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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襄幕府纪闻
○赠日本海军少佐松枝新一氏序
光绪二十三年岁次丁酉,日本国海军少佐松枝氏新一领其国战舰,来游长江。时余差次武昌省垣,蒙松枝君,屈驾来访,余亦诣战舰答礼。遂即在汉皋邀集东客六七人,借西人酒市,命酒叙谈。主客萍水相逢,欢若平生,余心感焉。余少游西洋各国,习其语言文字,因略识其沿革立国缘由。夫西洋近百年来,风气盛开,讲智术,精造器。惟生齿日繁,故航海东来,于是东洋诸国,因亦多事。我中国自古圣人教民重道不尚器,故制造器械,皆远逊西人。兼以近来中国民俗苟安,士气不振,故折冲御侮,常苦无策。惟日本与我华义属同族,书亦同文,且文物衣冠,犹存汉、唐古制,民间礼俗,亦多古遗风,故其士知好义,能尚气节。当西人之东来,皆慷慨奋起,致身家国,不顾性命。当时又有豪杰如西乡诸人辈出,皆通古今,能因时制宜,建策修国,制定国本。噫!日本今日之能振国威,不受外人狎侮,其亦有以夫!然尝闻日本国人近日既习西文技艺,往往重西学而轻汉文经书。余私心窃疑焉。今得识松枝君,咨询底蕴,乃知其不然也。松枝原日本士族,幼年习西人兵略航船之术,然尤好中国文学,故能荷其国家重任。余于是益信日本所以致今日之盛,固非徒恃西洋区区之智术技艺,实由其国存有我汉、唐古风,故其士知好义、能尚气节故也。余不能操东语,前日与松枝晤谈,用英语以酬对,未尽欲言,今聊书数语,以志景仰云尔。
○士说
张文襄曾问余曰:「外国各领事本文职而佩刀,何故?」余答曰:「此士服也。西洋本以封建立国,一国之中,有贵族,有平民。平民脱民籍后,武者为士,文者为史。其服制:史则宽衣博带,如今在中国牧师、神父所服者是;士则短衣佩刀。领事虽文职,亦属士类,故遇大典礼则短衣佩刀,服士服也。」窃谓今日我中国有史而无士。考古制、通六书者为史,在行伍者为士,故有甲士、士卒之称。两汉、三国时,宰相犹以剑履上殿,为当时朝廷特赐异数,然于此见古制尚存。是时,为士者亦尚知士之本义。自唐以后,古制渐泯,乃以能文章应科第者为士。于是名则为士,实则为史,士之本义全失矣。吾故曰:今日中国有史而无士。
○在德不在辫
近有英人名濮兰德者,曾充上海工部局书记官,后至北京为银公司代表。着一书曰《江湖浪游》,所载皆琐屑,专用讥词,以揶揄我华人。内有一则曰《黼黻为厉》。大致谓:
五十年来,我西洋各国因与中国通商,耗费许多兵饷,损失无数将士,每战辄胜。及战胜以后,一与交涉,无不一败涂地。是岂中国官员之才智胜我欧人耶?抑其品行胜我欧人耶?是又不然。若论其才智,大概即使为我欧人看门家丁,恐亦不能胜任。论其品行,亦大半穿窬之不如。如此等无才无品之人物,何我欧罗巴之钦使领事遇之,便觳觫畏惧,若不能自主,步步退让,莫之奈何?其故安在?余于此事每以为怪。研究多年,始得其中奥妙。盖中国官之能使我西人一见而觳觫恐惧者,无他谬巧,乃其所服之黻黼为之厉也。鄙人之意,以为今日我西洋各国欲图救交涉之失败,亟宜与中国商订新约:以后凡外务部及各省与我交涉之大小官员,不准挂朝珠穿黼黻,逼令改用窄袖短衣、耸领高帽,如我欧制。如此,黼黻即不能为厉于我,则我西人交涉庶不致于失败矣。中国果能遵此新约,我西人即将庚子赔款全数退还中国,犹觉尚操胜算也。
云云。按:如濮兰德以上所言,其藐视我中国已极。然君子不以人废言,其言我中国黼黻衣冠能使西人畏惧,虽系戏言,亦未尝无至理寓乎其中。孔子不云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且尝揆之人情:凡遇人之异于己者,我不能窥其深浅,则有所猜忌,故敬心生焉。遇人之同于己者,我一望而悉其底蕴,则无所顾畏,故狎心生焉。今人有以除辫变服为当今救国急务者。余谓中国之存亡在德不在辫,辫之除与不除原无大出入焉;独是将来外务部衮衮诸公及外省交涉使除辫后,窄袖短衣,耸领高帽,其步履瞻视,不知能使外人生敬畏心乎?抑生狎侮心乎?
○自大
光绪十年,日本名下士冈千仞振衣氏来游中国,曾撰《观光纪游》一书,内载其友人樱泉氏论中国弊风一则。谓樱泉游学中士,其论弊风极为的切。曰:
所贵于中土士大夫,重名教,尚礼让,志趣高雅,气象温和;农工力食者,忍劳苦,安菲素,汲汲营生,汲汲治产,非我邦所能及也。而士人谓经艺,耗百年有限之力于白首无得之举业。及其一博科第,致身显贵,耽财贿,肥身家,喜得忧失,廉耻荡然,不复知国家之为何物。而名儒大家负泰斗盛名者,日夜穿凿经疏,讲究谬异。金石、说文二学,宋明以前之所无。顾炎武、钱大昕诸家以考证为学以来,竞出新意,务压宋明;纷乱拉杂,其为无用,百倍宋儒。其少有才气者,以诗文书画为钓名誉、博货贿之具,玩物丧志,无补身心;风云月露,不益当世。此亦与晋时老庄相距几何?吏胥奴颜婢膝,奉迎为风,望门拜尘,欺己卖人,自为得计。商贾工匠,眼无一丁,妆貌炫价,滥造粗制,骗取人财。此犹可以人理论者。其最下者,狗盗鼠窃,不知刑宪为何物;立门乞怜,不知秽污为何事。其人轻躁扰杂,喧呼笑骂,此皆由风俗颓废,教化不行者。呜呼!政教扫地,一至此极,而侮蔑外人,主张顽见,傲然以礼义大邦自居。欧米人之以未开国目之,抑亦有故也。
云云。此日人樱泉二十年前语也。犹忆道光末年徐松龛中丞名继畬,撰《瀛环志略》,当时见者,哗然谓其张大外夷,横被訾议,因此落职。自来我中国士大夫夜郎自大,其贻讥外人固不足怪。惟今日慕欧化者,又何前倨而后恭也?孔子曰:「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所谓廉者,无他,担知责己而不责人,但求诸己不求诸人而已。
○依样葫芦
子曰:「学而时习之。」朱子注谓:学之为言效也。余窃谓学之义甚广,不当作效字解。如仅作效字解,使后之为学者,只求其当然,而不求其所以然,所谓依样画葫芦者是也。犹忆中国嘉、干间,初弛海禁,有一西人身服之衣敝,当时又无西人为衣匠者。无已,招华成衣至,问:「汝能制西式衣否?」成衣曰:「有样式即可以代办。」西人检旧衣付之,成衣领去。越数曰,将新制衣送来,检视剪制一切均无差,惟衣背后剪去一块,复又补缀一块。西人骇问故,成衣答曰:「我是照你的样式做耳。」今中国锐意图新,事事效法西人,不求其所以然,而但行其所当然,与此西人所雇之成衣又何以异与?噫!
○学术
宋陆象山云:
为学有讲明,有践履。《大学》致知格物,《中庸》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孟子》始条理者,智之事。此讲明也。《大学》修身正心,《中庸》笃行之,《孟子》终条理者,圣之事。此践履也。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自《大学》言之,固先乎讲明矣。自《中庸》言之,学之弗能,问之弗知,思之弗得,辨之弗明,则亦何所行哉!未尝学问思辨,而曰吾惟笃行之而已矣,是冥行者也。自《孟子》言之,则事盖未有无始而有终者。讲明之未至,而徒恃其能力行,是犹射者不习于教法之巧,而徒恃其有力,谓吾能至于百步之外,而不计其未尝中也。故曰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讲明有所未至,则材质之卓异,践行之纯笃,如伊尹之任,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不思不勉,从容而然,可以谓之圣矣。而《孟子》顾有所不愿学,拘儒瞽生,又安可以硁硁之必为,而傲知学之士哉?然必一意笃实学,不事空言,然后可以谓之讲明。若谓口耳之学为讲明,则又非圣人之徒矣。
云云。余谓宋代学者,偏在践履,而不知讲明,故当日象山乃有此论。今之学者,不特不知讲明,而亦并不知士之所业何事。不以国无学术、无人材、无风俗为忧,而龂龂以国无实业为急务,遂至经生学士负赫赫山斗之名者,亦莫不将毕生精神注意于此。顾名思义,尚得谓读书人耶?昔樊迟请家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
○风俗
管异之《拟言风俗书》云:
臣闻之,天下之风俗,代有所敝。夏天尚忠,其敝为野;殷人尚敬,其敝为鬼;周人尚文,其敝也文胜而人逐末。三代已然,况后世乎?虽然,承其敝而善矫之,此三代、两汉俗之所以日美也;承其敝而不善矫之,此秦人、魏、晋、梁、陈俗之所以日颓也。而俗美则世治且安,俗颓则世危且乱。天下之安危系乎风俗,而正风俗者必兴教化。居今日而言兴教化,则人以为迂矣。彼以为教化之兴,岂旦暮可致者耶?而臣谓不然。教化之事有实有文,用其文则迂而甚难,用其实则不迂而易。夏、商、成周之事远不可言,臣请以汉论之。昔者汉承秦敝,其为俗也贪利而冒耻。贾谊所云「孳孳嗜利,同于禽兽者」也。自高帝、孝文困辱贾人,重禁赃吏,遂不久而西汉之治成。其后中更莽祸,其为俗也,又重死而轻节。逮光武帝重敬大臣,礼貌高士,以万乘而亲为布衣屈,亦遂不久而成为东汉之治。由是言之,移风易俗,所行不过一二端,而其势遂可以化天下不为难也。
云云。我朝咸、同以前,科场弊窦百出,买枪手,通关节,明目张胆,习为故常。及咸丰初年,某案出,朝廷震怒,将当朝宰相柏梭治以重典,天下悚然。由此科场舞弊之风少减。可见风俗之转移,操之自上。朝廷能肃纲纪,实行不过一二端,即足以使上下悚然,洗心革面耳。
○政体
国朝潘耒上某学士书云:
某闻善为治者,不务为求治之名,而贵有致治之实。孔子曰:「其人存,则其政举。」后儒亦言有治人无治法。衰弊之世,法制禁令与盛世无殊,而不能为治者,法意不相孚,名实不相副,上下相蒙,苟且成俗也。若徒恃科条以防奸,藉律令以止慝,有立法之名,无行法之实,窃恐弥缝掩护之弊,更有甚于前也。假如今制督抚地方官与在京大臣交通者革职,此其所得而禁者,辇下拜往之仪文耳。使在数千里外,私人往来,潜通货贿,能知之乎?官吏坐赃满十金者即论死,审能如法,则人人皆杨震、邓攸矣。度今之作吏者,能如是乎?夫立法远于人情,则必有所不行。而法故在,则必巧为相遁,掩覆之术愈工,交通之迹愈密,而议者且以为令行禁止,中外肃清也。夫天下未尝无才,其才未尝不能办事,特患无以驱策而激励之。于是以其才智专用之于身家,以其聪明专用之于弥缝掩护。设也一变其习,以其为身家者为朝廷,以其弥缝掩护为拊循保障,则何事不可为?何功不可立?所赖二三大臣为皇上陈其纲领,辨其本末,以实心实意,振起天下之人材,以大机大权,转移天下之积习,开诚布公,信赏必罚,正朝廷以正百官,以正方民,纪网肃而民生安矣。
云云。窃谓中国自咸、同以来,经粤匪搅乱,内虚外感纷至迭乘,如一丛病之躯,几难着手。当时得一时髦郎中湘乡曾姓者,拟方名曰「洋务清火汤」,服若干剂未效。至甲午,症大变,有儒医南皮张姓者另拟方曰「新政补元汤」,性躁烈,服之恐中变,因就原方略删减,名曰「宪政和平调胃汤」。自服此剂后,非特未见转机,而病乃益将加剧焉。势至今日,恐非别拟良方不可。昔宋苏轼当哲宗初年,乞校正陆贽《奏议进御札子》云:「药虽进于医手,方多传于古人。」兹姑撮录前篇,为正本清源之论。倘有医国手出,或有取于此,庶不无小补云尔。
○看招牌
昔有一洋行主人作军装生意者,尝与中国官场酬应,不时宴请各省委员以为招徕。每宴会饭罢,出雪茄烟供客,概用上品,价值不赀。而华客每每食未半,辄轻掷之。行主人性素吝且黠,以后宴客,即暗易以最劣品之烟,而袭以最上品之烟盒。一日,有某省办军装之道员,素自名为熟悉洋务者,至该洋行主人家晚膳。食罢,主人出烟供客,道员瞷其所装之盒,讶然曰:「咦!我知此品一盒当值十洋。」即抽取一枝含嚼之,喷其烟,扬扬自奈曰:『吾说十洋,味道果不错。』」主人惟掩口胡卢。噫!西商在中国售洋货,最重招牌,凡有仿冒其招牌者,必请官惩办。盖知中国不论货之优劣,而但看招牌者耳。孔子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盖有以夫!
○爱才
国朝沈归愚尚书有曰:「昔欧阳文忠公之好士也,士有一言之合于道,不惮数千里求之。甚至过于士之求公。良以国家得一人,则转相汲引,至于数世犹享其利,故好之如此其笃。」犹忆昔年张文襄督鄂时,督署电报房有留学生梁姓者,领袖电报房诸生,专司译电报事。向例,朔望行礼,署中文案委员与电报学生分班行礼。梁学生固与电报房诸生同立一处,文案委员无一与交语者。一日,文襄出堂受礼,见梁学生与电报诸生同立,则亲携出班外,置诸文案委员班,曰:「汝在此班内行礼。」大众愕然。此后文案委员见梁学生,则格外殷勤,迥非昔日白眼相待可比。昔日之梁学生,即今日之外务部梁崧生尚书也。余记此非特藉以着官场炎凉之世态,亦以志文襄之知人爱才,真有大臣风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