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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画舫录
今东关城下之说亦有二,一说在城门外马头下,一说在城内小城洞中。盖始东关茶肆有名广陵涛者,又浴池有名广陵涛者,后遂相沿指其地,非广陵涛之真所也。
其实东关城下之泉,味自清洌不可没。
北柳巷在南柳巷之北,有董子祠。先为正谊书院,明正德间改正谊祠,祀汉丞相董仲舒,又贮《春秋繁露》一书。本朝圣祖赐“正谊明道”额,遂名董子祠。
祠门临北柳巷下岸,路西二门南向,内建祭器库、宰牲堂、图书房、致斋所、资任堂、博闻起道二斋,外建下岸楼二进,以居道士。盐务于此建施药局,如古之买药所、和剂局之属。武生吴仕柏居董子祠,善鼓琴,日与徐锦堂、沈江门、吴重光、僧宝月游,夜则操缦,三更弗缀。扬州琴学,以徐为最。字晋臣,受知于年方伯希尧,为之刊《澄鉴堂琴谱》。次之徐锦堂,著有《五知斋琴谱》,谓之二徐。若江门、重光,皆其选也。扬州收藏家多古琴,其最古者,惟马半查家雷琴,内斫“开元二年雷霄斫”。
吴县叶御夫装潢店在董子祠旁,御夫得唐熟纸法,旧画绢地虽极损至千百片,一入叶手,遂为完物。然性孤直,慎结纳,不以技轻许人。
大东门书场在董子祠坡儿下厕房旁。四面团座,中设书台,门悬书招,上三字横写,为评话人姓名,下四字直写,曰“开讲书词”。屋主与评话以单双日相替敛钱,钱至一千者为名工,各门街巷皆有之。
申申如者,素食肆也,在钓桥外。旁有羊肉店,名曰“回回馆”,后楼下即大东门马头。
大东门钓桥外百步至街口东为彩衣街,南为北柳巷,北为天宁门街。城河西岸自城门路北街级下入小巷,出河边,至东水关,东岸自钓桥外路北姜家墩巷阶级下,左折出河边,至东水关。大东门马头三,一在钓桥外路南河边,一在城门路北阶级下,一在东水关东岸。
抬轿叟,某医之舆夫也。清晨即至,不暮即归,同辈不知其家,有时寻之,恒在钓桥上,如是数十年。能言人生死不爽,人以是奇之。后忽不见,共以为鬼所托云。
大东门外城脚下,河边皆屋。路在城下,宽三五尺,里中呼为“拦城巷”。
东折入河边,巷中旧多怪,每晚有碧衣人长四尺许,见人辄牵衣索生肉片,遇灯火则匿去,居人苦之。有道士乞缘,且言此怪易除也。命立“泰山石敢当”,除夕日用生肉三片祭之。以法立石,怪遂帖然。
大东门外城脚河边,半为居人屋后予墙,半为河边行路,无河房。惟土娼王天福家,门外有河房三间,半居河中,半在岸上,外围花架,中设窗棂,东水关最胜处也。
王天福妻行三,体胖,人呼为王三胖子。其妾许翠,字绿萍,常熟人,年十五时,一客以千金三胖诱之梳拢,不从,考掠备至,矢志更坚。三胖乃却金谢客,客愿输金以成其志。逾四年,有某公子者,年十九,色美多金,往来三胖家三阅月,未尝一言犯翠,翠爱之而与之私。向之以千金购翠者,于是妒公子而恶翠。适三胖儿妇名小玉奴之戚自苏州来,索多金于胖子,胖子未有以应,遂以买良为贱,讼之有司,天福夫妇及翠皆系于岳,公子力护之,翠得免,匿于江宁,有贵公子劫之于武定桥东之河楼,翠急,乘间促过舟,至四条巷,避于熟识武弁叶某居。某思乘其危,翠觉之,适贵公子所遗谍者至,翠急,即以身许武弁。弁与谍者语于前宅,翠又乘间云欲买花,向弁妻借钱二百,出视宅后,河边有舟,因诳舟子曰:“我有事,欲往西水关外。”与钱二百,登舟飞桨去。至龙江下关,遇大风,众舟皆泊,翠高声曰:“吾母病于六合将死,谁能渡吾去,重谢之。”
忽渔舟应往,翠入渔舟,乘大风推帆至中流,渔人有不良意,翠心识之,因脱绸绫衣及金簪钏,并解腰间钞袋,出银数锭,向渔人曰:“我随身物尽于是,能急渡吾至六邑,则此物皆以与子。”渔人乐其物,冒险渡至六邑,藏寄某寓。贵公子侦知赶至,急持之,翠大窘,因佯鸣曰:“欲我为妾,何必如是恶作?可觅肩舆来同登舟。”公子喜,促舆,翠得暂释,即举茶瓯向众曰:“我虽娼家婢,不能受此威胁,请从此逝矣。”因碎瓯而刎。贵公子吓,急挂帆而去。三胖及天福寻至携归,翠从此烟花之意顿澹,捐落金粉而长斋绣佛矣。
徐二官,字砚云,江阴人。身小神足,肌理白腻,善吹箫谐谑,每一吐语,四座哗笑。住合欣园,拳勇绝伦。与官家子某至密,一日雨中,官家子招之,雨如注,舆不能行,因著男子服,跃马越敌台下,倒城坡而进,时人遂以“飞仙”
称之。
曹三娘,金陵人,体丰肥,有“肉金刚”之号。闲居喜北人所弄石销戏。有某公子者,扬州武生,自负拳捷,一日与三娘对面坐榻上,戏三娘曰:“我欲打尔。”三娘曰:“是好汉即来。”公子以手扑其乳,三娘一发手,公子跌于地,自是以能扑跌名。后有识者云:“此金陵拳师某之女也。”
徐五庸以拳勇称,不受睚眦,凡里不平之事,五庸力争之。于是市井诸无赖惮其力,称之曰“都老大”。许奎生者,素以力自雄,屈于徐,思有以报徐。
时崇明张千<角力>名杰,拳勇世无比者,许潜访之。至其家,再拜告以故。千<角力>延之入室,款三日,谓之曰:“报施之道,须准公平,我即胜徐,子终不胜徐也。”因掷一柬示之,乃礼物单款式,署“门下徐五庸叩首上节敬五百两,年敬一千两。”许默然自悟,辞归,师事徐,尽得其技。徐晚年蓄一婢名珠娘,吴门人,腰细善舞,教之拳。及五庸死,珠娘名噪一时,过者咸谓为青楼之侠。
其乡人钱梅庵为之绘《珠娘拳式图》,江宁金虞廷、杜九烟、随敬堂皆有诗,吾乡黄秋平为之跋。
王氏收生堂,即媪婆也。年六十,谙妇人生产之理,刻《达生编》行于世。
如意馆食肆在大东门钓桥大街路北,前一进平房,后一进庋板为地,设梯而下,又一层为楼下房桥,墙旁小廊即馆中楼下房廊。故老相传,云旧时此馆每席约定二钱四分,酒以醉为程,名曰包醉。有周大脚者,体丰性妒,好胜争奇,始于旧城城隍庙前卖猪肚得名,中年为是馆走堂者。秋斗蟋蟀,冬斗鹌鹑,所费不赀,倾家继之,亦无赖中之豪侠者。
姜家墩在大街之北巷内,由仓圣祠、乐善庵抵天宁门内城脚,西接城河东岸,东接天宁门街之磨房巷。
天心墩在姜家墩西河边下岸。
仓圣祠在姜家墩路西,蜀僧大岩自巴州得仓圣像供奉,入江南,居乐善庵。
乾隆己酉,迁于是祠,祠记为朱立堂森桂撰,应叔雅沣书,扁对为汪损之大黉书。
是秋,阶下生芝草大如掌,亦色。
净业庵在仓圣祠旁,康熙间,一富室女通佛典,善刺绣,所绣佛像极多。一夕闭户将就寝,忽见一僧持锡杖,戴斗笠,方额长髯,来女前礼拜。惊问之不答,叱之不退,走则张袖遮之,欲呼口噤不出,倒地昏死,移时复苏,视之见僧坐床上,方脱笠解衣裤坐被中。良久,放帐幔,复起披衣立案前,灭火,复启帐放帐,帐钩叮咚有声,床笫咿哑如不胜载。少顷ぴぴ然,鼻息出入,声如巨雷,或语,或梦笑。良久转身,泠泠若溺,溺毕复睡,良久杳然。时天渐明,女股栗大呼,家人往救之,床幔安帖如故,惟帐幔上淡墨横写“净业庵”三字,拭之如灰而灭。
迨四十年后,女之夫子皆亡,剃发为尼,于姜家墩路南建庵自居,遂名曰净业。
女死,惟一女道人守之。乾隆己酉,即庵屋改建史公祠。
顾姬,行四,字霞娱。工词曲,解诗文,住姜家墩天心庵旁。会钱湘ぎ三元过扬州,于谢未堂司寇公宴席中品题诸妓,以杨小保为女状元,霞娱为女榜眼,杨高为女探花。赵云崧观察有诗云:“酒绿灯红绀碧花,江乡此会最高华。科名一代尊沂国,丝竹千年属谢家。拇陈酣摧拳似雨,头衔艳称脸如霞。无双才子无双女,并作人间胜事夸。”
天心庵即天心墩,岁久为居民房舍侵占。今之天心庵,即古天心墩旧址。至今之所谓墩者,乃古之墩旁一土阜耳。庵居女尼,乾隆三十年间,一尼坐化,玉箸双垂。
如意庵,刘家相出家处也。家相幼爱梵声,长入梨园为小丑,声音嘹亮,盖于一部。年未老,发秃仅存数茎,人称之为“刘歪毛”。遂不复剃发,屏弃世故为头陀,买姜家墩如意庵,奉母修行。每日蓬头着大红袈裟,担云板木牌,扬声诵佛号曰:“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高视阔步,行走如飞,街弄闾巷,足迹殆遍,风雨寒暑,罔或间断。如是数十年,募金巨万,见大寺观之坍塌者,出金修整,如建隆石塔诸大刹,半赖歪毛之力。平时入市,一见生物,出钱买放之,如无钱,则合掌礼拜,皆以既见生物,必得放之为愿,故其时砖街中鸡栅鹅笼,鱼盆肉肆,一闻击板声,辄匿去生物,岁以为常,迨年八十,高寺方丈延之入纳老堂。
乐善庵即译经台旧址,国初吴氏于此构别墅,谓之吴园。雍正间,蜀僧大岩,膂力过人,年四十,黥其身,自顶至腹,为一串肉菩提子。自置铁香炉一,烛台二,重百数十斤,一肩担之,遇里不平,辄挺身解围。四方勇士,投赠金帛无算。大将军岳钟琪深赏之。大岩欲往江南,将军给札十通,所过舟车行赆,迎送不绝。大岩素不识字,故供奉仓颉圣像。及去蜀,迎像于舟,铁香炉、烛台,亦载之行。居天台山十年,移扬州天宁寺。爱天心墩译经台,遂即其址为仓圣殿。
四面即吴园,荒亭花树,整而新之。复华严堂,建山门于姜家墩路西。门内层折石级,上二山门,额曰“乐善庵”。会将军以金川事过扬州,访之于庵,赠联句云:“有月即登台,无论春冬秋夏;是风皆入座,不分南北东西。”岩自来是庵,渐富,技勇亦疏。里中有武生三人,一曰魏五,善骑射,通马语,狼山总戎阅兵扬州营时,营马齐鸣,魏谓人曰:“三月后总戎当死。”已而果然;一曰张饮源,善双刀;一曰薛三,能挽五十石弓,人称之为“魏马张刀薛硬弓”。平时与岩谈艺不及,而受其睚眦,由是怨之,逡巡二十年。一日薛至庵中,擎铁炉掷之,岩接以手,薛遂呕血死。数日后,张来又与之斗,亦不能胜。魏五曰:“是非阴谋不能得也。”岩多癣疥,日必入混堂浴,魏俟其入,乘不备踣而殴之,岩膝断而勇渐退,后死于庵中。其徒宝月,善棋好琴,广结纳。孙先机,字净缘,以琴棋世其传,每弹普咒诸曲,石庄恒吹箫和之。
天心墩在河东岸,绵亘数十丈,高与城齐。深藤密菁,岩鹘骞腾,登者侧身扪萝,乃得上。俯视屋舍,与蒿里相错,墩上遗事古迹,载在《幽怪录》及郡志中。
黄秀才文,字时若,号秋平,居天心墩。工诗古文词。得古钱数百品,自上古至今,一一摹之而系以说,为《古金通考》六卷。辨安阳平阳为战国钱,识神农钱为倒文,皆极精细。又录金元以来杂剧院本,标其目而系以说,为《曲海》数卷。又《隐怪丛书》十二卷,《丙官集》数卷。好葫芦,门庭墙溷皆有之,长短大小,累累如贯珠,壁上画水墨葫芦无数,著《葫芦谱》,阐阴阳消长之精,《糖霜》、《百菊》不足比也。妻张净因,名因,工诗画,著《淑华集》。子无假,名金,得庸人绝句法。江北一家能诗者,黄氏其一焉。又著《通史发凡》三十卷。
清静庵居河东岸大槐树下,本乐善下院,今改紫尼居三世矣。庵外旧多怪,每夕水中有声,如鱼跳然。
东水关东岸,地本低洼,注水最深之地,谓之王家汪。因修城时委积瓦砾,填平遂为居民房舍。汪之旧址,则今朱鹤巢所居也。汪中昔有怪,每夜火出旋转如球,自汪填实,而昔之火球遂移至天宁门街,每夜或大或小,或飞或走。一夕有老妪乞食,妪走化为火球,旋转而去。又有如厕者见此妪,立而趋之,又化为火。二人自见此妪,一患疟几死,一三日后死其子。
米景泉住河东岸,于天宁门街开糕铺。工诗,好笼养。是时盐务商总以安绿村为最,一日过其铺,闻笼中八哥言曰:“安公买我。”绿村喜,重值购之。盖止教此一语,亦善于取利矣。朱震,字青藜,江都人。工诗。居东水关,前门临河,小东门划子船皆倒撑至其门则转头。后门倚天心墩,拾级而上,接乐善庵之后门。朱氏每逾墩上街,谓之过岭。
东水关两岸石,上设板,船过抽板,人过则搭板,以各城管钥启闭为常。
小秦淮之名,不载志乘。按王文简《虹桥游记》云:“出镇淮门,循小秦淮折而北,为虹桥。”则小秦淮当在虹桥之上。《平山堂图志》云:“小秦淮为小东门内夹河。”又以小东门夹河为小秦淮。今皆依《图志》所称,而旧名遂无知者。胡善{鹿吝},徽州祁门县人,有《小秦淮赋》云:“扬州城西而北,有虹桥焉,天下艳称之。其水号小秦淮,盖与金陵相较而逊焉者也。名之旧矣,而知者尚少。幽居多暇,因为赋之。其词曰:试问吴城旧址,隋苑余基,十三楼之丹碧,念四桥之涟漪。云山起阁,九曲名池,莫不蔓草迷离,烟光明灭,望里荒寒,寻来凄切。入名区而访胜,孰停骖而驻辙?惟一水之潆洄,抱高城之载や。尔乃源从蜀岭,委注韩溟,近穿廛,远入郊。镜流写月,剑卧涵星,映层峦而凝紫,照芳陇以呈青,延缘远岸,窈窕回汀,北界黄金之坝,西通保障之湖,南带潆而沼汇,东箭直于城隅。条四达而无碍,绵十里而有余。其中则有官柳连堤,野桃散谷;处处榆,家家桑竹;碧梧风袅,苍松雨沐;桧是龙文,槐为兔目;林杏飘红,岭梅绽绿;海棠如锦,木兰似玉;拒霜低映,银杏高矗。既匝地以千章,亦参天而万族。又有鼠姑台回,芍药田低,菰蒲接畛,芹茆仍畦。芦荻萧萧,中山诗里之垒;蓼花的的,放翁梦处之溪。池荷掩冉于左右,陇菊迤逦于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