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史藏
- 志存记录
- 春明梦录
春明梦录
京师史馆林立,余无分与修史事。时《会典》适开馆,余充协修之职,盖吏部一门,须由吏部司员起草也。余分得稽勋司三卷,原本尚多罅漏,随意修饰,数日即交卷。同时部中无好手笔,意馆中总纂必有一番斟酌也。谁知依样葫芦,而全书成矣。余且得升阶保案焉。盖向来修纂官书,不过聚翰苑高才,分任纂修协修之役,精粗纯驳,各视其人之自由。总其成者,半皆耆年高位,以不亲细事为习惯,略观大意,信手批阅,即付剞劂。风行海内,人人遂奉为圭臬,以讹传讹,流毒无穷;迨识者指其错谬,已无从补救矣。此亦文字关系,不可以常理论也,人特习焉不察耳。
●卷下余在京时,查办重案多次。凡陵庙仓库兴作考查之事,多与其役。积年既久,更事渐多。且中经甲申、甲午两次战役,及累次外交胶葛,尤多有所阅历,名为部属,而于国家大事,颇得其大要。前人有《郎潜纪闻》之作,今所言者,半皆吾身亲见之事,非仅耳食已也。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惜年来记性锐减,不过得其十之一二耳。
从前京师最高机关曰军机处。处在乾清门东侧,屋只三椽,旁有小屋为茶房。堂官兼军机者,不能常到署。有事须进内面陈,司官多在茶房小坐。湫隘不堪对面,即军机章京办事之所,俗所谓南屋也。余考军机时,入其室画到,见其屋小如舟,十数人埋头作书,烛几见跋,其景况与寒窗无异。然其地极严重,平时无论何人,不得践其户也。其余如内阁、户部、刑部、都察院各署,余皆因公到过,虽各有大门大堂,而办事之所无不狭隘,皆以数十人聚在一室。刑部司堂简陋尤甚。当时夙夜在公,事固不废,而居其中者,尤安之若素也。
余每到军机处启事,其廊下必排烧饼油扎果数盘,为备枢臣召见下时作点心也。古人宰相堂餐,断不如是之节俭。当日枢臣,似尚有羔羊素丝之遗意也。
大学士名居揆席,非兼充军机大臣,几与闲曹无异。然位分不可亵,故大学士多有管部者。京官皆一满一汉,分东西坐,非如外官之坐,必中于堂也。唯管部,则于部中添一正座,两旁以满汉尚书陪之,满汉四侍郎则在下面分两旁坐。故大学士俗呼为中堂。后来不管部之大学士及协办之大学士,亦沿称为中堂焉。
御史为朝廷耳目之官。国初,有以州县循良行取为御史者。同光以降,则专以翰林编检,及各部郎中员外,考取序补。其实翰林一等得京察,或积资开坊;部员得京察一等者,亦注意外放,皆不愿考御史。因御史辗转一二十年,亦不过得道府而去。是御史只是二等人才耳。至满御史,尤系不得志者所为,偶有建白,多系受人请托。孝钦每于冬季语宫人曰:“岁将阑矣,满御史又该说话矣。”盖听政日久,深疑其有卖摺之弊也。李文忠久任封疆,动为言官所指摘。余过天津,与余言之切齿,谓非撤都察院不可,渠自有所激而云然。而御史好弄笔墨,咄咄逼人,实有令人生厌处。但瑕瑜参半,其有遇事敢言,不畏强御;或平日缄口不言,遇有要政,独能力排众议,侃侃直争者,皆不愧“拾遗补阙”四字,不得谓此官之竟可裁撤也。其所以招人訾议者,咎在朝廷鼓舞无权耳。
从前给事中、御史,例准风闻言事。而六部九卿堂官,皆得专摺条陈时政,弹劾官邪。翰詹得讲官者亦如之。其余如编检、部司员、阁中书等官,如有陈奏,须呈由堂官或都察院代奏。余初到京,适使俄大臣崇厚因擅立条约有损主权,京官纷纷具摺参劾。直督张(树声)之子张翰卿,联合六部司员,会衔具奏,而适少吏部之人,托王可庄与余言,写好摺子,要余领衔。余曰:“此事关系国体,衮衮诸公,自能力争;我们草茅新进,何必越职言事。”语次流涎摺上。可庄曰:“不列衔便是,何必糟蹋摺子。”余曰:“流涎却非本意。但我要奏事,得由我自主;若他人写便摺子,叫我领衔,我虽初出茅庐,亦不能如此懵懵。”其事遂寝。甲申、甲午之役,议论尤多,风气尤盛,余绝不轻发一言,所谓我无言责是也。唯马江败衅,同乡参劾张佩纶失机,系属乡事,不能不列名,非本意也。
从前国有大事,则交大学士、六部、九卿会议。六部即吏、户、礼、兵、刑、工各部尚书、侍郎也,九卿则翰林院、詹事府、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太堂寺、太仆寺、光禄寺、鸿胪寺各堂官也。名为会议,实在主管衙门早定一稿;或主管衙门应回避者,另推一衙门主稿。在内阁会议同意者,即行画稿;不同意者,或单衔具奏,或联合数人另奏,然究属少见。且议案虽取会同,而决议究以主管衙门为重。譬如从祀孔庙之案,或有异议,究须归礼部作主也。总之,纪纲整肃,无权利可争,无意气可用,公事易公言也。
从前易名之典限制甚严,朝臣非有勋望不得予谥。后来恩典渐宽,大学士尚书死后多予谥,然督抚得谥仍从严格。李文正之父曾任督抚,死后无谥。嗣文正以师傅入直军机,疆吏特据士民公呈,奏请予谥。孝钦阅摺后,乃对军机曰:“李殿图若果应谥,何以当时不办,乃事阅多年,始行奏请?”恭邸即对曰:“李殿图即李鸿藻之父。在任时确有政绩,士民日久不忘,呈请督抚乞恩;督抚据情转奏,并无冒滥。”孝钦曰:“汝们早不说,几几叫我得罪人了!”乃特旨准谥。文正登时磕头谢恩。此次召对,虽不免夹杂私话,然王道不外人情。当日文正恩眷之隆,君臣鱼藻之雅,都下播为美谈,无有加以訾议者。惟是枢密之地,语稍涉私,便不免传播,亦足见一时朝纲之肃也。
天子舆服旧制尚黄。然皇上平常御殿,多穿蓝袍,不穿补服。非逢五逢十并不挂朝珠。坐垫只用蓝缎,殿内陈设亦少黄色。且宫殿春联竟用白纸黑字。门皆朱门,未见有所谓黄门者。其殆以黄为俗物而嫌败意欤,抑以黄为正色而亵御不轻用耶。然外间一遇御字,则无不饰之以黄焉。
八旗之制,曰正黄旗、厢黄旗(厢或作镶)、正白旗、厢白旗、正红旗、厢红旗、正蓝旗、厢蓝旗。平时习焉不察,但呼某旗某旗而已。及谒陵时,各旗分为各色,正黄旗都统穿黄马褂,正蓝旗穿蓝马褂;而正白旗则竟穿全白马褂,正红旗竟穿全红马褂;至厢黄等旗则以红色镶边,厢红旗则以白色镶边。旗帜一色,楚楚可观。入关时骑射之盛,殆不过如是也。
《圣祖庭训》,光绪初年重刊,京曹各颁一卷。余领而读之,中皆道学之语,其言“暑不挥扇”一节,意义尤精邃。仁庙晚年圣学益粹,六十年文治之美,洵有本原也。
纯庙继武仁皇,导扬文化,书法极工。余于京师法源寺,见碑刻御制《游法源寺》诗,笔势飞舞,神采奕奕,似为历朝宸翰之最。特其诗句与御制诗集稍不同耳。大抵御制诗文集,或由儒臣润色,或代拟之,万几鲜暇,不能一一躬亲,亦如上赏之福寿字联匾,多由南书房恭代,不尽是御笔也。当时儒臣,以纪文达为最得优眷。南巡时,上幸白龙寺,时正鸣钟,上乃伸纸作诗。才写“白龙寺里撞金钟”七字,文达便大笑。上怒曰:“朕诗虽不佳,汝亦岂能当面大笑!”文达对曰:“臣非敢笑也。特因古人诗中有‘黄鹤楼中吹玉笛’一句,积年苦不能对。今观御制七字,恰是天然对偶,不觉喜而失笑耳!”一日,上莅南书房作书,手带一玉,刻《兰亭序》,字极细致。文达侍侧,目短视,乃就而睨之。上笑曰:“我出一对,汝能对,即以此赐汝。”因指玉刻中“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十一字,使对。文达应声曰:“若周之赤刀大训,天球河图。”庄重得体,得未曾有。上大喜,即脱玉与之。当时海宇承平,君臣相悦,诚非晚近所能梦见也。
发捻未平,满汉大臣仍闹意见。宝师尝告恭邸曰:“我们满洲特一洲耳,虽有人才,何能与汉人十八省比!”此言为其侄世兄景月汀将军(星)与余闲谈及之。当时天下承平,满汉渐无畛域,而月汀尚以此为言,可见满族之解事者,固早以排汉为戒也。
从前近支王公子弟,令在上书房读书。余带引见,进内时,天皆未明,即见小王公纷纷下学。儒者本有“三更灯火,五更鸡”之语。三更灯火,今则甫经上课;至五更鸡唱,则已回家安歇矣。是王子不能与人同也,时间既短,师傅又不无客气。大概有清以骑射得天下,本重武轻文。即如满洲大家教育子弟,每日雇一教读,其雇价月不过数金,少则只二金而已。无他,满人出身容易,不必学优而始可仕也。是满族人才缺乏,亦误于“何必读书”四字耳。
满人在京,可分为三等:一则一二品大员,年高位尊,各自持重,礼节周旋,一味和蔼。虽有闹意见者,间或以冷语侵人,而绝无乖戾之态。平心而论,较汉人尚多平易近情。一则卿寺堂官,及出色司员,稍有才干,便不免意气自矜;然一涉文墨,未有不甘心退让者。至寻常交际,酒肉征逐,若遇有汉人在座,转不免稍涉拘谨。一则平常司官、笔帖式,个个乡愿,无争无忤而已。窃揣满人心意,亦知平常占尽便宜,人才又不能与汉人较,故见汉人颇讲礼让。而汉人之在京者,大半客居,但见其可交可亲,转有视若地主之意。此余在京十九年,饮食周旋,所日相接触者,固历历在目也。
满人祭神,必具请帖,名曰“请食神余”。所祭何神,其说不一。未明而祭,祭以全豕去皮而蒸。黎明时,客集于堂,以方桌面列炕上,客皆登炕坐。席面排糖蒜韭菜末,中置白片肉一盘,连递而上,不计盘数,以食饱为度。旁有肺肠数种,皆白煮,不下盐豉。末后有白肉末一盘,白汤一碗,即以下老米饭者。客食愈饱,主人愈喜欢,谓取吉利也。客去不谢,谢则犯主人之忌。满人请客,以此为大典,然非富家不能办。余极喜食此肉,盖全豕去皮而蒸,其味与寻常殊不同。凡有请者,必起早赴之。余在京十九年,只遇过三次而已。宫中祭神,屡有赏吃肉之事,席地而坐,以自带之小刀切肉。大概皆内庭供奉,及武侍卫与焉,他人则无此口福也。
王公大臣许坐四人肩舆,或蓝呢,或绿呢,无甚区别,非如外官,必三品始坐绿呢轿也。然亦有不坐轿而坐车者,车则必用红套围,非堂官却不许僭也。要其坐轿坐车,则以贫富论,不以阶级分也。缘坐轿,则轿夫四人必备两班三班替换,尚有大板车跟随于后,且前有引马,后有跟骡,计一年所费,至省非八百金不办。若坐车,则一车之外,前一马,后或两三马足矣,计一年所费,至奢不过四百金。相差一倍,京官量入为出,不能不斤斤计较也。余初到京,皆雇车而坐。数年后,始以二十四金买一骡,雇一仆月需六金。后因公事较忙,添买一跟骡,月亦只费十金而已,然在同官汉员中,已算特色。盖当日京官之俭,实由于俸给之薄也。
清室王公富有庄田,其地租归直隶州县代征者不少。闻入关之初,褒奖功臣,准其跑马圈地,凡马足所至之处,即为所得之田。是征服地民田,即为功臣采邑也。但王公佃之于民,设庄头管之,又由其府中管家家人统之。年深代远,子孙不知田之所在,册籍亦苦难勾稽。层层侵蚀,岁岁销磨,则庄头与管家富,而主人贫矣。忆在部时,八旗地租,州县因催征不力议处者,不少官样文章,其民欠是真是假,无由诘也。溥倬云尝对余言:“我王府庄田有名无实,若照原额收租,我家何至如此拮据?”大抵天潢贵胄,凡事诿诸管家,犹之民间富贵人家,财产属他人经理,不数传无不中落者,其势使然也。
王公及闲散宗室,例不许离京城四十里,并不许任外官,且不许其经商,所谓爱之欲其贵也。满汉俸饷两项,统计二百余万,汉人所得者十一万有零。发捻乱后,俸饷减成,光绪初年,旋复旧额,是满人俸饷仍占汉人十之九,未尝不可使之富也。谁知谷禄有定,而生齿日繁,不商不农,独仰此俸饷为生,其何能给?尝见满员进署,半多徒步,其官帽怕尘土,罩以红布,持之以行。每遇朝祭,冷署堂官蟒袍,竟有画纸为之者。且闲散王公贫甚,有为人挑水者。虽勋戚世胄席丰履厚不无其人,其穷乏者究属多数。可见食之者不寡,生之者不众。初制之优待满人,亦适以害之也。
钟杰人(英),余之乡会榜同年也,由户部先得京察,放湖南岳州府。渠本福州驻防,其老本家则仍在京,到京自认为本家。旗人最重科甲,故往来甚密。载公(澜)即王之子,端王之弟也。澜公与杰人之本家有姻亲,多与杰人相往来。余偶与之相见,便拉拢交情,请酒送礼。又喜结交外官,李畲曾由工部捐知府,分发江西,渠为之写信与德晓峰。畲曾后送以磁器,渠对余言:“李畲曾居然送我磁器,未免见外了。”实亦意嫌其薄也。杰人往岳州后,渠屡与借贷。当时王公实有穷则思滥之意。清制禁王公与外臣结纳,历朝谕旨,极为森严。光绪中叶,防闲渐弛,如澜公者,实不一而足。杰人又有亲戚名惠某,庄顺皇贵妃之内侄。庄顺为醇邸生母,惠即醇邸表弟也。官兵部笔帖式,年甫二十,人极恭顺。余问之曰:“汝亦算是皇亲国戚,何以仅做笔帖式?”渠曰:“我与醇王至亲,与王亦有亲。但醇王穷,悼王尤穷,那比恭王为军机,有些进款。我房子月租十二两,王出五两,醇王出七两,余外伙食随意津贴。二王均无权,我安得不做笔帖式?”嗣余晤同部郎恩灏,问之曰:“惠某为醇王表弟,其贫如此;汝是慈安太后内侄,何以亦不阔绰?”恩曰:“不要说了。我家每年,宫中本有二千银津贴,慈安太后去世后,尚给一二年。后因法国打仗,慈禧太后言国用乏绝,我之外家亦一概停给,此项津贴遂完了。去年我娶亲,给我二百两,此外毫无沾光。至于年节,我们却有送礼,鞋子针线,却花钱不多,宫中亦以饽饽等物见答。但太监往来,每次须四两应酬耳。”余与杰人往来甚密,故于王公之情状颇有所知。合观此两人之言,亦可印证。今因后来亲贵之黩货,遂不谅其族众平日食贫之苦,亦未为公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