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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溪漫志
○东坡懒版
东坡北归至仪真得暑疾,止于毗陵顾塘桥孙氏之馆,气寝上逆不能卧。时晋陵邑大夫陆元光获侍疾卧内,辍所御懒版以献,纵横三尺,偃植以受背,公殊以为便,竞据是版而终。后陆君之子以属苍梧胡德辉为之铭曰:参没易箦,由殪结缨,毙而得正,匪死实生,堂堂东坡,斯文栋梁,以正就木,犹不忍僵,昔我邑长,君先大夫,侍闻梦奠,启手举扶,木君戚施,匪屏匪几,诒万子孙,无曰不祥之器。
○《毗陵东坡祠堂记》
东坡自黄移汝,上书乞居常,其后谢表有“买田阳羡,誓毕此生”之语。在禁林与胡完夫、蒋颖叔唱和有云:惠山山下土如濡,阳羡溪头米胜珠。卖剑买牛吾欲老,杀鸡为黍子来无?又云:雪芽我为求阳羡,乳水君应饷惠山。晚自儋耳北还,崎虚万里,径归南兰陵以殁。盖出处穷达三十年间,未尝一日忘吾州者,而郡无祠字奠谒之所,邦人以为阙文。乾道壬辰太守晁︹伯(子健)来始筑祠于郡学之西,塑东坡像其中,又于士大夫家广摹画像,或朝服或野服,列于壁间,而晁侍郎(公武)为之记,其略曰:公武闻诸世父景迂生,崇宁间贼臣擅国,颠倒天下之是非,人皆畏祸,莫敢庄语公之葬也。少公黄门铭其圹,亦非实录,其甚者以赏罚不明罪。元,以改法免役坏元丰,指温公才智不足,而谓公之斥逐出其遗意;称蔡确谤ゥ可赦,而谓公之进用自其迁擢;章子厚之贼害忠良,而谓公与之友善;林希之诋诬善类,而云公尝汲引之。呜呼,若然,则公之《上清储祥》、《忠清粹德》二碑及诸奏议著述皆诞谩欤?公武因子健之请,伏自思念,岁月滋久,耆旧日益沦丧,存者皆邈然后进,则绪言将零落不传,于是不敢以不能为解,而辄载其事。惟公当元时起于谪籍,登金门玉堂,极礼乐文章之选,及章、蔡窜朋党于岭表,而公独先;朝廷追复党人官爵,而公独后。立朝本末彰明较著如此,岂有他哉!昔陈仲弓送中常侍父之葬非以为贤,从者詈楚公子曰:隶也不力。非以为不肖,皆有为而发,岂少公之意或出于此,非耶?后世不知其然,惟斯言是信,则为盛德之累大矣。因述景迂生之语,俾刻之乐石,庶异日网罗旧闻者有考。记成,︹伯刻石为二碑,一置之郡斋,一置之阳羡洞灵观。用杜元凯之法,盖欲俱传不朽,其措意甚美。然东坡公之名节固自万世不磨矣。
○武臣献东坡启
东坡帅定武,有武臣状极朴陋,以启事来献。坡读之,甚喜,曰:奇文也。客退,以示幕客李端叔,问:何者最为佳句?端叔曰:“独开一府,收徐庾于幕中;并用五材,走孙吴于堂下。”此佳句也。坡曰:非君谁识之者。端叔笑谓坡曰:视此郎眉宇间决无是语,得无假诸人乎?坡曰:使其果然,固亦具眼矣。即为具召之,与语甚欢,一府皆惊。竹坡老人周少隐(紫芝)闻之,李端叔尝记其事。
○东坡戴笠
东坡在儋耳,一日过黎子云,遇雨,乃从农家借箬笠戴之,著屐而归,妇人小儿相随争笑,邑犬群吠。竹坡周少隐有诗云:持节休夸海上苏,前身便是牧羊奴。应嫌朱绂当年梦,故作黄冠一笑娱。遗迹与公归物外,清风为我袭庭隅。凭谁唤起王摩诘,画作东坡戴笠图。今时亦有画此者,然多俗笔也。
○东坡《荔支诗》
东坡《食荔支诗》有云:云山得伴松桧老,霜雪自困楂梨粗。常疑上句似泛,此老不应尔。后见习闽广者云:自福州古田县海口镇至于海南凡宰上木松桧之外,悉杂植荔支,取其枝叶荫覆,弥望不绝,此所以有伴松桧之语也。
○东坡用事对偶精切
东坡词源如长江大河,汹涌奔放,瞬息千里,可骇可愕,而于用事对偶精妙切当,人不可及。如《张子野买妾诗》全用张氏事,《祭徐君猷文》全用徐氏事,《送李方叔下第诗》用《古战场》“日五色”,皆当家事,殆如天成徐君猷、孟亨之皆不饮,作诗戏之,用徐邈、盂嘉饮酒事,仍各举当时全语以为对。其通守馀杭日《答高丽使私觌状》云:归时事于宰旅,方劳远勤;发私币于公卿,亦蒙见及。发币一事,非外夷使者致馈之故实乎?
○退之、东坡用先后语
退之《南山诗》云:或齐若友朋,或差若先后。人多不知先后之义,练塘洪庆善吏部(兴祖)引《前汉志》云:见神于先后宛若。其注云:兄弟妻关中呼为先后子。观东坡《徐州谢上表》云:信道直前,曾无坎井之避;立朝寡助,谁为先后之容。或疑先后不可对坎井,盖不知亦出于此也。
○东坡文效唐体
东坡之文浩如河汉,涛澜奔放,岂区区束缚于堤防者,而作《徐君猷祭文》及《徐州鹿鸣燕诗序》全用四六,效唐人体而益工,盖以文为戏邪?
○东坡录沿流馆诗
东坡在翰林被旨作《上清储祥宫碑》,哲宗亲书其额。绍圣党祸起,磨去坡文,命蔡元长别撰《玉局遗文》,中有诗云:淮西功德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载断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其题云:绍圣中得此诗于沿流馆中,不知何人作也,戏录之以益箧笥之藏。此诗乃东坡自作,盖寓意储祥之事,特避祸故托以得之,味其句法则可知矣。
○石屋洞题名
临安石屋洞崖石上有题名二十五字云:陈襄、苏颂、孙奕、黄灏、曾孝章、苏轼同游,熙宁六年二月二十一日。内东坡姓名磨去,仅存仿佛,盖崇宁党祸时也。
○柳展如论东坡文
东坡归白海南,遇其甥柳展如(闳),出文一卷示之曰:此吾在岭南所作也,甥试次第之。展如曰:《天庆观乳泉赋》词意高妙,当在第一;《钟子翼哀词》别出新格,次之;他文称是舅老笔,甥敢优劣邪?坡叹息以为知言。展如后举似洪庆善,庆善跋东坡帖,具载其语。
○贬所敬苏、黄
元党祸烈于炽火,小人交扇其焰,傍观之君子深畏其酷,惟恐党人之尘点污之也。而东坡之在儋,儋守张中事之甚至,且日从叔党棋以娱东坡,洎张解官北归,坡凡三作诗送之。鲁直之在戎,戎守彭知微每遣吏李珍调护其逆旅之事,无不可人意。当是之时而二守乃能如此,其义气可书,张竟以此坐谪云。
○昌化盛事
东坡眉人,贬昌化。任德翁亦眉人,后亦贬昌化。张才叔赠德翁诗云:儋耳百年经僻陋,眉山二老继驱除。德翁和云:身投魑魅家何在,泽逮昆虫罪未除。苏任两公同乡里,同贬所,大节相望,顾儋耳独何幸也!
○侍儿对东坡语
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识见。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入时宜。坡捧腹大笑。
●卷五
○优孟《孙叔敖》歌
《史记》载优孟言孙叔敖事曰:楚相孙叔敖知其贤人也,善待之,病且死,属其子曰:我死,汝必贫困,若往见优孟,言我孙叔敖之子也。居数年,其子穷困负薪,逢优孟,与言曰:我孙叔敖子也,父且死时属我贫困往见优孟。优孟曰:若无远有所之。即为孙叔敖衣冠,抵掌谈语岁馀,像孙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庄王置酒,优孟前为寿,庄王大惊,以为孙叔敖复生也,欲以为相,优孟曰:请归,与妇计之三日而为相。庄王许之。三日后优孟复来,王曰:妇言何谓?孟曰:妇言慎无为,楚相不足为也,如孙叔敖之为楚相,尽忠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自饮食,必如孙叔敖,不如自杀。因歌曰: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身贪鄙者馀财,不顾耻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赇枉法为奸触大罪,身死而家灭,贪吏安可为也!念为廉吏,奉法守职,竟死不敢为非,廉吏安可为也!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不足为也。于是庄王谢优孟,乃召孙叔敖子,封之寝邱。《史记》所载如此,予尝游浮光,叔敖即是郡期思县人也。期思今废为镇,予得汉延熹中所立碑,书是事,微有不同,云:病甚临卒,将无棺椁,令其子曰:优孟曾许千金贷吾。孟,楚之乐长,与相君相善,虽言千金,实不负也。卒后数年,庄王置酒以为乐,优孟乃言孙君相楚之功,即慷慨高歌,涕泣数行(缺一字)投首王,王心感动觉悟,问孟,孟具列对,即求其子而加封焉。子辞父有命,如楚不忘亡臣社稷(缺一字)而欲有赏,必于潘国下湿尧角,人所不贪,遂封潘乡。潘即固始也。而所载歌绝奇曰:贪吏而可为而不可为,廉吏而可为而不可为。贪吏而不可为者当时有污名,而可为者子孙以家成。廉吏而可为者当时有清名,而不可为者子孙困穷被褐而卖薪。贪吏常苦富,廉吏常苦贫,独不见楚相孙叔敖,廉洁不受钱。味其词语,愤世疾邪,含思哀怨,过于恸哭。比之《史记》所书远甚,听者安得不感动也。欧阳公《集古录》谓:微斯碑,后世遂不复知叔敖名饶。又谓碑亦罕传。余以集录二十年间求之博且勤,乃得之云。
○史载祸福报应事
史书载祸福报应事当示劝惩之意,班固书田杀魏其、灌夫事,其末云:疾,一身尽痛,若有击者,谑服谢罪,上使视鬼者瞻之曰:魏其与灌夫共守笞,欲杀之。竟死。其意盖谓虽幸逃人戮,鬼得而诛之矣。故书之所以示戒也。《唐书》载崔器议达奚罪抵死,后器病,叩头云:达奚尹诉于我。三日卒。夫之叛君附贼,死有馀罪,器守正据法,尚何所诉?又安能为正人之厉哉!徒使逆徒用以藉口,此等事削而不书可也。
○古者居室皆称宫
古者居室贵贱皆通称宫,初未尝分别也。秦汉以来始以天子所居为宫矣。《礼记》云:父子异宫。又云:儒有一亩之宫,环堵之室。林子中在京口作诗寄东坡云:欲唤无家一房客,五云楼殿钅巢鳌宫。而东坡和云:头莫唤无家客,归扫峨眉一亩宫。盖本诸此。
○诸父大人
伯叔父谓之诸父,兄弟之子谓之犹子,故皆可称为父子,二疏传受乃广之兄子。而班固书曰:即日父子俱移病。又今人称父为大人,而此书受叩头曰:从大人议。则诸父亦通称,犹孟子之所谓大人者,盖皆尊者之称尔。
○子者男子通称
子者男子之通称,若文字间称其师则曰子某子,复冠子字于其上者示特异于常称,曰吾所师者则某子云尔。《列子》乃其门人所集,故曰子列子;《公羊》之书其弟子称其为子公羊子,至隐十一年称子沈子,何休注曰:子沈子,后师沈子称,子冠氏上者著其为师也,不但言子曰者辟孔子也,其不冠子者,他师也。陈后山以《南丰瓣香》称为子曾子,盖用此法。刘梦得自为传,乃加子于上者,非是。而今人承其误,亦多以自称,或称其朋友,皆失之矣。
○前言往行有所感发
士大夫多识前言往行,岂独资谈柄为观美,盖欲施之用也。国初遣卢多逊使李国主,还舣舟宣化口,使人白国主曰:朝廷重修天下图经,史馆独阙江东诸州,愿各求一本以归,国主亟令缮写送与之。于是多逊尽得其十九州之形势、屯戍、远近、户口多寡以归朝廷,始有用兵之意。熙宁中高丽入贡,所经州县悉要地图,所至皆造送山川、道路、形势、险易,无不备载。至扬州牒州取地图,是时陈秀公守扬,绐使者欲尽见两浙所供图,仿其规模供造,及图至都,聚而焚之,具以事闻。秀公之举,盖因前事有所感发也。
○老而能学
曹孟德尝言老而能学惟吾与袁伯业,东坡云:此事不独今人不能,古人亦自少也。东坡以《论语解》寄文潞公,书云:就使无取,亦足见其穷不忘道,老而能学也。予窃谓年齿寝高而能留意于学,此固非易事,然于其中亦自有味,盖老者更事既熟,见理既明,开卷之际迎刃而解,如行旧路而见故人,所谓温故知新者。人于少年读书与中年、晚年所见各不同,其作文亦然,故老而能学,盖自有以乐之也。
○温公论商鞅
温公论魏惠王有一商鞅而不能用,使还为国害,丧地七百里,窜身大梁。予窃谓商鞅刻薄之术始能帝秦,卒能亡秦,使用之于魏,其术犹是也。孟子不远千里而来,惠王犹不能听其言,其庸妄可知矣。温公不责惠王以不听孟子仁义之言,而乃责其不用商鞅功利之说,何耶?公于此必有深意,特予未之晓尔。
○辨高祖卧内夺韩信军
《史记》西汉所书,高祖即卧内夺韩信军事殊可疑,且信为汉名将,凡用兵之法,敌人动息,尚当知之,岂有其主夜宿传舍而军中不知,其斥候不明可想见矣。周亚夫屯细柳,天子先驱至不得入,今乃使人晨入其卧内,称汉使者至麾,召诸将易置其军而犹不知,信方起乃知独汉王来,大惊。则其军门壁垒荡然无禁,所谓纪律果安在邪?设或敌人仿此而为之,其败亡可立而待也。项羽死,高祖又袭夺其军,夫为将而其军每为袭夺,则真成儿戏尔。信号能申军法,恐不应至是也。
○《平淮西碑》误
唐宪宗以永贞元年八月即位,是月剑南西川刘癖自称留后,十一月夏绥银节度留后杨惠琳反,元和元年三月辛巳杨惠琳伏诛,十月戊子刘癖伏诛,事皆在元和元年,而退之《平淮西碑》云:明年平夏,又明年平蜀。盖误也。《新唐书》载此碑,删去“明年平夏”一句。
○《晋史》书事鄙陋
《晋史》书事鄙陋可笑者非一端,如论阮孚好屐、祖约好财,同是累而未判得失。夫蜡屐固非雅事,然特嗜好之僻尔,岂可与贪财下俚者同日语哉?而作史者必待客见其料财物,倾身障簏,意未能平,方以分胜负,此乃市井屠沽之所不若,何足以污史笔,尚安论胜负哉?许敬宗之徒污下无识,东坡以为人奴不为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