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阳杂记


  赐姓之攻南京,总统余新为梁化凤所愚,约降有日,遂不为备。值其诞日祝寿,开神策门。攻之,余新、甘辉、洪复皆成擒。余新跪而请降,甘辉不屈而死,洪复亦骂敌而死。

  洪复,泉州同安人,初为优旦,赐姓拔以为将。丰姿娇艳如妇人,而勇冠三军,射能百步穿杨。赐姓尝曰:“观汝才略,可为大将,惜汝之性情气质柔媚耳。”复曰:“复蒙主恩,今至于此,必为鬼以报主,大将则何敢云。”赐姓曰:“何为也?”复曰:“为将者,阵前阵后,岂能必胜?复效力行间,惟一死以报主恩,复之愿也。”赐姓尝攻漳州营,为敌所劫,披靡而走。思文所赐七印,一囊贮之,遗失于营中。复独骑随敌后入营中,挟囊而走。敌始觉,迫之。复发三矢,连毙三人,敌不敢追,遂以印反命。后果死江南之难。

  郑芝龙幼逃入日本,为人缝纫,以糊其口。余赀三钱,缝衣领中,失去,旁皇于路以求之,不得而泣。有倭妇新寡,立于门内,见而问之,芝龙告以故。妇曰:“以汝材力,三百万亦如拾芥,三钱何至于是?”盖其妇夜有异梦如韩蕲王之夫人也。遂以厚赀赠之,而与之夜合。芝龙后得志,取以为室,即赐姓之母也。

  郑鸿逵,字羽公,晚年得痿Φ之疾,手足废不用。夏月必以油入浴桶,通身浸之。安平之人,无敢食油者,皆以供鸿逵之用也。疾后不起,有医曰:“此疾惟人胎可愈。”鸿逵即剖孕妇,取胎为药,未几死。赐姓杀医以偿孕妇母子之命。

  郑鸿逵之子,曰小国姓,思文时亦同成功赐姓。黄夫人之入都也,惟小国姓不欲往,曰:“吾入海寻森哥去矣。”赐姓幼名森,字大木。遂渡海至厦门,未几而死。因失此人,福建通省之官俱坏。

  安平城去泉州府城四十里,乃郑芝龙所筑,海舶直至城下。

  涵斋曾见古铜器有名“洗”者,有名“丞”者。余疑“丞”即“水中丞”,当于《博古图》中考之。

  郑鸿逵家于白沙,白沙距石井十里。海滨之沙也,潮长不没,水落有路可通安平。距安平约三十里,鸿逵筑半月城于其上(案,上原作止),曰钓浦。后鸿逵驻金门。

  蔡道宪,字元白,号江门,福建泉州晋江人。丁丑进士,死之时年二十九。初授滇南推官,至中途丁外艰,辛巳改长沙府推官。时堵公牧游为长沙守,公尝梦米芾来拜,自以为芾之后身云。癸未崇祯十六年,贼张献忠陷武昌,七月陷岳州,公督战不支,为贼所执。降将尹先民说公降,公骂贼不屈;贼支解公,公骂不绝口,贼遂据长沙。十二月,进陷衡、永还,忽拔众渡江。明年甲申正月,王师恢复长沙。三月,堵公复任,始发丧治墓虚,葬公于长沙府城南醴陵坡。堵公为之志圹,复建祠肖像以祀之。

  在衡州时,课倪茹二子,对句云:“人归雁后,思发花前;花药寺前,回雁峰后。”隋薛道衡《聘陈作人日诗》曰:“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三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盖回雁峰在衡州城南,而花药寺则少北,且是日适人日也。天然巧合,二子不能属,改为二联课之。

  陈允康《赠鹧鹄(鹄疑当作鸪)山百拙和尚联》云:“淡月能描竹,清风解弄琴。”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事天治人莫如啬。”“绝学无忧。”书此三言,以代铭座。

  宋司马光云:“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其诚乎?”刘安世间其所从入,曰:“自不妄语始。”偶思及此语,深有悟入。光卒于哲宗元八年九月。

  余观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戏者,此性天中之《诗》与《乐》也;未有不看小说听说书者,此性天中之《书》与《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与《礼》也。圣人六经之教,原本人情,而后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势而利导之,百计禁止遏抑,务以成周之刍狗,茅塞人心,是何异壅川使之不流,无怪其决裂溃败也。夫今之儒者之心,为刍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为之,爰以图治,不亦难乎?

  余尝与韩图麟论今世之戏文小说,图老以为败坏人心,莫此为甚,最宜严禁者。余曰:“先生莫作此说。戏文小说,乃明王转移世界之大枢机。圣人复起,不能舍此而为治也。”图麟大骇。余为之痛言其故,反覆数千言。图麟拊掌掀髯,叹未曾有。彼时只及戏文小说耳,今更悟得卜筮祠祀,为《易》、《礼》之原。则六经之作,果非徒尔已也。

  黄厢岭有望苏亭,施茶所也。其上有庵,僧见修母子出家于内。衡人全俊公请予为联以赠,予题茶亭云:“赵州茶一口吃干,台山路两脚走去。”题堂前云:“奉亲入道成真孝,教子离尘是大慈。”题山门云:“门外鸟啼花落,庵中饭熟茶香。”

  天下事有明知而故犯者,只是不勇耳,此孟子所以有养勇之说也。余谓有作勇,有断勇。遇事敢为,此作勇也;决于不为,此断勇也。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则断勇又作勇之本也。养大勇者,宜自断勇始。

  事之成败,犹兵之胜负,固不可以此动我天钧,所谓“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然既败之后,则须思失著在何处,自以其失为它日前车之鉴,如弈者然,则善矣。若冥然悍然,不悔不悟,而漫然曰:“吾不以得失动心。”而更诿罪它人,则其人更无出头之日矣。

  在郴州时,门人辈游白鹿洞归,掘得仙桃数十枚。剖而视之,太乙余粮类也。

  甲戌元宵前一日,于郴阳旅邸,北风阴雨,觉冷甚。盖新春以来,无风不南,无日不晴,梅柳桃李,旧腊已如锦绣。昨风转北,天即阴晦,寒气逼人,如北方之冬室中,非火不足以御寒。天之阴晴,由于风之南北;地之寒燠,由于天之阴晴,湖南大抵然也。饭后益冷,沽酒群饮,人各二三杯而止,亦皆醺然矣。饮讫,某某者忽然不见,询之则知往东塔街观剧矣。噫!优人如鬼,村歌如哭,衣服如乞儿之破絮,科诨如泼妇之骂街,犹有人焉,冲寒久立以观之,则声色之移人,固有不关美好者矣。夫登徒子之好色也,非好色也,宋玉固已言之。若夫观郴郊之剧,吾不识声色之外,复何所有也,而声色止若是焉已矣,此其故有非推测而知者也。虽然,有至人焉,见吾之深探化元,细推名理,钻故纸以终日,惟陈言之是耽,不犹诸子之立观村剧乎?而诸子之视吾也,亦犹之吾之视彼也。庄生有言曰:“其视下也亦若是(此下疑有阙脱)。”某人三往台下觇之,皆不见云,不知其已登酒楼轰然群饮矣。口之于味,取其适耳,家饮之于肆酌,其味同也。问其地,则歌楼耳,未有胜于密室围炉之安也;问其肴,腐一而已,此固室中之所可办也,饮必于肆焉,徒取其亵而费耳。少焉,某人先挟某人醉归,归而卧,卧而起,起而吐,吐而复卧焉。某人复去,饭已具矣,使招诸子,则复至台下立而观矣,且云:“请余先饭。”观之不足,犹未返也。余饭未竟,而轰轰之声自远而近,渐至室中矣。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而况以非礼饮者乎?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仍之,而况非礼为之而求其必应乎?争而至于攘臂也,亦势之所必至也。某人闻之,投箸而起,解之而归;某人挫某人之锐,以解其纷;某人和衣伴某人以醉眠,某人则竟解衣而登榻矣。四体之即安佚,人之情也;恶安坐而乐久立,岂人情乎?攘臂相仍,至痛也,以至痛为至乐,吾未之前闻也。饮而陶然,斯为乐矣,必也翻肠倒胃,尽出而后已,譬之饮药,以求病也,某人某人则皆然矣。夫目之于色,耳之于声,口之于味,四体之于安佚,则既尔矣,但未知鼻之于臭何如也?夫集数百十人于台下,则酒气汗气下泄之气,氤氲郁酿,可想而知。根尘和合,而识生焉,意识了别于中,而好恶因之以立。人之与人,比量而知,不甚相远也,而此则乌乎测之。夜饮时,某人起而不酌,某人饮而誓之,余与某人,皆有戒心焉。余反复中夜,究不测群公之境界为何如也。呜呼,异哉!

  甲寅康熙十三年(伪周元年),三桂之变,郴已归周,三桂兵距江与清兵相持。乙卯春,康熙十四年(伪周二年),扬威将军和硕亲王在吉安,为韩大任所败,走取萍乡。时大任进取吉安,而夏国相留守萍乡。萍乡城南有七星台,高出城上,上列三营以守。清兵卒至,于二月十四、十五日与国相连战。十六日国相掣七星台兵以助战,清兵乘隙取七星台,下临萍乡而攻。国相不支,弃萍乡西走。时马宝自岳州来援萍乡,留长沙高会三日,兵出至半途,值国相兵败,即与偕走。巡抚方云鹤、布政李子受一阳、总统将军高起龙亦随出城,至涝阳河而止。使反觇之,七门大开,空城无人,清兵犹未至也。盖十六日夜,长沙湘潭人闻清兵且至,于二日中已逃尽,然清兵力竭,亦不能乘胜席卷而前。十八日夜,马宝、国相等复入长沙守城。未及浚濠,而清兵于二十二日至城下,围攻三日不克。有王子擐金甲,登云梯而上,与亻罗々相持。马宝自后并亻罗々斩于城下,而断其梯,清兵竞抢王子之尸,致毙数百人。退于七里山阿弥岭,掘濠而守之,自此吉安之援绝矣。初,龙泉人郭公子起义兵以应伪周,奄有龙泉、太和、安福等四县。后与大任不协,不相接应,而吉安之势已孤矣。至丁巳春,康熙十六年(伪周四年),将军穆占至,与扬威将军兵合攻长沙。占骁勇善战,三桂闻之惧,自澧州、常德来长沙,三月初一日有官山之战。先是,穆占自陕西来至岳州,将攻之,贝勒以三桂所筑土城不可攻,不与占偕。占知不能取,即由平江走湘阴、浏阳山中至官山,与扬威兵合取长沙。官山之战,杀伤相当,穆占军为平西战象之所蹴踏,亦不战而退守。至戊午春,康熙十七年(伪周五年),占南取郴州。自醴陵、茶陵、攸县、安仁至永兴界,有乡人熊和尚者为之向导。自永兴之东北十八都,走廖江市之郴州之百丈(郴州兴宁界万寿山在东十里),走下都桥口秧溪田心坌路口,至梯子岭皂角树,于苏仙桥东郴江祠后而营。闰二月十八日取郴州(伪历闰二月,清历闰三月,是盖三月十八日也),州牧刘汉翊与居民相率而逃。易将军、石固山、佟固山、达汉太、马斯良(按察佥事),皆在军中。以随征韩德鸿为知州,久之,郴州定。取永兴而守,而观音崖为伪周兵所据。时三桂已在衡州即位(三桂于丁巳四月初一日至湘潭,十一月至衡州,戊午三月初三日即位,七月十八日死),穆将军留镇郴州,易将军等统大兵数万人,将由永兴之北,直取耒阳以窥衡州。三桂命马宝以兵迎敌,宝等设伏于盐沙岭以待。山在永兴北六十里,形如蟹螯。宝等俟清兵入谷,伏起,军于谷口,设拒马而阻之。清兵不得出谷,于峻岭之上发火器以击之,清兵歼焉,易将军、石固山皆死,佟固山等仅免,以数骑遁。宝追至永兴,将渡便江,有神兵见于鸡公山,始退军焉。兵虽败而穆占坐守郴州,终为衡州牵制云。

  熊和尚以向导功授前锋千总。小人得志而骄,淫掠暴虐,穆将军命韩知州杖毙之。

  石固山死,传首衡州,枭于市,后一老僧收而瘗之。简亲王至衡,其家人子弟有在军中者,悬重赏以购之,人言老僧。召而问之,固山之齿,镶之以银,言而相符也。发而奉以归,以百金赂之。

  鸡公山奉真武像,今敕封佑国寺,命达尔汉(兵部郎中)、马斯良(太常)致祭,改山为凤皇山。

  穆占征南大将军。

  予在郴州时,有巫登刀梯作法为人禳解者。同诸子往观之,见竖二竿于地,相去二尺许,以刀十二把横缚于两竿之间,刃皆上向,层叠而上,约高二丈许。予至少迟,巫已登其颠矣。以红布为帕而勒其首,束其腰者亦用红布,更为红布膝著足胫间,如妇人装,而赤其足蹲踞梯上。梯之左悬一青布幡,并一篮,贮一鸭于中。下又一巫,鸣金鼓向之而祷。久之,梯上之巫,探怀中出三连掷于地,众合声报其兆焉。巫乃历梯而下,置赤足于霜刃之上而莫之伤也。乃与下巫舞蹈番掷,更倡迭和,行则屈其膝,如妇人之拜。行绕于梯之下,久之而归。旁人曰:“此王母教也。”吾闻南方蛮夷皆奉王母教,事皆决焉。呜呼!圣人不作,天下人心莫之依归,而鬼神因之出焉。祷祀之事,纷纷杂出矣。刀梯之戏,优人为目连剧者往往能之,然其矫捷腾跃,远胜于巫,非奇事也,而其中亦有鬼神之说。又闻南巫有打油火法:热油于釜,百沸而沃之以水,绿火腾上,巫以袖收之,至病人见魔之所,启其袖而数放之,碧焰满空,物遭之而不燃也。此所谓阴火矣,惜无从见之。

  誓自今日始,除经史典册外,其余一切文玩,悉皆屏除。资生之具,惟储最下者,如瓦缶布衾之类,不得营金铜细磁纳帛等物。事皆易办,舍亦不难也。以此自誓,如受诅盟。

  余于甲子初夏,在包山沈茂仁家,偶有所见,奋笔书曰:“眼光要放在极大处,身体要安在极小处”。迄今十年,乃不克践斯言也,甚矣知之易而行之难也!

  耒阳有杜陵祠,祠后有冢,以为公墓,僧守之。按史,大历五年,公至耒阳,聂令馈牛炙白酒,大醉,一夕卒。故耒阳有杜陵墓,自宋以来祠祀之。然以诗考之,公是秋又下洞庭,欲归襄阳,尚有《别湖南幕府亲交及过洞庭湖诗》,则公不卒于耒阳可知。余闻岳州更有公墓,但未知的在何许。此地虽有可疑,然不可谓非公经行流连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