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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圃杂记
○马公素
余乡马翯,字公素,号白庵,读书甚博,作诗文绝不蹈袭前人之言,自成一家,必极其妙而后已。为相城沈孟渊馆甥,每分与好田宅,公素略不顾,人有欲者,辄与之。又其心颇多忧惧,凡出入,遇桥梁之危,崖岸之险,与水之深阔处,必舍舟登途,不惮徒步之迂,舟人为之不堪。手抄奇书百余卷,笔画端楷,恒以自随。尤好佛典,深造其理。每驾小舟,置《圆觉楞伽》诸经于几上,跏趺而坐,朗诵不辍,途中人闻者皆惊笑不已。每至缁黄与故人之家,留必数日而返。后徒居相城,被邻火所沿,夜半,公素一无所取,惟顶巾蹑履执大袍,嶷然而立街中,人或以“痴先生”戏之,则拍手大笑。其于势利,绝不识也。景泰五年卒。有《白庵稿》数卷,藏于沈启南家。
○杨暄
杨暄景和者,北京人,善彩漆之艺,亦智谋士也。天顺间,锦衣指挥门达擅生杀之权,多陷害人。同时袁彬指挥者,随英宗北狩,有扈跸功,为达所间,久在散地。宪宗初立,达恐其逼己,令逻卒发其阴私,欲置之死地,暄素不识彬,因抱不平之气,为彬诉屈,遂奏达违法二十余事。奏入,上方与太监裴珰击球,遽令达逮问暄,至其廨,达陈诸淫刑恐暄,暄神色不变,佯若无所与者,达历询其事,皆曰不知,且曰:“暄素系贱工,不识书字,又与君侯素无雠怨,何得为此?望君侯不善,固为此本,使暄抱进,亦不知所言何事。”达喜得其情,方饭至,因以酒肉赏其直。达早朝,因复奏,上命中官押诸大臣会问于午门之前,方引暄至,达欣然谓贤曰:“此皆先生所命,彼与我无干也。”贤方惊讶,暄即曰:“此达以酒肉赐暄,使暄言如此,当有某某见。”即指斥所奏达二十余条,略无余蕴。监押官与诸大臣皆曰:“达不得辞其罪矣。”录词以进,上命法官正达罪,得免死,谪戍广西以死。暄得脱,袁复宠任如故。京师人多能道其事。后暄至俞钦玉家,余亦见之。
○陆孟昭旷达
陆孟昭泛爱士,所奉必丰洁,为刑曹郎中,居京师十三年,辟清风馆,常有数客居其中,门下往来者如市。人以陈孟公、郑当时方之。绝不治家产,虽传舍一宿,必欲整齐,其素性如此。陈缉熙学士窃笑之。成化初,缉熙守制于家,大兴土木,建第甚雄丽,宛若图画,甫毕,即入京为祭酒,所寓甚陋,所奉甚薄,孟昭亦笑之曰:“人生如寄,随地取乐,何必分彼此也。”后缉熙竟卒于官,不能享新居一日之奉,所谓“多少朱门锁空院,主人到了不曾归。”此其人欤!若孟昭可为旷达矣。
○玉涧厚德
从父玉涧先生,字廷礼,长于古文选诗,好周人之急,绝口不言。有张氏之男聘陈家之女,初聘时,两家殷盛相敌,不数年皆贫窭不胜,不能嫁娶。男之父择日恳从父往请婚期,女之父低回不忍言。屡扣之,徐曰:“若得银二十两,即可嫁,否则终不能举。”从父唯唯而归。度男家决不能办,私以银二锭遗女家嫁具勿泄,而自允其期。至期,果毕其事。男家以女无需索,女以银从男家所致,皆能莫知,两好甚欢。今婚者已有子孙,而从父墓木拱矣。
○余家六节妇
节母滕氏,锡人季常先生之女,年二十,归先考廷用,府君时年十九。又七年,先君没,有子曰锜、曰钲。锜方六岁,母抚二孤劬劳刻苦,难以言谕,今康宁在堂,年已八十三矣。守节之事,具载于嘉禾周伯器传文。王氏不幸,多早亡者,其妇皆能守节,师于母也。凡五人焉,系录于后。徐氏,同邑人,委父暄妻,二十而寡,今年七十三。杨氏,从弟锦妻,同邑人,十九而寡,今年五十六,徐氏,弟钲妻,二十九而寡,今年五十五。阚氏,锦弟镃妇,乡人,二十七而寡,今年五十四。严氏,从侄槃继室,吴邑人,二十五寡,今年五十二。
○从父偿债
正统四年秋,从父廷礼初至南京,顺天府庠生陆通原泰慕其风,因殷有伦者托交,聚首不及三四度。原泰家贫甚落魄,往贷镇守襄城伯李隆白金五十两为用,其券乃诡书从父之名。至冬,原泰作书,令仆引李家人至,坐索此银,从父启封,绝无一言,虽弟侄亦不使知,惟以本房首饰银如数偿之而去。后周文襄公闻京师人言此,遂以君子称之,且作诗以表之。
○都文信代死
都为郡名族,至文信在襁褓即孤,母唐氏,省元之孙。当元季荒乱,保育甚艰辛,卒底成立。文信为人,敦行古道,读书能文,尤善楷法。里人徐佑之豪杰好礼,爱其贤,遂赘为婿。文信小心谨慎,事之若父。徐甚乐之。洪武戊寅,高帝以江南大家为窝主,许相讦告,徐在告中。文信曰:“我受徐厚恩,今且有子,生何为哉!”徐将治装,文信冒其名,潜一日先行。抵京,下刑部狱,病笃,出狱即死,年三十五。徐痛文信之亡,终身不蓄婢妾,竟以无嗣而卒。文信二子震、巽共买地葬之,岁时致祭,子孙不绝焉。
○吴汝辉舍银
杭州戒坛焚毁,朝命浙江布按两司重建,所费甚广,因召湖州吴汝辉、嘉兴曹艮等数人劝募,汝辉入见,请问几何,方伯曰:“度得银万两侧可。”汝辉曰:“愿一力当之。”宪长杨继宗曰:“何易若此,得无诳耶!”汝辉曰:“民有一子不肖,虽有所积,死后必为他人所取,何如奉承胜事。”时两司官皆在,闻之称叹。既,汝辉以十木匣装银千锭诣献于司,宪长时设席于后堂,邀诸同僚共宴,复以彩帐亲送之归。汝辉可为达矣。
○余家方响
余家相传白玉十二片,长可七寸,阔可三寸,厚七分有奇,其制若圭而圆其首,首下有二窍,可贯一丁,旁刻五音之属,乃古篆文,填以朱硃,刻深而底平。余幼时,常悬而击之为戏,其声泠然而清。先兄坦斋谓曰:“此‘方响’也。”后被焚,亡于瓦砾中矣。今考“方响”以铜为之,此或古之编磬而异其制,因记以问博古者。
○江阴奇事
江阴有焦某,为太祖旧人,屡召不赴。将使人搜索,焦忽自荷鸡酒由御道直入。太祖喜其至,以其物付光禄治具,其饮甚欢,出金银角三带,命其自取以官之,焦取其角,授以千户。数日,径出高桥门,掛冠带于桑间而归。正统初,有刘士宗者,颇读书,语言斩绝。常守莫愚贪酷,士宗抱不平,奏其不法数十事。上命大臣置辩于午门外,两人不伏,大宗伯胡公濙以乡人稍劝解。士宗即大诟曰:“汝欲愚庇其家而坏朝廷法耶!”历数其过,声振禁闼。诸臣以莫能为吏,而士宗言有理,奏两释之。故江阴有“焦千户直行天子道,刘士宗大闹六科廊”之语,以为奇事。
○林一鹗昼梦
林一鹗为江西方伯,尝中元日昼寝,梦享一妇人之祭,既醒,所享之物若在齿颊,屋宇街坊宛然在目。因命一健卒,指其所向,往物色之。果于坊中得一老妇,年七十余,祭其故夫,所焚纸钱灰尚未冷。问其祭物与其夫死之年、月、日、时,复于林,与梦合,而其死乃林之生日也。林大惊异,知为此妇之夫后身也。亦稍以物给养之焉。
○李公子
金陵李庄,字敬中,本怀庆武陟人。其父坚,以功臣子,尚太祖女大名长长公主为驸马。洪武三十五年拜奕成侯,北征没于王事。敬中年方期,得袭父爵。太宗朝,公主惧祸,纳其诰券。敬中年已长,犹未学,有劝之者,因往从草窗刘先生游。敬中为人襟怀洒落,刻意词翰,有所作,人争传之,京师称为“佳公子”。平生雅好铅汞,所费累万金,竟无所成,人疑其假此以避祸耳。其老也,发亦不白,齿亦不摇,步履如飞,年七十九岁,如四五十人,无疾而化,其亦有所遇也。
○妓女张氏
兖府李天祥随兄天祺序班居京师,与草场院妓女张氏狎,情好甚笃,女誓不见客,父母数强之,坚拒不纳。既久,天祥梁瘵疾不能复往,危殆中,思得张一接。其母与妻欲顺适其意,因呼张来,遂留侍汤药。及两月,天祥屡死复苏,意恋张也。一日,张抱其首,死去逾时,又瞠目回顾,张谓曰:“君行,妾随矣。”因佯告李妻曰:“我稍倦,欲求歇息,姊可少代。”起即整束衣裾,潜至床后自系。妻怪其久不出,往觅之,气已绝,举家惊忧。天祥闻之,亦长往矣。庚戌九月十七日,余闻刘宗序谈天祥事,而失女之姓,屡欲记之复止。后十日夜,忽梦一妇靓妆素服,揖余而前,若有所诉。问为谁氏,答曰:“妾草场院张氏也。”言讫而去。既觉,因悟宗序所失者即此姓也。遂以张实之,而书其大概如此。
○周伯川不谢饮食
陈墓周伯川,为人颇有风致,中年弃室为道士,每至人家,辄痛饮,少吝,即被需索。犹善谐谑,醉则飘然而去,略不顾谢。或讶之,则大声曰:“吾所饮食者,乃天地间物耳。于汝何与焉!”年八十,反初服以终。
●卷八
○张汝弼
张中书汝弼与刘阁老结交最厚,张出守南安,甲辰岁,朝觐事毕,往谒刘,刺入,刘久不出迓,张大不堪,因作一诗,投门者径去。一联云:“始知东阁先生贵,不放南安太守参。”刘阅之大惭,急令人遍索,张已入潞河之舟矣。
○汤胤绩献书
英宗在南内,音问久不通,指挥汤胤绩两献书,皆托乡人许内使以进,不知其所言何事。英宗复辟,问徐有贞曰:“汤胤绩乃信国公孙,朕欲用之,何如?”有贞奏曰:“与臣素熟,真一酒风汉耳。”遂止。
○李贤入阁
天顺改元之初,徐有贞方得君,上以阁下缺人,因问:“岳正可用否?”有贞曰:“臣性刚褊,正又过臣,恐不能共事。”又问:“李贤何如?”有贞遂赞其贤,因得入阁。盖不虞上之连问也。后有贞之贬,贤反挤之,以其无诚心荐己耳。
○邵宏誉失机
正统十三年,福建邓茂七反,按察副使邵某,字宏誉,领兵杀贼失机,监军金尚书濂为同年,邵私谒求免死。方入,都统太监曹吉祥忽来急索邵斩之,邵窜入后幕。时周先生鼎在幕中,视邵之貌,曰:“公杀气定矣。”饮之以茶,匿于床下,曹不获而去。金谓邵曰:“可少避三二日,盖军中之令,凡违节制者,遇见即杀,稍缓则不问矣。”后邵见曹,不能避,其间已断矣。人之死生亦有数也。周先生为言其详,记之,以见军中一时之制。
○郡学佳气
成化壬辰岁二月初,郡学大成殿之东吻,青气一道上冲,徐先生有贞偶见之,谓郡守丘霁曰:“此文明之象。”其年,吴元博宽果状元及第。
○能不称官
太宗朝,沈度以能书为翰林学士,许鸣鹤以能文为中书舍人。朝中有语曰:“学士不能文,中书不能字。”
○吴中奇事
郡守丘霁虽罢归,常拳拳于苏。成化戊申,以书问陆孟昭曰:“吴中近日有何奇事?”孟昭答曰:“叶与中侍郎卒于公座,俞钦玉公子死于梨园。皆奇事也。”
○陈祭酒寻母
陈鉴缉熙,其父为熊大理窜戍辽东以死,其母更嫁一百户。方窜时,缉熙尚幼,依坛官施道常为徒,读书刻苦,丙辰进士及第,除翰林编修。欲见其母,求使高丽,使还,果迎其母与父丧同归,葬于故丘。可谓有志者矣。
○杨少卿诗
大理少卿吴兴杨先生复,在京甚贫,家畜二豕,日命童子于后湖采萍藻为食。有法司家人偶与童子争,殴之,童泣诉,先生戏作诗曰:“太平门外后湖边,不是君家祖上田。一点浮萍容不得,如何肚里好撑船。”法司闻之,往谢。
○捷对
昆山县一尉体甚肥,一校官年甚少。尉戏校曰:“二三十岁小先生。”校随口曰:“四五百斤肥典史。”
○迎海驿壁诗
正统十四年,朝廷有北虏之患,东南之郡调发颇多,周文襄为巡抚,奏以缺官序用,凡门下之人皆得荐举。有越人邵昕者,诡谲多智,先为长洲县丞,忧制于家,遂起为昆山尹。故县有双尹、三丞、四簿之滥。县民王廷佩候文襄至,大书于迎海驿壁曰:“昆山百姓有何辜,一邑那胜两大夫。巡抚相公闲暇处,思量心里忸怩无。”文襄见之,略无怒色,邵亦不久而罢。
○鬼骂人
表兄滕文用,锡山旧族,家业久坠,为人训蒙以糊口。每节假归,有鬼辍骂不已,其声如妇人。文用入户声在外,文用出户声在内,夜间尤甚,惟在他家则无闻。自丁未岁至今已三载,骂不绝,不可晓也。岂兄之祖父厌其不振而致是欤?抑别有所祟欤?
○黄廷臣
黄谏,字廷臣,陕西兰县人。正统丙辰进士及第,为翰林编修,有应变之才。天顺元年,以尚宝少卿使安南,十一月使回,经苏,刑部主事刘钰廷美为文章友,因假清真观之孤山亭致酒相邀,并邀廷臣之乡先生邹文质及吾乡沈启南与锜数人偕会,锜始识廷臣,貌伟气充,少儒者之风。所谈惟使事,以《出使录》一帙见示。终席酒不及唇,只饮清茶数瓯。视其颈项间系一黄绒绳,绳如黍管大,莫测其为何。私询文质,文质曰:“彼有所惩也。”为石亨所挤,出为广州府通判。廷臣素多内宠,虽谪官,惟以数妾自随。不久,朝廷复取而用之,廷臣忽自疑,归至梅岭,缢于驿舍。群妾侍左右,皆不知也。系颈之兆,至是始验。抑廷臣预知,欲以魇胜,而终不免欤。
○沈氏犬
相城沈恒吉畜一金丝犬,长不过尺,甚驯。恒吉日宴客,犬必卧几下,主客皆以肉啖之,习以为常,凡三载。恒吉病痿,犬即不食。数日,恒吉卒,殓于正寝,犬盘旋而号,竟夕方罢。停柩者期年,犬日夜卧其侧。将葬,遂一触而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