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北纪行足本校注


  7.塌米河石堠、与忽必烈避夏的帐殿

  由川之西北行一驿,过马头山;居者云:「上有大马首,故名之 【马头山当为鄂尔浑河与塔米尔河两河间的一个山峰,文献无征,一时尚不能确指。如照纪行所说:「上有大马首故名之」也似是就景生情,遂兴命名,不是指一座独立的山说的。又,张星烺(亮尘)先生长春真人西游记,「蒙古境内纪程」注释二十,说:「长春离克鲁伦河以后,向西前进,究竟经由那一路线,尚难确定。然其曾经过鄂尔坤河,(即鄂尔浑河)与塔米尔河,及色楞格各流域,可无疑义。凡此诸地,皆处丛山之中,非实地勘查,固不易确指为何山何峰。」(中西交通史料汇篇第五册,页三八○)注者浅学,曾查核张穆蒙古游牧记(八)赛音诺颜部,对「马头山」也无特别的说明,认为张亮尘氏的不强作解人是对的。】 。」自马头山之阴,转而复西南行,过「忽兰?赤斤」 【(原注:山名,以其形似红耳也)】 【「忽兰」,蒙古话是红颜色的红。元朝秘史第二五一节,汉字译音写作「忽剌安」。「赤斤」即是「耳朵」。合之即是「红耳朵」。蒙古文古音写作Qula'an Cikin,现在的音则作Ula'an Cikin,译成汉文,即红耳山。(札奇斯钦)】 ,乃奉部曲民匠种艺之所;有水曰塌米河 【塌米河,即是现在的塔米尔河。位于外蒙古三音诺颜部的东北,源出杭爱山脉的库岭,东流经三音诺颜,东北会库里克河,再折而东北会鄂尔浑河,而注入色楞格河。(略采中国地名大辞典)张穆蒙古游牧记在第二编外蒙古,第三章第一节 【(赛)】 音诺颜部,中左末旗与额鲁特前旗两处,对此河有较详的叙述,可以参看。(以上所据为须佐嘉橘日译张穆蒙古游牧记改订本,页三五八到三五九等)按原注文本在下文「忽兰赤斤」之下,今移于此节。】 注之。
  东北又经一驿,过石堠 【石堠,即是蒙古草中的「鄂博」,并且是鄂博的汉字意译。略释如下:  (1) 「堠」字的解说。胡遘切,音后,土堡也。又,封土为坛(汉和字典作台)以记里也。五里只堠,十里双堠。(唐)韩愈路傍堠诗:「堆堆路旁堠,一双复一只。」(字典)可知堆土以志里程,起源甚早。  (2)略说蒙古草原社会中的鄂博:  [一]游牧部落的境界,无山河为识者,却迭石为高阜;上插旗杆作为标志,名曰鄂博。(以上辞海)  [二]札奇斯钦说:「『鄂博』正音为『鄂卜阿』(Oboa),通读为鄂博(Oboo),蒙古草原到处多有,略如内地的土地庙。」  [三]住民每年向鄂博举行祈祷,名曰祭鄂博。祭鄂博之日,有举行赛马者,即以鄂博所在之处为终点。(辞海)是鄂博,即有堆石标记里程疆界的用意。张德辉以石堠名鄂博,或者即有译意的意思。  (3) 丁谦因而解释说:「石堠者,蒙古各部分界 【(处)】 所立之鄂博也。」(原注:迭石为表帜曰鄂博)观纪行所说:「石堠在驿道旁,高五尺许,下周四十余步」;又说:自堠之西南行云云;其为分界处的鄂博,更为明显。】 。石堠在驿道旁,高五尺许,下周四十余步。正方而隅,巍然特立于平地,形甚奇峻;遥望之若大堠然,由是名焉。自堠之西南行三驿,过一河曰唐古 【唐古河源于西夏,张穆蒙古游牧记(八)赛音诺颜部说:「纪行的唐古河,疑即今之哈绥河。」源出西夏云云,则断为传闻之讹,王国维先生也说不是事实。(王说见西游记校注上)今与札奇斯钦研究,认为源出西夏之说,应是张氏的误记。】 ,以其源出于西夏故也;其水亦东北流。水之西有峻岭,岭之石皆铁如也。岭阴多松林,其阳帐殿在焉,乃避夏之所 【忽必烈未即位以前,避夏帐殿所在地,及帐殿游猎转徙的情形,自以张德辉(岭北)纪行所记为最详且佳。考蒙古可汗所居帐殿,颇与辽朝可汗夏秋捺钵,牙帐所在地相似。区域可定,而确实地点则不易指明;因帐殿随水草迁徙,移动之后,时过境迁,即无遗址可寻了。当年忽必烈帐殿必在和林河附近,与松林、黄花茂盛的地区,这里的说甚为逼真;当综合西游记、双溪醉隐集(耶律铸自谓曾久居和林者,见集中卷三,「缙云五湖别业书事诗」自注),元史志传等,另文考之。】 也。
  迨中秋后始起行;东由驿道过石堠子,至忽兰。赤斤东北,迤逦入陀山 【丁益甫先生说:「陀山者,盖小山若坡陀形,非山名。」(丛书二集,纪行考证,叶八)】 。自是且行且止,行不过一舍,止不过信宿;所过无名山大川,不可殚纪。

  8.王庭问对:(一)讨论金朝是否因信用儒士而亡? 【第八与下面第十两节,岭北纪行原无,今据苏天爵国朝名臣事略(一曰元朝名臣事略)卷十,宣尉使张公(德辉)事略,及元史(一六三)张德辉传增补。这两节正是德辉当年被忽必烈汗远道召见的原因,与见面时谈话的要点,也是德辉北赴王庭,希求得君行道的主要目的。在当时,忽必烈召见汉地儒者的广泛谈话中,实以(1) 辨论金朝是否因用儒而亡?(2) 如何尊崇孔子?与(3) 如何选用贤才安定汉地?三个问题为最重要。兹详加研究,选取事略与元史本传直接与岭北纪行有关者,插入适当章节,以助研究。我猜想,当年岭北纪行的写作,是应包括八与九两节在内的。后人采这两节入事略与本传,纔把它们抽出去了。又,「王庭问对」四字见于元朝名臣事略(十一)中的(李治事略)。是李治著作中的一篇,专记当年召见时谈话的情形。校注人因此名甚佳,特用作子目的标题。】

  既见,王从容问曰:「孔子殁已久,今其性安在?」对曰:「圣人与天地终始,无所往而不在。殿下 【旧制,古时诸侯王,皆居宫殿以见羣臣,故臣下尊称之曰殿下。大汉和辞典卷六殿下条,举例甚多,而以段成式酉阳杂俎为比较简明。杂俎曰:「秦汉以下,于天子言陛下,皇太子(诸王)言殿下,将帅言麾下,使者言节下、毂下;二千石长吏言阁下,父母言膝下,通类相呼言足下。」时忽必烈为诸王,殿下之称甚合身分。】 能行圣人之道,即为圣人,性固在此帐殿中矣。」 【(元史(一六三)本传作:「性即在是矣。」)】
  又问:「或云:『辽以释废,金以儒亡。』有诸?」对曰:「辽事臣未周知,金季乃所亲见。宰执 【金制:尚书省,尚书令正一品不常设。左右丞相各一员,从一品;平章政事二员,从一品;是为宰相,亦称上四府。左丞,右丞各一员,正二品;参知政事二员,从二品;亦称下四府,是为执政官。为宰相之贰,合之称为宰执。(详见元遗山集卷十六平章寿国张文贞公神道碑)】 中虽用一二儒臣,余则皆武弁世爵;及论军国大事,又皆不使预闻 【(原文作「又皆不预」,今从元史本传)】 。其内外杂职,以儒进者三十之一,不过阅簿书、听讼、理财而已!国之存亡,自有任其责者,儒何咎焉!」 【这一段评女真人所建的金朝,骨子里实在并非亲信儒土;言甚真切,难得。盖张德辉曾久仕金朝,又与元好问、李治为友,故知之甚详,所以能如数家珍,言皆中肯。与张同时的人刘祁作归潜志,评金朝的败亡,也甚有卓见,可与此处所说比较参看。】 王悦。因问德辉曰:「祖宗法度具在,而未设施者甚多,将若之何?」公指御前银盘,喻曰:「创业之主,如制此器,精选白金良匠,规而成之,畀付后人,传之无穷。今当求谨厚者司掌,乃永为宝用。否则,不惟缺坏,亦恐有窃之而去者!」 【银盘的比喻甚佳。如此方能使忽必烈了解创业的不易。这一段谈话。甚为真挚坦白,与泛泛的「王庭问对」不同。意者张德辉通蒙古话,故忽必烈开门见山,直接告以「祖宗法度具在,而未设施者甚多,将若之何?」因是张德辉乃有御前银盘制成不易的比喻。而「此正吾心所不忘也」一语,则决非泛泛空谈,更可想见。】
  王良久,曰:「此正吾心所不忘也!」
  又访问中国人材,德辉因举魏璠 【(见元史一六四魏初传)】 ,元裕 【(即元好问,金史一二六有传)】 ,李治 【(旧多误作冶,今考证改,元史一六○有传)】 【忽必烈访问中国人材,张德辉举荐二十余人,但文中却特别提出来三个人,就是魏璠、元裕、李治三人。魏璠是山西人,元史无传,而事迹详见元史(一六四)魏初传与王恽中堂事记(下),名亦在元好问癸巳(一二三三)所上耶律楚材的书中,资望与地位相当重要。张德辉首先举荐他,当另有理由。至于元好问、李治原是张德辉的好朋友,即是元名臣事略与元史(一六三)张氏传中所说的封龙山三老的另二老,关系亲密,自可想见。凡此均可想见张氏争取忽必烈信任的努力。又,元史(一六三)张传作元裕,事略则作元好问,可证两个名字,原是一人。(参看后面附录[七])】 等二十余人。王屈指数之,间有能道其姓名者。 【(后二句,元史一六三本传无,今依事略)】
  王又问:「农家亦劳,何衣食之不赡?」德辉对曰:「农桑,天下之本,衣食之所从出;男耕女织,终岁勤苦,择其精美者输之官,余粗恶者,将以仰事俯畜。而亲民之吏,复横敛以尽之,则民鲜有不冻馁者矣!」 【忽必烈与张德辉谈及农家衣食之不赡,一方面可以证明忽必烈至是已经注意到长城以内的农耕问题。张德辉也扼要的叙述农家困难的内在原因,甚有意义。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来忽必烈对汉地情形的了解,实甚深刻,值得特别的加以注意。】

  9.岁时祭祀与只孙宴

  至重九日,王帅 【帅字,秋涧集卷一百纪行作师,利病书、口北三厅志(十三)「艺文」、承德府志(六十)「杂志」,均同。乌程沈氏西游记金山以东释,引用纪行此节,则作帅字,今从之。】 麾下会于大牙帐,洒白马湩,修时祀 【「洒白马,修时祀也」即是「洒奠白色的马奶子,对岁时节令所敬奉的神举行祭祀」。「洒奠」蒙秘史第一○三节(卷二,页五十一,前面末行)作「撒出里」。即是祭祀时,主祭者奠白色马奶子于地,如汉地祭祀时所行奠酒礼(即高举酒杯,向神祇敬献,再洒酒于地)相同。蒙古秘史第一○三节原汉译说:「成吉思汗说:『我的小性命,被不儿罕山遮救了,这山久后,时常祭祀!』说讫,椎胸跪了九跪,将马奶子洒奠了。」又,元史(七十七)祭祀志(六),国俗旧礼条说:「每岁驾幸上都(今多伦西南),以八月二十四日祭祀,谓之洒马妳子。」今天在蒙古各地,举行较大的祭祀,如祭地方神祇「鄂博」(Oboo)(略如内地的土地爷)时,仍是照样要洒奠马奶子的。蒙古俗尚白,用白色马湩,应是表示隆重与吉祥。(札奇斯钦)】 也。其什器 【(用器)】 皆用桦木, 【桦木,是落叶乔木,高三四丈,我国辽东、西北各地多产之,而蒙古尤为普徧。树皮柔韧,木质细密,可作种种器具,如车轴、套马杆、蒙古包活动墙板,以及他种杂物,都可用桦木制造。蒙古秘史第一七八节(卷六,页三十四)末句说:「王汗发誓,用修箭的小刀子,刺破手指,流出血来,盛在小桦树皮桶(荅黑台Dagtai)里,说:『送给我的儿子帖木真!』就叫人带去了。」蒙古秘史相传作于一二四○年,可知十三世纪的时候,在蒙古已多用桦木了。(札奇斯钦)按木原作禾,今依利病书改。】 不以金银为饰,尚质也。十月中旬,方自一山崦 【(广谷)】 间避冬。林木甚盛,水皆坚凝,人竞积薪储水,以为御寒之计。 【蒙古避冬考。蒙古寒冷,避冬应与避夏同样重要。兹略考之。张德辉曾留住蒙古十月以上,对避冬曾注意到下列各事:  (1) 即是第九节所说的:「十月中旬,即至山崦间避冬。人竞积薪储水以为御寒之计。」  (2) 纪行第十一节又说:「大率,遇夏则就高寒之地,至冬则趣阳暖薪水易得之处以避之。」这都是很卓越的观察,为普通旅行记所不及知。蒙古人注重避冬,就此书上文所记与辽史(三十二)营卫志等合并研究益可窥知纪行所述避冬习惯的重要。  (3) 辽史(三二)营卫志(中),行营条说:「大漠之间,多寒多风,畜牧畋渔以食,皮毛以衣。转徙随时,车马为家。」又说:「秋冬违寒,春夏避暑,随水草,就畋渔,岁以为常。四时各有行在之所,谓之捺钵。」「捺钵」就是辽朝草原社会中,可汗四时驻跸的牙帐。(说详傅乐焕先生的捺钵考,中央研究院史语所集刊,第十本,第二分,三十四年出版及拙著说契丹的捺钵文化,东北史论丛下篇)  (4) 同上,冬捺钵条:「冬捺钵曰广平淀,在永州(今热河开鲁县西南,潢水,土河会流处)东南三十里,木叶山(清一统志说,即是热河开鲁县西南的大山)之阳,本名白马淀;东西广二十余里,南北十余里。地甚坦夷,四望皆砂碛,木多榆柳。其地饶沙,冬月稍暖,牙帐多于此坐冬,与北南大臣会议国事。」(辽史、元史、时人旅行记中,重视避冬的史料尚多,他日当专文详之)即以上述材料说,冬天选住山阳温暖的地区,积薪储水,以为御寒之计,实甚重要。实非明察庶事,如张德辉者,见不及此。】
  其服非毳革 【(白色老羊皮)】 则不可。食则以膻肉为常,粒米为珍。比岁除日,辄迁帐易地,以为贺正之所。 【(是)】 日大宴所部于帐前,自王以下皆衣纯白裘 【(即所谓质孙服)】 ; 【这里所说的大宴会,「王以下皆衣纯白裘……」即是元史卷三十八舆服志所说的「质孙宴」与「质孙服」。元史(三十八)舆服志(百衲本页十)说:「质孙,汉言一色服也,内庭大宴 【(会)】 则服之。冬夏之服不同,然无定制。凡勋戚大臣、近侍,赐则服之。……总谓之质孙云。」元史(六十七)礼乐志、元正受朝仪也说:「预宴之服,衣服同制,谓之质孙。」质孙服,即是「一色服」,也就是穿同一颜色的衣服。这样的宴会,叫做质孙宴。(元人也写作只孙服、只孙宴)纪行说:「(新正)日大宴所部于帐前,自王以下皆衣纯白裘。」这正是蒙古盛时的质孙服、质孙宴的本色。张德辉亲身参加,笔而记之,自是很难得的。陈衍元诗纪事卷十七,引柯九思的注说:「万里名王尽入朝,法官置酒奏箫韶。千官一色真珠袄,宝带攒装稳称腰。」柯氏原注说:「凡诸侯王及外蕃来朝,必锡宴以见之。国语谓之质孙宴。质孙,汉言一色,言其衣服皆一色也。」则知参加质孙宴的人们,须穿同一颜色的衣服;惟冬夏不同,或白或紫,临时规定。纪行所说:「王以下皆衣纯白裘。」自然是一律都是白裘了。(关于吟咏质孙服、质孙宴的诗歌,口北三厅志卷十四、十五「艺文」诗部所选甚多,甚助研究。又,日本蒙古史学者箭内互教授曾有专文,名「蒙古的诈马宴与质(只)孙宴」,发表于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出版的东洋史论丛,(白鸟博士还历纪念刊)后又收入「蒙古史研究」(页九四五——九五六),(汉文有陈捷、陈清泉的选译,此篇未译)可以参看。】 三日后,方诣大牙帐致贺礼也。正月晦 【(十五日)】 ,复西南行。二月中旬,至「忽兰,赤斤」,东行及马头山而止,趁春水飞放 【春水飞放,即是春天到某水行猎的意思。契丹、蒙古(女真也多是如此)的可汗,每年春、秋两季,必趋某水、某山行猎,因名春猎所到之水为春水,秋猎所到之山为秋山。于是春水、秋山即成为春猎、秋猎的代名词。飞放即是飞放鹰鹄,即春捺钵时的主要活动。(傅乐焕先生名著辽代四时捺钵考五篇中,第一篇即是春水秋山考,叙述东北民族草原生活极详,可以参看)】 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