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新话

彻彻都郯王、帖木儿不花高昌王二公被害,都人有垂涕者;伯颜太师被黜,都人莫不称快。《笔记》载:“张德远诛范琼于建康狱中,都人皆鼓舞;秦桧杀岳飞于临安狱中,都人皆涕泣。”是非之公如此。
秦桧孙女,封崇国夫人。爱一狮猫,忽亡之,立限令临安府访求。及期,猫不获,府为捕系邻居民家,且欲劾兵官。兵官皇恐,步行求猫。凡狮猫悉捕致,而皆非也。乃赂入宅老卒,询其状,图百本于茶肆张之。府尹因嬖人祈恳,乃已。至正十五年,浙宪贴书卢姓者,忽失一猫,令东北隅官搜捕之。权势所在,一至于此,可不叹乎?
元统间,革去群玉内司,并入艺文监,通掌其事,监官依怯薛日数更直于奎章阁。盖群五内司所管宝玩,贮于阁内。时揭曼硕为艺文监丞,寓居大都双桥北程雪楼承旨故廨,到阁中相去十数里之遥。揭公无马,每入直必步行以往,比之僚吏,又且早到晚散。都城友人,莫不以此为言。一日揭公为余言曰:“我之不敢自慢入直者,亦有益也。近日在阁下,忽传太后懿旨,问:‘阁中有谁?’复奏:‘有揭监丞。’再问:‘莫非先帝时揭先生耶?’遂赐酒焉。又一日,再问是某,以古玉图书一令辨之。详注其文而进,亦赐酒焉。”是时阁下悄然,余者皆是应故事而已。多有累怯薛不入直者,此公晴雨必到,终日而散。后十余年,予归老西湖上,每遇同志之友,清谈旧事,屡及此者,莫不以长厚老成称之。余观《归田录》载:“枢密王畴之妻,梅鼎臣女也。景德初,夫人入朝德寿宫,太后问:‘夫人谁家子?’对曰:‘梅鼎臣女。”太后笑曰:‘是圣俞家乎?’”由是始知圣俞名闻于宫禁也。揭公之际遇,尤可尚矣。
士大夫因其闻见之广,反各有所偏,致有服丹砂者,服凉剂者。服丹砂者为害固不待言,余以目击服凉剂者言之。友人柯敬仲、陈云峤、甘允从三人,皆服防风通圣散,每日须进一服以为常。一日皆无病而卒,岂非凉药过多,销铄元气殆尽,急无所救者欤?可不戒之!《老学庵笔记》载:“石藏用,名用之,高医也。尝言今人禀受怯薄,故案古方用药,多不能愈病。非独人也,金石草木之药,亦皆比古力弱,非倍用之,不能取效。故藏用喜用热药得谤,至有藏用担头三斗火,人或畏之。惟晁之道悦其说,故多服丹药,然亦不为害。后因伏石上书丹,为石冷所逼,得阴毒伤寒而死。盖因丹气热毒所攻,终为所服丹药过多之故也。”视过服凉剂者,亦由是欤!
范玉壶作《上都诗》云:“上都五月雪飞花,顷刻银妆十万家。说与江南人不信,只穿皮袄不穿纱。”余屡为滦阳之行,每岁七月半,郡人倾城出南门外祭奠,妇人悉穿金纱,谓之赛金纱,以为节序之称也。
平江漆匠王□□者,至正间,以牛皮制一舟,内外饰以漆,拆卸作数节,载至上都,游漾于滦河中,可容二十人。上都之人未尝识船,观者无不叹赏。又尝奉旨造浑天仪,可以拆叠,便于收藏,巧思出人意表,可谓智能之人。今为管匠提举。
凡有颠搏、刀斧伤者,但以带须葱炒熟捣烂,乘热敷患处,速愈,频换热者尤妙。
凡有风狗、毒蛇咬伤者,只以人粪涂伤处,极妙。新粪尤佳,诸药皆不及此。
破伤风能死人,用桑条如箸长者十数茎,阁起,中用火烧,接两头滴下树汁,以热酒和而饮之,可愈。
集贤大学士王彦博约为副枢日,有兄弟争袭万户者,弟有父命,兄不肯让,二十余年而不能决。公曰:“父命行之一家,君命施之天下。”遂令其兄袭之。又英庙为东宫,礼上枢密使,例须新制铺陈,事毕,工部复欲取发还官。回文皆不为准,公为副枢首,回此文曰:“照得上项铺陈,难同其余官物。本院除己尊严安置外,行下都事厅回呈。”遂绝其事。又湖广省咨:“蛮洞相杀,合调军马征之。”公回咨云:“蛮夷相仇,中国之幸。行下合属,固守边防,毋得妄动军马。”公之所行,大概如此,姑识其一二云。公泰定、天历间,为三老商议中书省事。
后至元间,伯颜太师擅权,谄佞者填门。略举其尤者三事,漫识于此,余者可知矣。有一王爵者驿奏云:“‘薛禅’二字,往日人皆可为名,自世祖皇帝尊号之后,遂不敢称。今伯颜太师功德隆重,可以与‘薛禅’名字。”时御史大夫帖木儿不花,乃伯颜之心腹,每阴嗾省臣欲允其奏。近侍沙剌班学士,从容言曰:“万一曲从所请,大非所宜。”遂命欧阳学士、揭监丞,会议以“元德上辅”代之,加于功臣号首。又典瑞院都事□□建言:“凡省官提调军马者,必佩以虎符。今太师功高德重,难与诸人相同,宜造龙凤牌,以宠异之。”遂制龙凤牌三珠,以大答纳嵌之,饰以红剌鸦忽杂宝,牌身脱锻,元德上辅功臣号字,嵌以白玉。时急无白玉,有司督责甚急。缉闻一解库中有典下白玉朝带,取而磨之。此牌计直数万定,事败毁之,即以其珠物给主,盖厥价尚未酬也。又京畿都运纳速剌言:“伯颜太师功勋冠世,所授宣命,难与百官一体,合用金书,以尊荣之。”宛转数回,遂用金书“上天眷命皇帝圣旨”八字,余仍墨笔,以塞其望。明年黜为河南左丞相,行事之夕,虽纸笔亦不经省房取用,恐泄其事,遂于省前市铺,买札付纸写宣与之。余尝以否泰之理,灼然明白,因举似于用事者,可不戒欤!梁冀跋扈,止不过比邓禹、萧何、霍光而已;曹操之僭,固不容诛。薛禅之说,又过于九锡多矣。
余家人病疟,邻家有藏雷斧者,借授病人禳之。其斧如石,若斧状,脑差薄而无孔,恐是楔尔,正与《笔谈》所说相同。
后至元己卯四月,黄雾四塞,顷刻黑暗,对面不见人,油坊售之一空。余于都城亲历此事,古有书昏,恐若此也。
至正十二年壬辰七月初十日,徽贼入寇杭城。时樊时中执敬为浙省参政,亟出御贼,北行至岁寒桥遇害。先浙省以杭州路总管宝哥惟贤摄参政,调守御昆山之太仓,领军而往,驻于昆山旧州山寺。离太仓州治三十余里,终于不往。闻寇至,遂遁匿于杭之寓舍。适值贼破杭,乃挈家潜于西湖舟中。越三日,邻居无赖之徒,利其所将。恐之,遂与次妻□氏,连结其衣袂溺水而死。时潭州路总管鲁至道,作二诗挽之,以寓褒贬之意,漫书于后。
○《挽樊时中参政》
主将无谋拂众情,贤参有志惜言轻。狐群冲突成妖孽,黔首惊惶望太平。奋志从军全节义,杀身殉国显忠诚。岁寒桥下清泠水,夜夜空闻哽咽声。
○《挽宝哥参政》
香魂后骨堕深渊,无智无谋亦可怜。妖寇猖狂如有祟,生民凋瘵似无天。芳名苟得千年在,死节应当二日先。欲向西湖酹尊酒,凄风冷雨浪无边。
至元十三年丙子正月廿二日,伯颜丞相入杭城。二月廿二日,起发宋三宫赴北。四月廿七日,到上都。五月初二日,拜见世祖皇帝。十一日,命幼主为检校大司徒、开府仪同三司,进封瀛国公。十二日,内人安康朱夫人、安定陈才人,又二侍儿,失其姓氏,浴罢,肃襟闭门,焚香于地,各以抹胸自缢而死。解下,衣中有清江纸书一卷云:“不免辱国,幸免辱身。不辱父母,免辱六亲。艺祖受命,立国以仁。中兴南渡,计三百春。身受宋禄,羞为北臣。大难既至,劫数回轮。妾辈之死,守于一贞。焚香设誓,代书诸绅。忠臣义士,期以自新。丙子五月吉日泣血书。”十三日奏闻,露埋四尸,取其首悬于全后寓所,以戒其余。在上都时济门,予尝闻之先父枢密,因观周草窗《日抄》亦载此事。又得祈请使日记官严光大《续史》,所说相同。二书皆写本,恨《三朝政要》、《钱塘遗事》板行于世,皆失此一节,惜哉!若此贞烈,可不广传乎?因笔之于此。
汉成帝时,孔光领尚书典枢机十余年,沐日归休,兄弟妻子,燕语终日,不及朝省政事。或问光温室省中树皆何木也?光默不应,更答以他语。其不泄如此!予因追忆高昌世杰班字彦时,北庭文定王沙剌班大司徒之子,为尚辇奉御。元统元年,上新制洪禧小玺,贮以金函青囊,命世杰班掌之。悬于项,置于袖中,经年其母不知。亲友或叩之内廷之事,则答以他说。其慎密如此!时年十五岁,方之孔光,尤可尚矣。
皇朝御膳,日用五羊。今上皇帝即位以来,日减一羊,可见圣德仁俭也若此!
郊祀祭庙,天子御衮冕,百官皆法眼。凡披秉须依歌诀次第,则免颠倒之劳。漫识歌诀于左:“袜履中单黄带先,裙袍蔽膝绶绅连。方心曲领蓝腰带,玉佩丁当冠笏全。”
至元间,行省左丞史公弼号紫薇老人,能写大字,有神力,平开二石五斗弓,以三指背可悬五十两银定七片。初攻扬州有功,然心服姜才之忠勇。
黄子久公望自号大痴,吴人,博学多能之士。阎子静、徐子方、赵松雪诸名公,莫不友爱之。一日,与客游孤山,闻湖中笛声,子久曰:“此铁笛声也。”少顷,子久亦以铁笛自吹下山,游湖者吹笛上山,乃吾子行也。二公略不相顾,笛声不辍,交臂而去,一时兴趣又过于桓伊也。
叶子澄以清号雪篷,吴人也,贫而尚义之士,与黟县达鲁花赤伯颜为厚交。至正壬辰,寇起江东,浙省调兵守昱岭关。时颜在遣中,没于王事。其家旧居嘉兴崇德州,讣音至,家人招黄冠岩隐者追荐摄召之。颜云:“旦夕杭城受危,尔辈宜速往吾弟处逃生。”母妻以无弟可依,再扣之。云:“即松江叶子澄,乃我存日生死交也,可往依之。”其即备船东行。比至前三日,叶夜梦伯颜相见,以家属为托。叶即为留居,供给不怠。后杭城果陷,此得非颜平日正心不昧,故能灵悟若是?亦由叶之与人交情不渝,真诚相感之所致也。宋仁宗时,有托公书之事,颇相冥合,信有之矣。颜子谦斋,唐兀人也。
江西胡存斋参政,平日好客,四方之人,往来无不馆之。虑阍人倦于通报,但不出,即于门首挂一“本官在宅”之牌。近年浙间富室,无一家不贴“却客”之榜,较之亦可怜哉。
夔夔平章,字子山,号正斋恕叟,又号篷累叟,康里人。一日,与余论书法,及叩有人一日能写几字?余曰:“曾闻松雪公言,一日写一万字。”夔曰:“余一日写三万字,未尝辍笔。”余切敬服之。凡学一艺,不立志用工,可传远乎。
江浙参政赫德尔公,字本初,尝云:“向任留守司都事时,本司诸先辈同谈内苑万岁山太液池,本非我朝创建,乃亡金之沼囿也。”初圣朝起朔庭,绝塞土有一山,形势雄壮,峰峦秀异。金人望气者言:“此山有王气,当出异人,非金之利。”谋欲倾圮之,计无从出。时金已衰微,因通好,托以入贡为辞,愿求此山之土为报。众皆鄙笑而许之。金人遂掘其山,自备车马挽载,运至幽州城北,积累成山;开挑海子,栽植花木,营构台殿,以为游幸之所。未几金亡,世祖皇帝登大宝,改筑京城,山适在禁苑之中。至今塞土遗迹尚存,其土赤润,草木不生。乃知帝王之宅,都会之京,兴衰之兆,天已默定,岂人力之所能为也?公因和万岁山诗韵,有“水溯颠崖流自转,山移绝塞势尤雄”之句。史册必载之详,姑录其略,以广闻见耳。
延间,武神童□□尝为中瑞司典簿,善写小字,一粒芝麻上,写“天下太平”四字。《江南野史》载应用尝于一粒麻上,写“国泰民安”四字。
法令书其别有四:敕、令、格、式也。神宗圣训曰:禁于未然之谓敕,禁于已然之谓令,设于此以待彼之至谓之格,设于此以待彼效之谓之式。
律文有“贱避贵、少避老、轻避重、去避来”之说,余以为去者为主,来者为客,是以避之。后有一宋法司老吏云:“谓如人方去,忽有人仓忙自后而来,必有急事也,故当避之。”漫识此,以俟知者正之。
王衍以铜钱为阿睹物;顾长康画神,指眼为阿睹中。二说于理未通。今北方人凡指此物,皆曰阿的,即阿睹之说明矣。余尝见周草窗家藏徽宗在五国城写归御批数十纸,中间有云:可付体己人者,即今之所谓梯己人。因方言之讹,书手之误无疑。
江西吕道山师夔,至元间分析家私作十四分:本家一分,朝廷一分,省官一分,尊长吕平章文焕一分,亲戚馆客一分。每分金二万两,银十万两,玉带十八条,玉器百余件,布二十万匹,胆矾五瓮。只此是江州府库见管鄂州他处者又不预焉。以此观之,石崇又何足数也?
宋嘉熙庚子,岁大旱,杭之西湖为平陆,茂草生焉。李霜涯作谑词云:“平湖百顷生芳草,夫容不照红颠倒,东坡道波光潋滟晴偏好。”管司捕治,遂逃避之。
唐卢从愿为刑部尚书,占良田数百顷,时号“多田翁”。松江下砂场瞿霆发尝为两浙运使,延间,以松江府拨属嘉兴路,括田定役,榜示其家,出等上户,有当役民田二千七百顷,并佃官田共及万顷。浙西有田之家,无出其右者。此可为多田翁矣。
《读书诀》云:“生则慢读,明经句;熟则紧读,贪遍数。未熟莫要背念,既倦不如且住。”
至正十五年,浙西科鹅翎为箭羽,督责甚急。一羽卖三钱,后至五钱者,且以集庆一处言之。比年杭州一运解一百六十万根,共发三运。本路止有匠人二十名,日造箭八百只,该用翎一十六百根,周岁用翎五十七万六千根,如此则一运可供三年。盖此物经过<广>蒸,皆成无用,然而催运不已。本路自科者,可胜言哉!倘肯计会而索之,则民无害矣。宋王济为龙溪主簿时,调福建,输鹤翎为箭羽。鹤非常有物,有司督责急,一羽至直百钱,民甚苦之。济谕民取鹅翎代输,仍驿奏其事,因诏旁郡悉如济所陈。淳化五年,诏曰:“作坊工官造弓弩用牛筋,岁取于民,吏督甚急。或杀耕牛供官,非务农重之意。自今后,官造弓弩,其从理用牛筋,悉以羊、马筋代之。”皆载之史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