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史藏
- 志存记录
- 奉天录
奉天录
孟夏之月,蔡人有白塔之捷,纵兵攻宁陵。自襄邑达于宁陵,路经七十里外, 水陆荐至。楼船河中,鱼贯相次;步骑两岸,猬毛蜂起。蔡人骁捷,自谓功在顷 刻。时宁陵两城都知镇遏使兼御史中丞高彦昭,宣武军马步都虞候、先锋救援兵 马使兼御史中丞刘昌,御史端公张昌等,筑垒清野,秣马训兵,愤气填胸,誓雪 国耻。蔡人恃众,攻逼城邑。自秦汉出师,攻战之具未足多也。公等御之,九攻 九拒,百战百胜。元凶使道术之士,置士坛,祈诸风伯,承风放火,焚爇战棚。 凡数百步间,烟焰冲然,风势逾急。凶徒顺风上城,攻掘女墙,百堵皆尽,战士 多难之。高公按剑,登陴而望之,见凶丑方盛,将士不安,乃仰天而叹曰:“今 逆竖冯陵,凶威转甚,皇天后土,岂无灵应者哉!昔吕光伐龟兹也,尚感神兽呈 质,而军师大兴;宋祖之伐慕容,苍鹅入幕。今仗皇天之威,为国除残去害,若 运数有终,彦昭请死于此城,以励臣节。如其国祚再昌,上天降鉴,便请回风, 知神理之幽赞也。”言讫而风回,三军贾勇,请求死斗。女墙高处,公令旋立木 棚,与贼交锋。狂虏奸谋,一夕万变,公皆随而应之。棚上鸟衣者,如光武之鸦 路焉。
时中丞刘昌潜谓左右曰:“乘胜之军不可敌,况彼众我寡,倍兵不战,军机 所诫。不如拔城以示弱,东至宋州与仆射连辔,出其不意,攻必易成。”遂令厮 养之卒策骑而备焉。高公知之,敕诸守人各固封界,无令失机。遂自往下城,先 谓公曰:“顷为女墙战棚,未得用机。今战棚已烧,女墙又尽,乃可展其方略也。 天下功勋,在此城取之。”刘公有所惧,强请高公曰:“淮节昌取之,中丞勋业 何啻淮西也。”二将言讫,高公登城,号令三军,曰:“刘中丞意欲拔城示弱, 覆而取之。且中丞是救援之军,彦昭是两城之主,得失只在城主。”又:“将士 身中刀箭者,并于诚内养之。彦昭弃城而遁,则伤者死于内,逃者死于外,何以 能安三军忝与儿郎为主,不能坚守城池,忍遣儿郎颈犯白刃,吾不为也。且军令 在,和不在众;谋主在,德不在勇。商周之不敌也。昔谢安石以羸兵七万,败苻 秦百万之师;鲁姑女子之义,尚能罢齐军之众。况丈夫食人之禄,死人之事,匪 石之心,确乎不拔,臣节有在!”三军将士,或号或泣,喜跃兼并,咸曰:“我 公若在,儿郎等死日生年于是!”距跃曲踊,请求死战。
自此已前,分番上城,更直巡探。自此之后,并皆上城。三军同心,万人一 德。刘公见公色多愧赧,高公谕曰:“昔贤之用兵也,任贤才,布德政,不战而 胜,不攻而取。今之用兵也,尚奇策,重权谋,守必全,战必胜。今以国步未清, 皇上巡狩,大盗移都,且须散金帛,犒师旅,使闻鼓而蹈汤赴火,闻金而星布云 合。赏给之备,请中丞条流。城外小虏,不足为虑。”
时围益急,西北角女墙悉尽贼居。平坐顾视,城中无不委悉,军士皆有难色。 高公精贯白日,神情自若,谓三军曰:“今是壮士封侯之始,忠臣效节之秋。明 主立赏以待贤,悬爵以锡功。彦昭身先士卒,有异议者,当按军令。”言讫,按 剑前进,慷慨咄嗟。畏我忠诚,贼军稍解。高公取私家牛马,大会将士,肉山酒 池,三军皆醉。高公为三札之将,战士为万死之人,天下安危,寄在兹日。贼虽 小退,兵众尚强。高公命幕佐修状,请益兵。判官尚华状称:“贼于西北垒道更 高,左击右攻,平视城内。日夜交战,以棚为墙;锋刃相持,不逾咫尺。伏惟仆 射去食存信,救此孤城。游魂之年,返骸之日。谨录状上,伏听处分。”判官将 呈高公,高公见之为尚华曰:“判官轻我军士,卑我将帅。若值六国争衡,吾则 与廉、蔺齐驱;如逢佐汉开基,吾则与韩、彭并进。今城外小虏,可以权道取之。 尚华未尽?深意,焉得壮贼凶威,易我王师乎!”索纸自修其状,高公状云: “看此贼势,朝夕西遁,以今月十八、十九日,频日出师,乘其不意,生擒大将 等三十五人。今见令所由,锢身送上,斩首三千二百级。贼徒胆破,军势不安, 逃遁有迹,日夜枝梧,免落奸便。伏惟高枕,不用远忧。谨录状上。”刘仆射得 状,忻然慰怀,谓将士曰:“良将在西,吾无患矣!”选骁雄之士八百人,重加 锡赍,戎械鲜洁,令赴宁陵。半夜而入,蔡人不知。平明,蔡人逼我城邑,且貔 虎之士,一以抗百。鞞鼓一振,万矢在弦;鸣笛一吹,千弩齐发。凶徒瓦解,何 牧野之类焉;遍野积尸,岂昆阳之可匹!蔡人谓我救军従天上来,遂亡旗而遁。 高公练其骑士追之,俘斩万计。自宁陵至于襄邑,楼船宝贝悉为我有,仓瘐辎重 实我资粮。汴河之阴,枕尸数十里,皆高以义勇之功也。
时刘公书与高公劳之曰:“宣武者,天下咽喉,国家之襟带。元凶杰逆,窃 弄神器,洽与五军大战,几落奸便,走马奔驰,分为擒虏。昔燕昭王收燕之余人, 欲报强齐,雪先人之耻,折节下士卒,招贤俊,筑坛拜节,郭隗为师。于是乐毅 自魏而至,燕国既安,人民乐为用也。以乐毅为上将军,纠合诸侯,共伐齐,下 其七十城。今治为国除残去害,天借贼机,官军不振,赖中丞异代间生,夷凶翦 暴。心贯白日,功高一时。请回洽官爵,并与中丞。”事甯,刘公表奏焉。诏拜 公御史大夫,实封一百五十户。
公英谋独断,为天下纪纲;武略雄图,有济世之策。变化在乎方寸,神鬼不 测奇谋。拔濮阳,则齐鲁亡魂;守宁陵,则独正王室。赵魏燕齐之列将,争来款 附。呜呼!天降凶孽,祸乱相寻,蚊虻乱飞,处处皆有。高公独守孤城,奋不顾 命。徘徊叹息,嗟汉祚之暂衰;慷慨怀忠,知唐运之复振。烈士临难而尽节,忠 臣见危而致命。力竭弓剑,血殷朱轮,杖戟咄嗟,懦夫增勇。积尸成观,岂宁陵 之足高;流血为池,嫌汴河之不广。元凶遁走,江淮乂安,千载之后,寻巨唐良 臣传,知高公盛德之不朽也。何必寇恂河内,酂侯关中而已哉!夫子曰:“丹漆 不文,白玉不雕,质有余也。”公之元勋硕德,巧思奇谋,随机应敌,战必胜, 守必全,实旷代罕俦也。
时寿州刺史、御史张建封,总师五千,屯于霍邱。时希烈兵威大盛,一战而 伯仪弃甲,再战而哥舒拔城。大梁雄藩,不暇自守;维扬巨防,屡申款附。公用 轸于怀,谓三军将士曰:“今大盗移国,京师不守,公私涂炭,皇帝蒙尘。未见 申包胥恸哭于秦庭,但见姚令言称兵于肘腋。希烈屡胜,胜则必骄,骄则可图也。 军虽小,仗顺可立大功,在于此时也!”
公虽外示威武,而内攻守之计,未知所出。百姓李通,耽玩之士也,闻之, 谓之弟曰:“吾闻君侯勋庸久著,才业甚高,众所具瞻,远近景慕。今以西邻杰 逆,密迩封疆。有勤王报国之心,无曹翙、蒯通献奇之士。于是策蹇足,造军门, 请谒于公。将吏问其故通以情告谒者,乃见之。公谓通曰:“来我辕门,有异见 乎?”曰:“然。”公曰:“子试言之。”通曰:“昔沛公拔足挥洗,玄德三诣 亮庐,韩信请计于左车,此数者求贤之谓也。夫决安危之策,定理乱之机;佐造 化之功,揽英雄之士;除天下之祸,议万全之计。不在思贤,而在知贤。今天下 安危,在于淮楚。师律振,则三吴安;三吴安,则国家不失外府。君侯即宜收集 子弟,礼遇豪杰,阅子房、黄石之书,披淳风、卫公之术。夺贼马以益骑,收贼 粮以益储。殄灭元凶,致君尧舜。若不然,则闭壁深垒,按甲养兵,自保封疆; 外假英雄,内修文德;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如是纵不能牧马申蔡,岂使虏入封 境哉!”张公曰:“子少止,吾知之。夫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又 曰:‘聚兵十万,日费千金。’又曰:‘师克在和不在众。’昔者李陵提步卒五 千,深入绝漠,当单于莫量之众。吾今兵数不减于陵矣,贼又擅帝王之号,假诸 侯之力。已下襄阳,而令若秋霜;尽归本镇,而飞走无遗。杀戮不辜,过于赤眉 黄巾矣。及攻州郡,剥丧黎元,涂炭士女;夺人之妻,离人之亲;劫人之财,孤 人之子。王孙之室,翻为原宪之贫;糜竺之家,乃作邓通之鬼。天怒神怨,此可 取乎!今当图万全之计,不知一战之策也。张公深识远虑,潜图密谋,人所不测 也。知本道必有与贼通好之事,贼必有往来传命之使。欲因斩之,以建功业;大 兴师旅,以成其勋。是以匿锐沈精,通不之知也。”
未几,本道扬州节度司徒陈少游,见元凶兵威日盛,谓三军将士曰:“扬楚 之人,故多怯懦;淮宁凶勇,难与争锋。今可以权计,羁縻而取之。”遂表行在, 使讨击副使温术于元凶,涂出寿阳。张公知之,乃絷术于官舍,而搜其行旅,果 获款状,使使上进。有诏追术,帝亲问其故。温术虽即言之,犹为鲁讳。帝谓术 曰:“张建封据一州之地,驰半县之卒,当贼大冲。少游居维扬雄藩,脂膏之地, 十万之师,吟啸可致。窦融河西乏节,应为汉网疏也。”帝居行在,且复含垢而 已。
寻元凶使、伪殿前散将兼衙前虞候杨丰,送伪赦书于扬州。张公察知而获之, 乃集三军将士、百姓士庶等,谓之曰:“李希烈起自戎行,骤迁台鼎,素无才行, 偶遇时来,而不能思致身之所,敢肆滔天之祸。物极则返,木秀则摧,不守窟穴, 恣其非望。杨丰敢与凶谋,构我节使。昔汉将寇恂斩隗嚣使,而下其城。今是时 也。”斩丰而表闻。帝览表大悦,加公御史大夫、濠寿庐等州都团练观察处置使。 敕书手诏继踵而至,军声大振。
公于是敞大幕,立义旗,赏英贤,练士马。大豪杰俊,争来效节。公皆随其 才而用之,君予小人,咸尽其能。幕府无遗才矣。远近向慕,元凶慑气,将士皆 乐死战。公乃搜三军之实,听舆人之颂。少长有礼,知其可用。因元凶北下汴州, 东破襄邑,全师攻逼宁陵,土山垒道,瞰临城内。公乃悉锐蹑其后,师次固始。 贼顾望宁陵,返旆至于大梁,不敢安席。席卷南驰,以赴固始之急。张公既解宁 陵之围,复全军归保于霍邱,所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武之善经也。既而饮至 策勋,庆赏遂行,无不忻然。元凶自此不得其志,汴州覆败,后寻亦愤恚而卒。 诏拜公检校右仆射兼徐泗濠节度观察处置使,锡赍继至,御札盈箱。其见宠遇如此。
卷四
上初拔奉天,而车驾至宜寿县北,渭水之阳,谓侍臣曰:“朕之此行,莫同 永嘉之势。”因潸然流涕。时工部尚书浑公耸辔而对曰:“《易》称:‘先号 兆而后笑’,素王之至言。肃宗幸灵武,代宗幸陕郡,尼父遭匡人之难,弦歌不 辍其声。故曰:‘临大难无忧惧者,圣人之勇也。’”言讫济河,六师巡狩,驾 次骆谷。青山有八十四头盘,直上千仞,山势岧峣。攀萝登陟。见蓬莱之远岫; 遥望五峰,似一拳之培塿。山顶无草木,直下望烟霞。时闻春莺关关,往往山 鸟叫啸。日旰,万乘思食,前路尚遥,踌躇之间,忽有一径,不容乘骑,人可才 通。循此而行,过数百岁,忽见僧房严肃,廊宇清闲,石砌散花,金铺曜日。彩 素丹雘,楼殿遍谿;宝铎喧空,和铃杂吹。地逾高胜,境界难思;池沼澄虚,下 含烟雾。异果呈实,殊香满空;千叶莲开,万年花发。芬芳菡萏,相映林泉。又 见老僧,年逾八十,貌古神秀,气清体闲。先驰稽首,谓老僧曰:“皇帝巡狩, 路阻崎岖,谿谷万重,杉松拂汉。修途尚赊,日旰须食。帝将憩驾,御膳如何?” 老僧曰:“圣人行幸,回驾在近。左右扈従,其数几何?”先驱曰:“若在路従 驾,其数莫量。今在左右,才有千数。”老僧曰:“千数之膳,何足介意。”先 驱见山中人物既少,虑难修办。老僧心知,谓先驱曰:“昔左慈,术士也,尚卮 酒片脯,犒劳三军醉饱。况香积之饭,戒定慧之薰修,百万人天,尚犹不尽,况 乎一千人数,何足多矣!”于是饭莹殊光,羹鲜玉液,明逾丽雪,香夺芳兰。扈 従千人,无不饱足。圣人憩驾,欢情见容。心思圣言,“载忻载跃。”食此饭者, 身安体轻,皮光色润。知是圣人无作,作则感动天地灵祗。百应(缺字)是亡机, 自然而至也。老僧曰:“山中小径,路僻人稀;山顶孤峰,惟闻猿啸。清风明月, 空伴经行之时;流水行云,岂知坐禅之劫。”圣上回驾,循路南征,俄忽之间, 回首返顾。但见空山万仞,石壁千寻,草木不生,罕逢人迹。皇帝倍生惊异焉。 遂向山稽首而言曰:“朕知诸佛圣化也,国祚之所恃,苍生之所仰。愿朕早克京 师,天下通流,必无留难。”言讫,循此数百步,南望汉江;仲春草青,俯临细 水。目送归鸟,心怀汉宫。皇帝潸然不觉挥涕,百官扈従强笑含哭。従此南行, 不过三五里,即入崆峒之谷,直下万寻。风水潺潺,似鸣琴之逸韵;云萝蓊郁, 状仙洞之幽栖。石壁红崖,自然锦障;猿声鹤唳,过客伤心。于时三秦遗老,雪 涕而望乘舆,行路咨嗟,相视而思汉德。赵魏之将,返旆而讨贼臣;恒冀诸侯, 携手而归德化。三吴、三楚,稽首而捧纶言;三蜀、三秦,罄节而宣王命。驾次 汉中,梁洋节度严震,草创朝廷,尽忠社稷,位兼中外,铨叙群材。行在肃然, 远近忻慕。四方贡赋,如百川之奔东海也;南方士庶,如岐阳之辐辏焉。
上以伪号未翦,志复中原。尽礼接垂钓之宾,罄恩感拔山之将。皇帝曰: “万方有罪,责在朕躬。今社稷不守,播在山谷,缅思七庙无主,八陵绝飨,莫 不痛心疾首。今须择名将,拣良臣,授钺专征,谁可任者?”朝廷众议,以工部 尚书浑公可充此役。乃择日斋戒,设坛场。皇帝先居正位,浑公北面而立。帝亲 操钺,授公曰:“上至于天,下至于泉,将军制之。勿以受命而重死,勿以怯退 而丧躯。审候敌情,善观时变。务在全军济众,顺天除害。”公乃卜吉日,备军 仪,凿囚门而出师。帝自推毂,乃辞而行。是日,军中不闻天子诏,但听将军令。 介胄之士,愕然相谓曰:“万国苍生之命,悬于将军矣!”