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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阴城守纪
十王痛薛王中计而亡,命大将掠城外居民大箱千余只,在十方庵后迭成将台,高与城齐。十王坐其上,用上将四人、亲军二百四十人围绕令台傍,亲军各持狼烟喷筒先发,将南京、镇江大炮五,六步排一座,共计百座,令闻号齐发,猛击东南角城。守城军士不敢开目。应元伏城膝行,看明十王在台指挥三军,遂命中街巷口有力之汤三老儿掮一大炮,对准十王安放。应元又左右细看,丝毫不爽,然后亲自燃火放去。汤三老系重听,尚未知,端立呆望;而火路一条,十王、四将暨二百四十人齐随火灭;惟有黄伞一把在半天圆转,一脚连靴自上而下。
慕庐氏曰:三王、十八将,皆殁于王事;荡平后,宜庙食于兹土。
八月初二日,烧外营,杀夏维新、王华。
应元遣周祥、金满、李芳、针子等四人夜出烧营,外兵被火,梦中惊觉,毛焦皮烂者甚众。忿甚,四散杀掠。应元命赏祥等银各一两,夏维新、王华每两实给六钱,众大哗。应元恐人心激变,不得已,斩之。盖围城日久,储饷将罄,短给本非克扣;因维新于发时误听方亨作揖劝众,至此众怒未释,故欲藉此陷之。华虽引明遇自解,亦难独免
慕庐氏曰:饷缺费繁,围城中恰难指置;二人通融调剂,亦属一时权宜。此情此势,应元岂所不知;无奈众人之藉是泄忿也。至代方亨劝众,事后论之,赤不甚错。各图献策,业已归顺,官民和协,省得激成祸端;无奈众人之喜事乐祸也。若章经世同主刍粮而漏诛、同陷围城而免死,岂别有保身之道欤!
命许用掌刍粮。
刍粮乏人,以许用能,命佐章经世。
杨舍守备沉廷谟举城降。
江阴民昼夜守御,亦甚惫矣。然扬兵稍后,口中有然疑者,必立斩之。
清兵四出杀掠,民不聊生。有先薙发赴营归顺者,城上望见,必怒詈,虽至亲如仇敌;而外兵日出打粮,刻无宁晷,畏祸者俱窜远方。
杨舍营守备沉廷谟,敛民钱,赍牛酒赴良佐营修款,祈免杨舍一方之死。良佐许之,给大清号旗四面,悬杨舍城四门。廷谟旋披发乘马历江阴城下,劝民速降;内将开炮,乃遁去。
诈降。
一日,众诈降,遍取民间乱发投城下诱敌;外兵相顾惊喜,报良佐。良佐曰:未可信也,须察其守城人薙发否。众探之,始知为诈。
议和。
贝勒使人缓言乘说,第拔去「大明中兴」旗号,悬大清旗号四面,斩四门首事者数人,余悉宥不诛;即不薙发,亦当饬兵返。应元曰:宁斩我一人;余无罪,何可斩也。
议不决而止。
贝勒又进大清旗四面,使竖四城,亦即退兵。内遣诸生朱晖吉、耆老王晴湖等四人诣外营会议,方缒城,良佐即策马迎去,留饮终日,备极款洽。约归顺后,誓不杀一人;但遣官上城勘验,即收兵复命。将别,又各赠五金,约三日定议。吉等入城,匿金不言,而主议降顺,众不听。至期,外兵向城呼吉等,内询故,备述留饮赠金事;内立斩四人,复严守。
劝降。
吴军门督兵至江上,宰牛誓诸将,归顺后不许杀掠。
王海防自恃居郡有恩信,临城招抚,众无应者。摄政王晓谕招安,合城不听(此初六日事)。豫王示到,以矢射入城中,言明已亡,何苦死守。内书其后曰:愿受炮打,宁死不降。射还之(初七日事)。
初八日,钉炮眼。
是日,大雨;民立雨中受炮,毫无降意。夜半,应元使善落水者陈宪钦渡外城河,钉没外兵炮眼,缓二日不攻,城内乘夜修砌城垛。后五日,良佐恐城内复来钉眼,命军士昼夜攻击。至夕,风雨怒号不已,炮乃止。
初九日,甃南城。
再纳石甃南城,高于旧三尺。
应元预令人将麦磨面,制造月饼。
十二日,甃北城。
又甃北城,城中石灰将缺,不能乘夜修城。又饭米渐少,征民间元米以备缺乏;令二日一给,不得预领。贝勒侦知之,欲留军四万为久困计,饬大兵北上。良佐不可,乃止。
十三日,登陴楚歌。
给民间赏月钱,计至十七日止,百姓携壶觞登陴,分曹快饮。许用仿楚歌,作五更转曲,令善讴者登高传唱,和以笙笛箫鼓。时天无纤翳,皓月当空,清露薄野,剑戟无声。黄弩师鼓胡琴于西城之敌楼,歌声悲壮,响彻云霄。外兵争前窃听,或怒骂、或悲叹,甚有泣下者。
良佐乃作劝降词,使士卒相倚而歌,与僚佐饮帐中。酒未数行,城上炮发,亟避去。
十九日,北门阻降。
外犹多方招降,三城亦有犹豫者;惟北门誓死益固,众意遂决。
二十日,大清兵攻东北城。
贝勒从四十余骑绕君山青龙庵左,相地形。城上望见,炮弩齐发,骑皆踉跄蹂躏,贝勒仅以身免。
金陵又解到大炮二十四位,较前更大,每舟止载一位,仍收沿城民家铁器铸炮子重二十斤。又筑土垄,以避矢石。将攻东城,机泄,移至东北角。大雨如注,一昼夜炮声不绝,县属悉为震动。城中困疲已极,计无所出,待死而已。
是日,城上人吶喊,外兵闻之皆鬼声。城中四隅空旷处,遥见白鹅数万飞泊,迫视之,毫无形影;识者谓魂升魄降。白鹅者,即劫数中人之魂也。
二十一日,江阴城陷。
前月二十四日,京中遣国师和尚来江阴,日日绕城细看。至前日,始看明,向贝勒云:江阴城形似芙蓉,若在瓣上攻打,越打越紧。其蒂在东北角,打花家坝;花蒂既碎,花瓣自落。故贝勒令数百人尽徙二百余座大炮至花家坝,专打东北城。铁子入城,洞门十三重,树亦穿过数重,落地深数尺。是日,雨势甚急,外用牛皮帐护炮装药,城头危如垒卵。城上见外炮猛烈,见燃火即避伏垣内。炮声过,周麾而登。外宽之,故放空炮;乃于中一炮只放狼烟,烟漫障天,咫尺莫辨。守城者谓炮声霹雳,兵难遽入;而清兵已潜渡城河,从烟雾中蜂拥突上,众不及御而溃。
午刻,有红光一线直射入城,正对祥符寺,城遂陷。
方清兵上城时,城下人犹向城列阵。清兵恐有伏,持刀立视,半日不敢下。相持至暮,城中沸,阵亦乱,乃得下城。
阎应元坐东城敌楼,索笔题门曰: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题讫,引千人上马格斗,杀无算。夺门西走,不得出;勒马巷战者八,背被箭者三。顾谓从者曰:为我谢百姓,吾报国事毕矣。自拔短刀,刺胸血出,即投前湖中。义民陆正先欲从水中扯起,适刘良佐遣兵来擒,言与有旧,必欲生致;卒见发浮水面,出而缚之。良佐踞坐干明佛殿,见应元至,跃起,两手拍应元肩而哭。应元曰:何哭!事至此,只有一死,速杀我!贝勒坐县署,急索应元;(应元)至堂上,挺立不屈,背向贝勒,骂不绝口。一卒以鎗刺其胫,血涌沸而仆。日暮,拥至栖霞庵。庵僧夜闻呼「速杀我」不绝口,已而寂然。天明,已遇害。家丁存者犹十余人,询其不降而戮之,偕死一处。陆正先,亦同殉。有维新上人者,在围城中与应元晓夜共事;应元所着「和众乘城略」,维新以授黄子心,子心又旁采见闻,着「阎公死守孤城状」。
陈明遇令闭衙举火,焚死男女大小共四十三人,自持刀至兵备道前下骑搏战,身负重创,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
训导冯厚敦,公服缢于明伦堂,妻与姊投井死。中书戚勋、诸生许用,合门焚死。
八月二十二日,屠城。
次日,犹巷战不已,清兵用火攻败之。四民骈首就死,咸以先死为幸,无一人顺从者。下令从东门出者不禁,又下令十三岁以下童子不杀,男女老少赴水、蹈火、自刎、投缳者不能悉记。内外城河、泮河、孙郎中池、玉带河、涌塔庵河、里教场河处处填满,迭尸数重,投四眼井者二百余人。
二十三日,止杀。
满城杀尽,然后封刀。午后,出榜安民。城中所存无几,躲在寺观塔上隐僻处及僧印白等,共计大小五十三人。是役也,守城八十一日,城内死者九万七千余人,城外死者七万五千余人。
慕卢氏曰:臣心已尽,臣力已竭;土归新朝、身还故主,臣节于以完矣。
又曰:记生死总数,各本多寡不同;见于传略及他处者,互有同异。当时所闻异辞,张皇约略,未知孰为清册也。载笔者无从考核,亦仅各据所闻而已。
●江阴守城记许重熙
江阴以乙酉六月方知县至,下薙发之令;闰六月初一日,诸生许用德悬明太祖御容于明伦堂,率众拜且哭曰:头可断,发不可剃。下午,北门乡兵奋袂先起,拘知县于宾馆;四城内外,应者数万人,求发旧藏火药器械,典史陈明遇许之。随执守备陈瑞之,搜获在城奸细。以徽商邵康公娴武事,众拜为将。邵亦招兵自卫。旧都司周瑞珑船驻江口,约邵兵出东门,己从北门协剿。遇战,军竟无功,敌势日炽。各乡兵尽力攻杀,每献一级,城上给银四两。
是时,叛奴乘衅四起,大家救死不暇。清兵首掠西城,移至南关。邵康公往御,不克。敌烧东城,火劫城外富户。乡兵死战,有兄弟杀骑将一人。乡兵高瑞为敌所缚,不屈死。周瑞珑下船逃去。
时旧典史阎应元,已升广东英德县主簿,以母病未行。会国变,挈家侨居邑东之砂山。明遇曰:吾智勇不如阎君,此大事,须阎君来。乃夜驰骑往迎应元。元应投袂起,率家丁四十余人入城协守。敌四散焚劫,乡兵远窜,无复来援者。敌专意攻城,城中兵不满千,户裁及万,又饷无所出,应元料尺籍,治楼橹,令户出一男子乘城,余丁传餐。已乃发前兵备道曾化龙所制火药、火器,贮堞楼。已乃劝输巨室,令曰:输不必金,出粟菽、帛布及他物者听。国子上舍程璧首捐二万五千金,捐者麇集。于是,围城中有火药三百罂、铅丸铁子千石、大炮百、鸟机千张、钱千万缗、粟麦豆万石,他酒酤、盐铁、刍藁称是。已乃分城而守,武举黄略守东门,把总某守南门,陈明遇守西门,应元自守北门,仍徼巡四门。
时,清兵薄城下者已十万,列营百数,四面围数十重,引弓仰射,颇伤城上人。而城上礧炮机弩,乘高下,杀伤甚众。又架大炮击城,城垣裂;应元命用铁叶裹门板贯铁絙护之,取空棺实以土障隤处。乃攻北城,一人驾云梯独上,内用长鎗拒之;将以口纳鎗,奋身跃上,一童子力提而起,旁一人斩首,尸堕城下。或曰:此七王也。又一将周身服利刃,以大钉插城而上,内用锤击毙之。敌骑日益,依君山为营,瞰城虚实。居民有黄云江者,素善弩,火镞发弩,中人面目,号叫而毙。陈瑞之子在狱制木铳,铳类银鞘,从城上投下,火发铳裂,中藏铁乌菱,触人立死。应元复制铁挝,用棉绳系掷,着人即吊进城。又制火毯、火箭之类。敌皆畏之,乃离城三里止营。帅刘良佐,故宏光四镇之一,封广昌伯,降敌为上将;设牛皮帐攻城东北角,众索巨石投下,数百人皆死。良佐移营十方庵,令僧望城跪泣,陈说利害,众不听。良佐策马近城,呼曰:吾与阎君雅故,为我语阎君,欲相见。应元出,立城上,良佐谓之曰:宏光已走,江南无主;君早降,可保富贯。应元曰:我明朝一典史耳,死何足惜!汝受朝廷封爵,为国重镇,不能保障江淮,今日反来侵逼,何面目见吾邑义士民乎!良佐惭而去。应元伟躯干,面苍黑,微髭;性严毅,号令明肃,犯法者鞭笞贯耳不稍贳。然经财,赏赐无所吝。伤者,手为裹创;死者厚棺殓,酹醊而哭之。与壮士语,必称好兄弟,不呼名。明遇宽厚呕煦,每巡城,拊循其士卒,相劳苦,或至流涕。故两人皆能得士心,乐为之死。一夕,风雨怒号,满城灯火不然。忽有神光四起,敌中时见三绯衣在城指挥,其实无之;又见女将执旗指挥,亦实无之。敌破松江,贝勒率马步来江上,缚吴志葵、黄蜚于十方庵,命作书招降。蜚曰:我与城中无相识,何书为!临城下,志葵劝众早降,蜚默然。应元厉声曰:汝不能斩将杀敌,一朝为敌所缚,自应速死,奚喋喋耶!志葵大泣拜谢。城下大炮日增,间五、六尺地一具,弹飞如雹;一人立城上,头随弹去而僵不仆。又一人胸背洞穿,而直立如故。会八月望,应元给钱与军民赏月,分曹携具登城痛饮,而许用德制乐府五转曲,令善讴者曼声歌之。歌声与刁斗笳吹声相应,竟三夜罢。具勒既觇知城中无降意,攻愈急。梯冲死士,铠冑皆镔铁,刀斧及之,声铿然,锋口为缺。炮声彻昼夜,百内地为之震。城中死伤日积,巷哭声相闻。应元慷慨登陴,意气自若。旦日大雨如注,至日中,有红光一缕起土桥,直射城西,城俄陷。清兵从烟焰雾雨中蜂拥而上,遂入城。应元率死士百人,驰突巷战者八,所当杀伤以千数。再夺门,门闭不得出。应元度不免,踊身投前湖,水不没顶。而刘良佐令军中必欲生致,应元遂被縳。良佐箕踞干明佛殿,见应元至,跃起,持之哭。应元笑曰:何哭!事至此,有一死耳。见贝勒,挺立不屈;一卒持鎗刺应元贯胫,胫折踣地。日暮,拥至栖霞禅院。院僧夜闻大呼「速斫我」,骂不绝口而死。陈明遇下马搏战,至兵备道前被杀,身负重创,手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或曰:阖门投火死。有韩姓者,格杀三人,乃自刎。训导冯某,金坛人,自经于明伦堂。中书戚勋,字伯平,家青旸;入城协守,知力不支,大书于壁曰:戚勋死此,勋之妻若女、子若媳死此。阖门自焚。许用德,亦阖室自焚。黄云江,故善弹唱;城陷后,抱胡琴出城,人莫识其为弩师也。凡攻守八十一日,清兵围城者二十四万,死者六万七千,巷战死者又七千,凡损卒七万五千有奇。城中死者,井中处处填满,孙郎中池及津池迭尸数层,然竟无一人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