫,却妄费财物,谄事疠鬼,何耶?使疠果能为祸,予愿以身当之。”

  此风遂息。

  服阕,秦人三疏保留,吏部不准,秦人日哭于东拱辰门,吏部不得已,将见任奏调别州,仍授予秦州。郭定襄伯赠行诗云:“早登金榜列儒绅,谁不争先睹凤麟。曾以霜威消瘴疠,还将和气布阳春。庙堂正拟征黄霸,父老俄闻借寇恂。

  不独儿童骑竹待,郊原草木亦欣欣。“

  ◎二王公荐士宋王文正公在政府,谨惜名器,叙进材品,使人各得其所,虽弗于己者,亦不以私废公。王沂公当国,未常显拔一人,范希文以为言,公曰:“恩若己出,怨将谁归?”二公真古大臣之风。下此则朋党而已,又下此则贿赂而已。

  ◎蒋虎臣翰林修撰蒋虎臣先生(超),金坛人,自号华阳山人。幼耽禅寂,不茹荤酒,祖母梦峨眉山老僧而生。生数岁,尝梦身是老僧,所居茅屋一间,屋后流泉绕之,自伸一足,入泉洗濯,其上高山造天;又数梦古佛入己室,与之谈禅。年十五时,有二道人坐其门,说山人有师在峨眉,二百馀岁,恐其堕落云云。久之乃去。顺治丁亥,先生年二十三,以一甲第三人及第,入翰林。二十馀载率山居,仅自编修进修撰,终于史官。性好山水,遍游五岳及黄山、九华、匡庐、天台、武当,不避蛇虎。晚自史馆以病请告,不归江南,附楚舟上峡,入峨眉山,以癸丑正月卒于峨眉之伏虎寺。临化有诗云:“偶向镬汤求避热,那从大海去翻身;功名傀儡场中物,妻子枯髅队里人。”尝自谓蜀相蒋琬之后,在蜀与修《四川通志》,以琬故,遍叩首巡抚、藩臬诸司署前。其任诞不羁如此。

  ◎隐逸传《宋史。隐逸传》载种放而遗郭延卿。延卿少与吕文穆、张文定游,隐居水南。钱惟演留守西京,常率欧、尹诸公访之。《旧唐书》阳谏议入隐逸,《元史》余阙不入忠义,皆不可解。

  ◎孔明之学徐庄裕公(问)《读书续记》云:“汉儒为学,能见得静字,惟孔明一人。

  学以广才,静以成学。“等语。亦得规模领要。

  ◎王恭靖公逸事徐庄裕(问)《读书续记》所载名臣六十四人中清古一条云:“王,字廷采,山东沂州人。左都御史,为巡抚,坐忤权要免官。后起为吏部侍郎、左都御史。正德末,士大夫当权竖乱政之后,多营私殖,政以贿成。公门下不受私谒,澹然如布衣时,家无僮仆之奉、田园之适,惟读书课子孙而已。去之日,言官惜而留之。公嘉靖中谥恭靖。近见新修《山东通志》削去公及李襄敏公秉、秦襄毅公名不载,因详著于此(李公谥诸书皆作襄敏。叶秉敬《谥法考》作襄毅)。

  按:恭靖公一字东皋,成化进士,以清节著闻。擢南台御史,改北,巡视保定诸郡。进光禄寺卿、佥都御史,总理两淮盐法。浙东大饥,被命赈济,所全活四十万人。巡抚保定,乞罢皇庄以苏民困,孝宗嘉纳之。正德丙寅,入协理院,事忤逆瑾,矫旨罢。瑾诛,起抚山西。时流贼入河东,设险防御,多所斩获。召为吏部侍郎、左都御史,掌院事,风裁清峻,朝廷倚重之。嘉靖初,进太子太保,乞归,卒。

  公未遇时,肄业琅琊山寺,夜半有巨手自窗入,类人掌而有毛。公取朱笔书一山字于上,怪哀号乞免,且言:“公贵人,异日当至都宪。”公复援笔书一山字于下,怪乃得出。

  公为诸生,与友人胡某同读书别业。夏夜,胡每苦热,公辄言凉,因易地而寝,胡觉清风徐来,都忘炎暑。忽闻有人语曰:“此非王都宪,乃胡教官耳。”

  叱之不见,遗二莲叶于榻前。

  公赴省试,在途为雨阻三日。逆旅主人子妇为狐所祟,忽三日不至,问之曰:“王公在此,故不敢耳。”比公归,主人以告,求为除之。公书“王在此”四字,令置壁上。狐遂绝迹。

  公诸生时,夜读书,有嫌家持枪隔窗刺之,公走避得免,月下窥知为某,阅三十馀年,未尝告人。公后显贵,其人以马差累,求救于公,公略无难色。但笑曰:“某日夜若刺我死,谁当救汝,此后慎勿害人。”其人感泣谢罪。其厚德如此。

  ◎穆文简论王安石堂邑穆文简公(孔晖),弘治中,乡举领解,出王文成公之门,为理学大儒。

  然其学多入禅宗,其古文精劲,自子书出,可匹崔文敏公后渠,如送沈朝绶、送王如行诸序可见。予尤喜其与武城王文定公(道)论王介甫书,今录于此。

  孔晖顿首纯甫先生足下:昨在阳明先生坐上,同观象山《荆国祠堂记》,予时未敢谓然者,必象山之意,多为荆公恕;不为人之社稷计,不为天下生灵忧,不为后学虑。恕一夫而不悯天下后世,此何心哉?不然,乃象山之偏见自喜也。

  将以正名定罪,释天下苍生之愤,为社稷大计,不当姑随也。大舜殛鲧于羽山,鲧之恶不大于安石,安石之罪浮于鲧。予谓以安石拟鲧可也,鲧名重,安石亦名重;鲧悻直自用,安石亦悻直自用;鲧圮族,安石亦圮族;鲧堙汨,安石亦堙汨,鲧不能除天下之害,亦不能成功;安石祸及天下生灵;生灵何辜?宋之元气,遂不复振,其罪尚为不浮于鲧乎?夫以倾人社稷,流毒四海者,尚取其志,尧舜当取鲧之志矣。何者?鲧之志,欲平水土也。孟子曰:“食志乎?食功乎?”安石之操介,在古人一节之士甚多,未可以一节而掩元恶也。非圣人无法,圣人作《春秋》以训万世,安石独废之,此不容诛矣。安石秉《周礼》,盖功利之心胜也。何者?《周礼》之政,天无旷时,地无旷利,人无旷力,此圣王所以富天下者,尽三才之道者也。安石慕其近似,专以利言,又无管仲之才,所以万无一利,而害不可胜言矣。天下以为君子者,安石恶之;天下以为小人者,安石好之。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此之谓拂人之性,辟则为天下﹃矣。欲恕安石者,是求为过高之论,恐诬后学不浅。不审聪鉴以为何如?孔晖顿首。

  ◎穆文简论格物穆文简《大学千虑》论格物曰:“仓颉篇云:”格,量度之也。‘见《文选。运命论》注,此朱程以前书,乃训诂之最古者。以其书久废,故见之者鲜。考之内典,隋智ダ《法华经文句解》分别功德品云:“格量功德。’又云:”格量多少。‘其一篇内,格量字甚多,此又在唐以前者。《大庄严经论》云:“况复如来德,何可格量?’格量之义,古皆用之。而程子未之见,意虽暗合,而解释弗畅,故使圣经难明。然其为说,合于圣门无疑,岂前人所及哉?问:格之训至,可终废乎?曰不可。当云格量物理,以求其至,其义始备。”此解甚新,然文简学近于禅,亦可见。

  ◎三进士出处本朝进士出身最奇者三人:一予同年任暄猷,杞县人。明末团结乡勇,以御流寇,南渡授官后军府左都督靖边伯。豫王下江南,投诚,遂隶旗下。中顺治壬辰进士,以磨勘被黜,复中乙未进士,官至江西南赣道佥事。一吴李芳,邵阳人。

  崇祯己卯举人,粤西时,官至左都御史。投诚,愿以科第进,中康熙甲辰进士。

  一钱世熹,五河人。南渡为副总兵官,既而为浮屠。久之,复补诸生,中康熙庚戌进士,年已七十馀,未几卒。

  ◎杨文公宋王文正公尝言:“昔杨文公有言:”人之操履,无若诚实。‘吾每钦佩斯言。“云云。文公为文正诵法如此。而石介作怪说,乃谓其蠹坏圣人之道,讵不谆哉?

  ◎王东皋汤阴王东皋(伯勉)官文选郎中,清介有执持,为本朝吏部第一。尝语同官尹澜柱(源进)曰:“宋岳忠武王,吾汤阴人也。王之言曰:”文官不要钱,武官不怕死。‘吾生平服膺斯言,惟求无愧耳。“又曰:”作吏部无他才能,只须守定’不愆不忘,率由旧章‘八字。“

  ◎宋开之王在吏部,同时以清直称者,南宫宋开之(文运),亦以文选郎内升,归卧不出。魏环溪(象枢)疏荐之,起鸿胪寺少卿。庚申四月,光禄寺少卿缺人,应宋序转,适光禄正卿亦缺,特旨以宋为正卿。后至刑部侍郎,卒谥端悫。

  ◎薛忠武明鄞国忠武公薛禄,胶州人。其父居海岛,为人牧羊,时闻牧处有鼓乐声出地中,心识之。语忠武兄弟曰:“死即葬我于此。”后如其言葬焉。已而,勾军赴北平,其兄不肯行,忠武年少请往。后从靖难师,累功至大将军,封阳武侯,追封鄞国公。其地至今号薛家岛。

  ◎苏章事宋人小说载坡公与章题名石壁事,顷见《耆旧续闻》又一事极相类。子厚为商州推官,子瞻为凤翔幕签,因差试官开院同途,小饮山寺,闻报有虎,二人酒狂,同勒马往观,去虎数十步,马惊不前。子瞻乃转去,子厚独鞭马向前,取铜锣于石上戛响,虎遂惊窜。谓子瞻曰:“子定不如我。”旧闻,乃隽李项氏抄白本也。

  ◎徐公长者宣城徐翁,尚书元太父,官浙江某县典史,偶以言忤巡按御史,受辱扑责,羞愤自免归。时尚书与弟通政元气皆失学,翁每流涕,忽忽不乐。尚书兄弟跪请其故,曰:“而兄弟皆废学,吾无后矣。”因述受扑直指事,复流涕不已。尚书兄弟曰:“儿辈不类,自今愿力学以慰大人心,愿勿悲也。”乃发愤下帷,兄弟相继登第。尚书谒选得某府推官,即直指之家也,心私喜得报父怨。濒行置酒,戚友毕集,候翁出称觞,翁称疾坚卧不起。尚书入,跪问故,且言此行冀得报夙怨,何反不乐为?翁曰:“此吾所以病也,吾为小吏,当日诚不为无过,但直指稍过当耳。且缘渠扑责,激而罢归,教子以有今日,则直指乃吾恩人,非仇也。

  汝思报怨,吾所以病。汝往,当以吾言开心告之,尽捐夙嫌,是吾子也;否则非吾子也。“尚书唯唯,翁乃起,尽欢而罢。时直指久失职家居,闻尚书来,恐甚,郊迎尽礼。尚书首述父命,誓无芥蒂,自是情好甚洽。后翁跻大耋,三子皆成进士,两登九列焉。此与蔡确父黄裳濒死,属其子必报陈氏;确既登政路,遂以事置恭公子世儒极典,贤不肖霄壤矣。

  ◎王伦王伦,宋臣,其死不失为忠义,《金史》不应载,且与宇文虚中同贬,尤非是。

  ◎张尚书堂邑张蓬玄(凤翔),自明时已为尚书,入国朝为大司寇,年已七十馀。一日,侍宴上前,下阶而仆,世祖命内侍掖以行,出长安门,尚有诏追问能骑否?

  徐讽令以礼致仕,遂进所撰《礼经》《乐经》而去。张公在明时,为东林所推,尝自作年谱,谓:“甲申之变,欲死而不得。吏部侍郎孙二如(昌龄)谓己曰:‘箕子不死者,以《洪范》也。公有《礼》《乐》二经,道统在焉,亦箕子之九畴也,何必死?’”

  ◎盛王赞宝应乔圣任(可聘),崇祯中,以御史按浙江,至金华,遇山水暴涨,舟不得进,索挽舟者。县令盛王赞呼曰:“农忙矣,令请以身挽。”乔遂改而陆行。

  仍荐之于朝,时两贤之。此与唐何易于事相类。

  ◎高文襄新郑高文襄(拱)为相,恣横已甚,至以赐恤大礼大狱,建言赠杨忠愍诸臣官,起用葛端肃、赵文肃诸公,指为徐文贞之罪。其疏有曰:“皇上,先帝之亲子也。议事者,先帝之臣遗诸皇上者也。而乃敢于悖君臣之义,伤皇上父子之恩,非所以训天下也。”云云。此与章一辈小人,倡为绍述之论者何异?

  ◎石琚《玉堂嘉话》载:金丞相石琚致仕居乡,闻司隶呵导过门,即起立。客曰:“丞相何为如此?”公曰:“参军虽微,朝廷命官也,吾敢不敬?”先曾祖司徒公居乡亦然。

  ◎元法元宋子贞作《耶律文正公神道碑》云:“河南初破,被俘掳者不可胜计。及大军北还,逃者什八九,有诏:停留逃民,资给饮食者皆死;无论城郭保社,一家犯禁,馀并连坐。由是百姓惶骇,公进说曰:”十馀年间,存抚百姓,以其有用故也。若胜负未分,虑涉携贰,今敌国已破,去将安往?安有因一俘囚罪数百人者乎?“上悟,诏停其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