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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靖难记
思惟父皇创业艰难,子孙不保,于此之际,宁不寒心。今兵连祸结,天下频年旱蝗,民不聊生。强凌弱,众暴寡,饿民蠭聚,号啸山林,相扇为盗,官府不能禁制,其势滋蔓,势有可畏。祖宗基业,将见危殆,所谓寒心者此也。抑未知虑至此否乎?夫天下神器也,得之甚难,而失之甚易。伏望戒谨于所易失,而持守于所难得,体上帝好生之德,全骨肉亲亲之义。我弟周王,久羁绝徼瘴疠之地,恐一旦忧郁成疾,脱有不讳,则上拂父皇母后钟爱之心,下负残杀叔父之名,贻笑于万万载矣。昔汉文帝称为贤君,尺布斗粟之谣,有损盛德,至今人得而议焉。诚愿采择所言,矜其恳切,早得息兵安民,以保宗祧,恩莫大焉。
允炆见书,颇有感动,方孝孺在傍力争曰:「今军马四集,不数日必有捷报,毋听其言。」遂执武胜系狱。
六月戊子朔。辛酉,获其谍者,言武膀等系狱,上谓诸将曰:「我军居此已三月,淹留顾望,以俟息兵之旨,今武膀既执,则其志不可转,自古敌国往来,理无执使,但执使即为挑衅,其所为若此,是必欲见灭我矣。岂能匏系于此,坐为人所制乎?彼军萃德州,资粮所给,皆道徐、沛,谓轻骑数千烧其粮船,则德州馈饷不给,众必瓦解。纵有求战之心,我严师待之,以逸击劳,以饱击饥,必胜之道,胜之而后求和,或冀能从。」诸将皆曰:「善。」遂遣都指挥李远等率骑兵六千,扰其饷道。上令远军皆易彼甲冑, (「上令远军皆易彼甲冑」,「彼」原作「被」,据明天一阁抄本改。) 使贼遥见不疑。又恐临阵与贼相杂莫辨,令战时各插柳枝一握于背以别之。远等行,上戒之曰:「志在除奸安民,毋苦百姓。」
壬申,李远等如上旨,至济宁、谷亭、沙河、沛县,贼见殊不觉为我军,乃烧贼粮船数万余艘、粮数百万石、军资器械不可胜计,河水尽热,鱼鳖皆浮死,贼运粮军士尽散,京师大震,德州粮饷遂难,贼势稍不震。乙亥,远等回军。壬午,贼裨将袁宇领步军三万来邀袭我军,远等伏于林间,以数十骑诱之,贼众来追,伏兵突出击之,贼军大败,斩首万余级,获马三千匹,袁宇仅以身免。
七月戊子朔。 乙丑,擒杀彰德守兵千余人。先是,贼将都督赵清守彰德,上遣数骑日往来城下,扰其樵采,贼来追则引而去,城中苦乏薪,拆屋为炊。上曰:「贼窘迫,遥见人少,必来追,吾必擒贼,使其闭门,贼不敢出。」乃伏兵于城傍山麓,仍遣数骑至城下以诱之,贼见果出众来追,我骑诱入伏内,伏起,遂擒杀其众,贼奔入城,由是不敢复出。癸巳,破尾尖寨。初,贼军与民杂守是寨,诸将恐梗我饷道,请攻之,上曰:「尾尖寨路险窄,惟一人可上,元末乱离,乡民啸聚其间,虽数百人,而数万兵不能破,今攻之未易拔,徒伤士卒,且姑缓之,以弛其心,用计破之,不劳力矣。」至是,用得一人知蹊径者为乡道,命都指挥张礼引兵千余。乘月黑之夕往攻之。是夜微雨,礼以兵屯寨下,选勇士十余人潜登绕出寨后,执其守关者杀之,留一人引导,直抵寨门,举炮,贼众惊乱。礼大呼语寨中曰:「我先锋也,大军已驻寨下。尔等速降则生,不降大军且至,即破关,欲降无及矣。」遂皆下寨来降。引见上,饬军散归原伍,民遣复业。
丙申,林县守将率众举城来降。丁酉,上曰:「奸恶阳欲息兵,以延缓我师,德州消息无闻,贼必出兵扰我耕牧。」 (「贼必出兵扰我耕牧」,「牧」原作「收」,据明天一阁抄本改。) 乃遣都指挥刘江率骑兵千余回北平,上戒江曰:「汝引兵渡滹沱河,由间道而行,广张军声,多设间谍。若遇贼少,可击则击之,贼众我寡,昼为疑兵,多引旌旗,相属不绝,夜多火炬,使钲鼓相应。贼必谓大军回,惧而不进,汝急趋入北平。若贼来侵境,会守城军共击之。」江至北平,平安果以万余人至平村,离城五十里,剽掠人民。江出兵击之,贼军大败,斩首数千级,俘获千余人,获马六百余匹,平安以数骑走。
戊戌,方孝孺曰:「今河北之兵未解,德州饷道已绝,三军乏食,有星散之势,甚可忧也。前者佯言息兵,用牵制之,诸将发机太早,致使乖迕,盖用计术不能成功。今为间书,潜遣人赍与世子,使内生嫌疑,必移师北归,则德州饷道不阻,徐为进取,可以成功。」允炆善其言,命方孝孺为书,遣锦衣卫千户张安等为间书赍至北平。太子见书怒曰:「治天下以孝为先,孝者天地之常经,人心之所不冺。今幼君灭天理, (「今幼君灭天理」,「灭」原作「城」,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 丧彛伦,变更祖法,信任奸邪,戕害骨肉,败坏基业,躬为不孝,而导人为之可乎?天地神明在上,岂可欺也。」遂囚张安,命仪副袁焕驰报军前,上曰:「大公至正之道不为,而行此奸邪悖逆之谋,岂能久乎?悔祸解兵,在移转之间,何用劳心至此极耶!」
壬寅,谍报大同贼将房昭,引兵入紫荆关,侵掠保定属县,悉驱人民上山结寨,民之强有力者,皆假以指挥千百户之名,以威胁从,不从者被其戮。房昭据易州西水寨,在山中,四面极崄峻,惟一径攀缘而上,房昭欲守此为持久计,以窥伺我北平,上曰:「保定,北平股肱郡,岂可不讨?」遂回师。八月丁巳朔,师渡滹沱河。丁卯,驻师于完县,诸山寨之民悉来归,抚安复业。命都指挥孟善镇守保定。丙子,谍报真定贼将遣都指挥韦亮领兵万余,运粮接应房昭,上语诸将曰:「贼倚西水寨为固,其中薪水不乏,所缺者粮耳,使其馈饷得济,贼未可破。」遂率马步精兵三万邀之。次日,至寨口,韦谅督运已入寨,乃令军围之。命都指挥朱荣等将兵五千围真定。九月丁亥朔。 壬寅,上语诸将曰:「今围寨急,真定闻之,必来援,贼丧败之余,其进不锐,我且以轻骑往定州,彼探知我去,必来,尔等候其至,即据险以待之,我回兵合势击之,无不败者。败贼援兵,寨兵势孤,不攻自下,一举而两得。」时围寨久,贼军多南士,天渐寒,衣鞋不给。霜月之夜,上令军士四面皆为吴歌,贼军有潜下寨来降者,言曰:「众闻歌惨凄,皆堕泪,有怀乡之思,已无固守之志,咸欲来降,但为房昭等所制耳。」甲辰,上赴定州。
十月丙辰朔,贼援军至,上率精骑五千宵行。明日,巳时,与围寨兵合。贼将都指挥华英、郑琦以马步三万余列阵于蛾眉山下。上纵兵击之,令勇士卷斾登山,潜出贼后,大张旗帜。贼见惊骇,遂四散奔溃,我军逐之,斩首万余级,坠崖而死者尤众,获马千余匹,擒都指挥华英、郑琦、王恭,指挥詹忠等,惟房昭、韦谅遁去,后追杀千余人,乃破其寨。 丙寅,班师回北平。 丙子,至涿州,大享将士。己卯,师回至北平。
十一月乙酉朔,北平都司都指挥张信、布政司右布政郭资、按察司副使墨麟等上表曰:
臣闻天生非常之君,必赋以非常之德,必受以非常之任,所以能平祸乱定天下于一,而安生民纳之于仁寿之域也。昔者夏商之季,桀滔淫而成汤放之,纣沉湎而武王伐之,故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夫征伐岂汤武所得已哉?所遇之时然耳。然汤武俱不失为圣人者,以其拨乱兴治,措天下于袵席之安也。比者,幼主昏弱,狎昵小人,荒迷酒色。即位未几,悉更太祖高皇帝成宪,拆坏后宫,烧毁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圣容,丧服未逾一月,即遣阉宦四出选择美女。其所为不道,遂致奸恶擅权,扇殃逞祸,戕害宗亲,图危社稷,汨乱天下。殿下谨守藩封,小心寅畏,而幼主听谗,兴难构兵,四起围逼。殿下不得已起兵,以救须臾之祸,祇奉祖训,诛讨奸宄,清君侧之恶,保全亲亲,奠安宗社,冀其改悔,惇骨肉之义。岂期幼冲心志蛊惑,牢不可回,必欲加害于殿下然后已。殿下应之以仁义之师,不嗜杀人,堂堂之阵,正正之旗,节制明而号令肃,故百战百胜,此虽殿下神谋睿筭之所致,实以天命人心之所归也。况殿下为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太祖高皇帝常欲建立为储贰,以承宗社之重。又况生而神明,灵应图谶,文武仁孝,德冠百王,天之所生以为社稷生灵主,正在于今日。臣闻之,圣人动惟厥时,不违天命,使汤武有其时而不为,则桀纣之暴益甚,而苍生之祸曷已?是终违乎天命也。汤武岂忍视斯民之涂炭而不解其倒悬哉?臣等伏望殿下遵太祖之心,循汤武之义,履登宸极之尊,慰悦万方之望,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臣等不胜惓惓之至。
上览表谕羣臣曰:「我之举兵,所以诛奸恶,保社稷,救患难,全骨肉,岂有他哉?夫天位惟艰,焉可必得,此事焉敢以闻。 (「此事焉敢以闻」,「此」原作「必」,并缺下五字,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补。) 待奸恶伏辜,吾行周公之事,以辅孺子,此吾之志。尔等自今其勿复言。」
丁亥,都督顾成与五军总兵官丘福等复申前请,上不允。 己丑,宁王上表恳请,上以书坚却之。
壬辰,升都指挥丘福、张信、刘才、郑亨、李远、张武、火真、陈圭为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李彬、王忠、陈贤为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徐忠、陈文为前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房宽为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以后军都督陈亨之子恭袭其父职。升纪善金忠为右长史,其余将校升秩有差。癸巳,大享将士。己巳,上亲为文祭阵亡将士及天下将士为奸恶驱之死于战阵者。
庚戌,释擒获辽东指挥王雄等七十一人还本卫。先是,辽东贼将杨文等领军来围永平,以游兵万余钞掠蓟州、遵化诸郡县,所得人民无老少皆烹食之。民有年百一十岁,亦被其杀。又竖桩于地,锐其末,坐乳儿其上,入其谷道以为戏,其淫刑酷虐无比,百姓苦之。守将郭亮来报,命都指挥刘江领军往援。刘江行,上戒之曰:「贼闻我军至,必遁回山海,慎勿追之。尔至永平,留月余,却大张旗帜,整饬队伍,声言回北平,缓行一二程,复卷旗帜,按兵甲,夜趋入永平。贼谍知尔归,必复来为寇,骄肆不戒,尔师击之,贼众必败。」江至永平,贼果遁,如上所言。出而复按甲入城中,贼果来侵,掠昌黎县。江出兵掩击之,大败贼兵,斩首数千级,获马六百余匹,生擒王雄等。至是,释其归,上谕雄等曰:「奸臣浊乱朝纲,废成法,屠我诸王昆弟,以危社稷,苦军虐民,肆毒于我,我之举兵,为诛贼臣,救祸难,保全骨肉,以安天下。每战擒获将士,思其皆我皇考旧人,为奸臣驱迫战斗,盖出于不得已,实非其本心,念其皆有父母妻子,朝夕盼望,悉放遣之。故今亦释尔等。归语杨文,所敌者在予一人,百姓男女老弱婴儿何罪,淫刑惨酷,使人痛心,不忍闻也。夫善恶报应,捷于影响,杨文不有人祸,将必有天殃。」于是雄等叩头流涕曰:「杨文诚得罪于天,无所逃其责,臣等愚昧,为其所诱,罪宜万死。今蒙殿下再生之恩,当陨首为报。」乃赐以资粮而遣之。
辛亥,鞑靼可汗遣使来输款。十二月乙卯朔,升后军都督府都督顾成为右都督。
丙寅,上率师南征,谕将士曰:「靖祸难者,必在于安生民,诛乱贼者,必先于行仁义,生民有弗安,仁义有弗举,恶在其能靖祸难哉?今予众之出,为诛奸恶,扶社稷,安生民而已。予每观贼军初至,辄肆杀掠,噍类无遗,心甚悯之。思天下之人,皆我皇考赤子,奸恶驱迫,使夫不得耕,妇不得织,日夜不息,而又恣其凶暴,韭惟致毒于予,且复招怨于天下。今我有众,明听予言,当念百姓无罪,甚无扰之。苟有弗遵,一毫侵害良民者,杀无赦,其慎之。」壬午,大军营于蠡县,是日移营汊河。上召都督李远语之曰:「今驻营于此,真定、德州必出游兵侦我动静,尔可领骑八百往哨,待其至击之。」
●奉天靖难记四
三十五年正月甲申朔,李远至藁城,果遇德州贼将都指挥葛进领马步一万余为前锋,步兵过滹沱河,远乘其半渡,率所部进击之。贼见远军少,敛退下骑,系于林间,步来接战。远佯却,贼来追,乃分兵潜出其后,纵其马,遂奋击之。贼退已失马,遂大败,斩首四千余级,溺水死者甚多,获马千余匹,葛进仅以身免。捷至,上以玺书劳远曰:「将军以轻骑八百,出奇应变,破贼万人,功亦伟哉!万古名将不能过也。所部将士能奋忠効力,建功于岁首,宜加褒宠,前锋交战都指挥下及军校皆升一级。」戊子,遣都督朱能率轻骑一千哨至衡水县,遇贼哨兵,与战,斩首七千余级,获马五百余匹,生擒指挥贾荣等。乙未,师由馆陶渡河,上见一病卒卧于地,命以所乘从马载之,左右曰:「从马病卒岂得乘之?」上曰:「人命至重,马岂贵于人乎?今病卒不能行,不以马载之,则遂弃之耳。战用其力,病而弗顾,是爱人不如爱马也,宁辍马以乘之,卒既获济,马复何损?」将士闻之,莫不感悦。 丁酉,至旧县,攻拔其城,斩首三千余级,生擒其守将。戊戌,攻拔东平,擒指挥詹璟。庚子,攻拔汶上,擒都指挥薛鹏。
辛丑,上饬将士曰:「孔子之道,如天之高,如地之厚,如日月之明,参赞化育,师表万世,天下非孔子之道无以为治,生民非孔子之道无以得安。今曲阜阙里在焉,毋入境,有犯及一草木之微者,杀无宥。邹县孟子之乡,犯者罪如之。」庚戌,攻拔沛县。癸丑,大军至徐州。 (「大军至徐州」,「大」字下原有一「将」字,据明天一阁抄本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