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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窗春呓
◎大臣多耆艾
本朝大员多耆寿,汉、唐以次皆所不及,宋惟文潞公一人至九十外,明则刘健、王恕二人逾九十耳。乾隆朝先有沈归愚尚书九十七,嘉庆初蔡葛山相国九十三,梁山舟学士九十三,道光中李书农尚书九十六,黄左田宫保、戴莲士相国九十五,咸丰中杜石樵尚书亦九十六,凡一品而得九十者已六人矣。其八十外及将九十者,更指不胜屈也。大儒中孙夏峰、毛西河亦过九十。文苑中唐实君、韩某亦然。
◎枢堂
京官以枢直为最华要,两书房特清华而已。嘉、道两朝领袖者至丰腴,每年得馈遗有至巨万者。不过通消息,示向背,未有公然雌黄人才于其长之前者。即述旨缮拟,亦皆恪遵上意,不敢有一字轻重于其间,非若后来之可以任意干预也。
枢长向皆勋旧老臣,及久任封圻,谙练庶政,故中外洞达,无不尽之情、难言之隐。自曹文正、穆长白、祁文端皆以词臣驯至通显,渐见破格矣。然道光初年,于先朝故事,尚能恪遵循守,不失故步。盖文正先人于乾隆朝列正卿,文正生于京邸,明习朝章。长白亦颇好学。寿阳则于《说文》小学外,皆不甚措意矣。军机大臣,旧例与入觐督抚不私觌、不留饮,惟于朝房公众地延接数次,亦人所共知共见也。文正守此例极严,长白便已通融,再后则无之。大臣见章京则呼曰某老爷,无有呼字呼号者,以枢禁森严,不敢一毫涉私昵耳。许玉叔、汪衡甫二公,至警敏,入直数日,各事皆谙,无异老辈。何恪慎公则小心谨密,不言温慰,故始终恩礼未衰。由章京而直上枢堂者,在前惟戴大庾、卢德州二相,并公而为三。彭文敬以通政使出直,越数年复召,不能并也。章京四日一班,下直时多不至本部办事,在前惟吴槐江制军,在后惟钱萍启中丞,一刑部,一户部,则不但不直日,即在园时,部有要事无不预也。
梁ぇ林有《枢垣纪略》一书,纪载极详。自雍正二年设立至嘉庆二十五年止,百年之中,章京百人,江浙居大半,而浙多于江。浙人中又以杭为多,嘉次之,其余外郡则寥寥矣。吾禾之入选者,以钱裴山中丞至有名,真有过目不忘、五官并用之概。其以会元传胪,母子相抱痛哭,盖久以状头自命也。惜年未中寿,没于皖抚任,未见其止耳。
◎户部为六部首
六部以户部为至要,凡总理之大学士及满尚书,皆以眷注第一之人为之,必兼提督及内务府带钥匙,此嘉、道年间风气也。吏、刑二部次之,工部又次之,礼、兵二部又次之。司员中户部则以南北档房,南、山东两司捐纳房为要地。道光初,英相掌计有三六九之谣,其时张子畏行三,管椒轩行六,朱朵山行九也。刑部则以秋审处为要地,多有陟封疆进卿贰者,人才最盛。盖案情万变,小民情伪,无所不有,必能洞达物情,通晓律例,而文笔又足以达之,方登上驷。各部皆汉司员主稿,满司员回堂,独刑部则主稿、回堂皆任汉司员也。惟琦静庵中堂,以荫生入刑部,时未逾冠,为汉人老辈所侮,大恨。以三百金延一部胥,在家北面事之,三年而尽其技。二十五岁即擢京堂,特派查办事件,二十七岁任豫臬,连劾二巡抚去任,三十岁即由江藩擢东抚,政声卓然,宣宗至赏之,未几督两江,人皆呼曰“小琦”云。此公后来为清议所摈,几以操、桧目之。然实朴俭耐劳,属吏入见,惟论刑名、钱谷、缉捕诸务,罕有及私者。故所至称治,盗风为戢。驭军尤严,其督师扬州,无一兵敢滋事,亦未闻有哗饷者,战不力,辄不敢归,宁死于敌手,其才洵不易也。惟所爱者,好馈遗及阴探上旨以揣摩固宠。以此二者见鄙于世,则以少出膏粱不读书所误耳。
◎翰林清苦
乾嘉间翰林至清苦。吾乡黄霁青先生,己巳传胪,至庚辰始授广信府。十余年冷署,皆步行,否则赁骡车,从无有自豢车马者,同辈皆然,不独一人也。京师有谚语,上街有三厌物,步其后有急事无不误者:一妇人,一骆驼,一翰林也。其时无不著方靴,故广坐及肆中,见方靴必知为翰林矣。
道光一朝三十年,莫重于翰林,有非时召见,即授道府,不数年至督抚者。起居服食,局面一变,半皆后档车,且有前顶后随之马矣。然负债亦至多,有至二三万者,如陆立夫制军为最,史士良观察次之,然皆玉堂中至赫然者也。
◎因富起疑
道光初侯继青赎罪一案,以其负富名,遂疑刑部上下无不纳贿者。其时吴门韩桂ぎ先生为尚书,乃拔贡起家,仁宗、宣宗至倚重之。英相、汪相皆忌之,必欲置重典,且欲其夫人至刑部堂质讯。一时物论汹汹。黄左田尚书方在枢密,奉旨会审,独大声疾呼力止之。郭颐园大司寇已退休在都,特具折力疾至宫门请召对,以大臣朋陷伤国体为言,宣宗特遣内侍,以温语慰之,事乃解。蒋襄平相国方任川督,亦驰疏以韩某向与同事多年,知其小心廉谨,受贿一事,可以百口保其必无,先朝旧臣无多,宜仍录用。上深颔之。未几,仍畀刑侍,引疾去。彼时中外风气,尚多敢言。如戊午科场案亦有此,则柏中堂不死矣。
◎大臣抗直
嘉庆中修《明鉴》,分纂者为杭州戚容台太史,中述本朝与明构兵事,上怒其诽谤,下之狱。松文清公召对,偶及之,松即奏云:“纯皇帝有明谕以前明之事宜直书,不当避忌。”上惊异曰:“先帝果有是乎?”命检《实录》进呈,戚始免罪。松出,谓曹文正曰:“他人固不知,公岂亦失记哉?曷勿上闻!”曹曰:“上愠甚,何敢言!”松曰:“公自此休矣!一言是惜,而陷君于过,举大臣之谓何?”曹默然。
◎奏对不可含糊
本朝勤政为三代以来所未有,每日召见军机大臣无论矣,即各旗各部大小九卿,皆有值日奏事。其间尚书、侍郎六人,不知何人命对,故所奏之事先一日皆具折底,由笔帖式分送六堂,必详询底里,烂熟于胸。设次日能入见,即须一一回奏,不敢以久不进对而忽略于一日也。其面奏含糊者不久必斥,明晰者往往承优擢。向来各部事皆满尚书为政,侍郎皆不能异词,惟卓海帆、恩小山二公则反其道而行之,尚书画稿必采二公意旨为准驳,盖逢值日必蒙恩召故也。即枢相亦多畏之,盖军机入皆众人同跪,言则共闻;部臣皆独对,苟有倾轧语,无人闻之耳。
◎部曹才学
向年六部胥人皆绍兴籍,自明即然。凡回稿回堂者,另是一人。其所谓稿工者,大都有才学而不利场屋者,又深明例案,故昕作奏稿咨稿,驳斥事理,悉无懈可击,而文亦晓畅。外间院司各胥亦如之。兵兴之后,中外皆成绝响,有绝不通者,求如昔之舞文弄弊而不得矣。真可慨也!
◎外官廉洁
外官各缺,自督抚以及州县,皆由陋规优厚耳,不必例外求赇也。大抵此风始于乾隆中年以后,至道光而止,几及百年。各官养尊处优,视为固有,能守此,即已名“操守廉洁”矣。
督以两江为最,一年三十万,淮南盐务居其一,各关备贡居其一,养廉公费居其一,皆用印文解送,不以为私,次则两广、四川矣。
抚则广东、广西皆过十万,浙江不过六万,江苏不过四万,福建则为最苦。
藩司则江、浙皆有五六万,而四川、陕西、山东、山西平余为最多,地、丁巨也。
臬司必通省有节寿方为优缺,四川、河南、山东、安徽皆然,余省皆不及。
道则陕西粮道,福建、台湾二者皆有三十万,与两江督缺相埒。
府则四川夔州有二十万。广东广、潮,广西浔、梧,以上四府皆十万外也。自咸丰、同治以来,时势迥异,各缺困乏,非兼辖勇营不能支矣。
惟天津新没关道,尚有二十余万,甲于天下。其沿海关道,上海为最,宁绍、登莱青次之,汉口、九江、常镇又次之,已著名为美缺也。若盐务上下各官公费,按引抽收,见之奏牍,故不以为陋规。惟许玉叔曾参陶文毅辞一年五千之养廉而受一月五千之经费,文毅辩之甚苦。林文忠署任即下札:“此款不得按月照解,悉存运库。”有所赏犒,随时札提而已。后任诸人,即不能照此自洁矣。
◎四远驰名
著名老店,如扬州之戴春林、苏州之孙春阻、嘉善之吴鼎盛、京城之王麻子、杭州之张小泉,皆天下所知,货真价实,来售者童叟无欺,不准还价者,乱后皆歇绝矣。同一货也,何以一家独擅?非有秘授之法,特格外认真耳。在他人皆求速化,不欲费心力于一二十年后,故终于无成。然此各家,得名之始亦只循“诚理”二字为之,遂食其报于一二百年。子孙亦世守其法,莫敢懈忽。即此类推,何事不然。
◎馆阁书变体
馆阁书逐时而变,皆窥上意所在。国初,圣祖喜董书,一时文臣皆从之,其最著者为查声山、姜西溟。雍正、乾隆皆以颜字为根底而赵、米间之,俗语所谓墨圆光方是也。然福泽气息,无不雄厚。嘉庆一变而为欧,则成亲王始之。道光再变而为柳,如祁寿阳,其称首者也。咸丰以后,则不欧不柳不颜,近且多学北魏,取径愈高,成家愈难,易流于险怪,千篇一律矣。然白折小楷仍取匀秀。近日奏折,皆讥取士法不宜专尚试帖小楷。其实嘉庆以前,即有此二事,而不碍其为人才辈出。此语真因噎废食矣。
◎三老一变
乾隆六十年停止捐纳,外官府以下皆正途,督抚司道则重用旗人,而吏治蒸蒸日上。旗人外放者大都世家子弟,正途入官者不过书生耳,而何以如此见效?则以有三老在焉。一老吏,二老幕,三老胥。一省必有一省之老吏,皆曾为府、州、县同通而解组者,熟悉一省之情形,刚方端直,虽督抚到任,亦必修式庐之敬,后辈更争礼之,诸事求教。自有入德之门。老幕则皆通才夙学,不利场屋,改而就幕,品学俱优,崖岸尤峻,主者尊之如师,不敢以非礼非义相加。礼貌偶疏,即拂衣而去,通省公论,便哗然矣。至于吏胥亦皆老成谨笃,办事不苟,义所不可,本官不能夺其志:故有此三老朝夕相处,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道光以后,此风渐微,三老者变而为老贪、老滑、老奸,无人敬礼,高才之士率唾弃之,而国家二百年纪纲法度皆失传矣。
余少时见老辈徐仰亭之待沈观察,有所不合,观察年逾六十,尚长跪谢过始已。后来我师陈稻庄先生,即近乎圆通矣。
◎世风日替
向来三节拜贺,督抚以下,公叙毕,光至幕友各房逐一致礼,幕方往答。道光中午始有先造主人者,后则颐指气使,有甘为门下士者。世风日替,他事类推。
◎阿财神
起居服食之美,昔以旗员为最,盖多供奉内廷,得风气之先,无往而不当行出色也。以余所见之两淮盐政、淮关监督,嘉、道时以阿克当阿为极阔,任淮鹾至十余年,人称为阿财神。过客之酬应,至少无减五百金者,交游遍天下。仁宗亦极契之,派查河,派查赈,视如星使,乃竟不能一到督抚。其时政体尚严。至道光,则钟云亭同一内府,即任闽督东抚矣。阿之书籍字画三十万金,金玉珠玩二三十万金,花卉食器几案近十万,衣裘车马更多于二十万,僮仆以百计,幕友以数十计,每食必方丈,除国忌外鲜不见戏剧者。即其鼻烟壶一种,不下二三百枚,无百金以内物,纷红骇绿,美不胜收。真琪南朝珠用碧犀翡翠为配件者,一挂必三五千金,其腻软如泥,润不留手,香闻半里外。如带钩佩玉则更多矣。司书籍之仆八人,随时装潢补订又另有人。宋、元团扇多至三千余,一扇值四五两,乃于数万中挑检而留之者。全唐文馆即其奏请谕旨开办,吴谷人、吴山尊、孙渊如、黄仲符、石琢堂、洪桐生诸老辈皆为座上客,极一时风雅之乐。饮馔中他不具论,四月中鲥鱼上市,必派数小艇张网子焦山急流中,上置薪釜,一得鱼即投釜中,双浆驰归,到平山则其味正熟,与亲在焦山烹食者无异。其豪侈皆此类,亦彼时之风会也。
◎河防巨款
本朝河防之费,乾隆中年以后始大盛。当靳文襄时,只各省额解六十余万而已。后遂定为冬令岁料一百二十万,大汛工需一百五十万,加以额解,已三百三十万。又有荡柴作价二三十万。苟遇水大之年,又另请续拨四五十万,而另案工程则有常年、专款之分,常年另案在防汛一百五十万内报销,专款另案则自为报销,不入年终清单。比较其时,漕事孔亟而河决频仍,先后诸河臣实不能不受其咎。惟黎襄勤在任十三年,了无蚁穴之惊,而公帑节省无算,又倡行碎石以代扫工,实著奇效,使后人遵行之,其功何可殚乎。张芥航先生继其后,帮筑高埝大堤十五丈,用银一百数十万,淮、扬得以保障,其功亦巨,但不如黎之修谨耳。
◎严正成神
黎公初擢河督,甫四十岁,人皆呼曰小黎。自以新进资浅,于各督抚皆执礼极恭,侍坐随行,唯诺维谨;而一清澈骨,无妾媵,无玩好,晚年独居于外,二子皆布衣蔬食,不知为公子也。以用碎石,中外浮议蜂起,忧劳成疾,通体骨立,殁时五十三。宣宗震悼,以诗挽之,建专祠,予上谥。未殁之先,有群鹤来,盘旋空中月余,及殁而去。又天现白气,成大圈者三。时方正月,无云而雷。此皆其异征也。近年传闻,已成河神矣。
黎公素恶请托,其妻弟王某以知县分发安徽,时藩司为徐月樵,乃由河厅升道,由道升藩臬,公之门下士电。妻弟欲得一书,不敢自言,公之夫人亦不敢代请,乃托幕友邹翁缓颊。公慨然曰:“作官贵自立,苟有可建树,何待人言!此人决非吏才,为说项,只自欺耳。”言之再三,始勉允,嘱记室曰:“只可添‘乘某到省之便’一语,不必露干请意。”乃王某持此书到皖,方伯从未得公书,询知为至戚,遂历委优缺。比公薨,而此君已成素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